? ?認識美儀之前,我是一個胖子。
? 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肉,因為我從小愛吃。
? 對于吃這個愛好,隨著年齡的增長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本來,我享受純粹的“吃”,各種食物在我眼里是一個整體,再千變?nèi)f化的食物都擁有同一個概念:我知道這能吃,無所謂好壞,無所謂對錯,只要下了肚,人生就很美好。簡單來說,以前我對吃沒有要求,或者根本沒有審美標準。
? 工作后,我這“吃”的愛好有了很大一個轉(zhuǎn)變。那時網(wǎng)絡流行把愛吃的人稱為“吃貨”,這一名詞的出現(xiàn)讓整個世界都以標榜自己是“吃貨“為榮。我的同事就如此,本來每周的午餐,我可以順順當當?shù)爻酝赓u,并且覺得很幸福。同事們則認為“吃貨”對“吃”不能如此隨便,每周他們都要拉上我四處尋找所謂的美食,嘗試很多不同的餐廳。他們很挑剔,每周討論“吃”的時間大概占了工作的四分之三,一條蒸不熟的魚他們可以說一個下午;服務員上菜稍慢他們把脾氣發(fā)得天大;他們很不屑每天中午吃盒飯,有時候約吃飯的地方就是平常叫外賣的餐廳,不過他們好像不察覺,反而覺得味道上了一個層次。有趣的是,網(wǎng)上風評很好而我覺得一般的,他們趨之若鶩;而那些人煙稀少味道精致的小館子,他們卻覺得沒水準。漸漸地我也開始認同,甚至感激同事們讓我懂得界定,畢竟我對“吃”從來不求一個講究。現(xiàn)在我也是一個標準的“吃貨”了:餐館嘛,人必須多,網(wǎng)上廣告必須足,價錢還不能太便宜,不然就低了一個檔次。
? 很快,在“吃”這一方面,我花了不少錢,而身上的肉,當然沒有少長。老實說,對于林林總總的餐廳,我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求飽,但求別人也認同,我覺得就完成了任務。
? 美儀是我以前的同事,干干凈凈、唇紅齒白的一個女孩子,在公司干了不夠兩個月就走了。剛來的時候同事們熱情地邀請她加入吃飯的大軍,她去了一兩次就不去了,每天吃著簡簡單單的面條或者三文治。同事們背后說她清高,或者吝嗇,不懂得吃的享受;我覺得她是煩了,她不喜歡一上班就和大家討論午飯吃什么直到中午,然后浪費一堆時間在不怎么樣的餐廳上。我和她話不多,吃飯時她也不怎么說話,偶爾笑笑。
? 我覺得她的笑很美。
? 美儀離職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留下任何網(wǎng)絡上流行的通訊軟件的昵稱號碼,留給人事部的電話,我嘗試過也沒有打通。
? 其實這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清楚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我也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可能是在家看電影時喜歡吃薯片,臉上坑坑洼洼地長了痘痘。所以打不通美儀電話這事,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每天繼續(xù)上班下班,吃飯玩電腦游戲。
? 一個月后,公司搬了新地址,我在幫忙收拾的時候,找到了美儀的身份證復印件。其實我沒有幻想過和她發(fā)展,甚至做朋友我也不敢奢望,但那復印件上美儀的樣子像甜美的糖果一樣吸引著我,我看看她家里地址,離公司新地址還不遠。
? 我悄悄把復印件放進口袋。
? 掙扎了兩個禮拜,某個周一下班我終于按照復印件上的地址到了美儀家附近。那復印件被我剪成卡片大小,并過了膠放在錢包里。
? 地址很好找,我等在對面大樓的轉(zhuǎn)角處。這樣做很不妥,但我只是想知道她活得好不好,雖然我們不是朋友,甚至連認識都說不上,而我也實在沒有勇氣邀請她和我做朋友。
? 我看到美儀了,她正從大廈里走出,看樣子并不像下班回家,相反是外出。她不像趕時間,慢慢地走著。
? 我知道這不道德,但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 美儀的目的地是一家餐廳,那餐廳我去過,搬公司之后,這附近的飯館都逃不過我們那一班“吃貨”的法眼。這一家,據(jù)同事們的評價,可以給四星;我認同,畢竟快餐之類的我也喜歡。
? 美儀獨自走了進去叫餐,靜靜背對著我坐下。她吃飯很快,十分鐘不到她就站起離開。我在角落目送她遠去,然后走進餐廳來到她的位置上。她叫了一個普通的套餐,但桌上的食物基本一口沒動,連可樂都是滿滿的一杯。我四下張望,服務員正忙,我拿起可樂,快步走出餐廳。
? 吸管上有淡淡的口紅印,我把吸管放進嘴里吮吸著,杯里的冰都融化了,可樂變得很淡很淡。
第一次之后,我上癮了,我找到了比每天回家打電動更有意思的事。美儀應該是獨居,她下班時間比我早,每天下班她都先回家放下手袋,換上舒服的運動鞋,然后外出吃飯。吃飯的地點也不太繁瑣,都是附近的餐廳,輪流換著,她好像對上次的快餐店情有獨鐘,她從不叫外賣,每天都準時在下午六點半左右下樓。很多次,我在她離去后走進餐廳,她的胃口很小,但也不再一口不碰;有時候我趁她不留意也跟進去,找個角落坐下: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了,我能邊吃飯邊看著美儀一口一口地喝著飲料。
? 當然了,差不多每次我都能收集到她喝過的吸管。
? 我心里很欣慰,美儀還是要吃東西的,并且她和我一樣,喜歡吃快餐。
真正和美儀談上話是在我開始跟蹤她的一個月后。跟蹤的時間長了,我膽子開始大,謹慎性也松懈了點。那天還是同一家快餐店,人不多,美儀筆直地走進點餐處,我忍不住跟在她后面。
? 她點餐和我身邊所有人都不同,基本上不用思索,也不看菜牌。在我看著她后腦勺想著她絕對記不起我是誰的時候,美儀突然轉(zhuǎn)身。
? 她整個人面對著我,我無法想起自己當時的反應,因為有臉紅的毛病,所以我猜我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 美儀真的很漂亮,現(xiàn)在想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正面對著她。她還留著淡妝,皮膚很細很滑,嘴上的唇色和我家里幾十根吸管上的顏色一模一樣。她看著我,像突然想起我是誰,用帶點驚喜的語氣說了一句“這么巧?”
? 美儀說她把錢包忘在家里了,轉(zhuǎn)身正想回去拿。之后我?guī)退读隋X,她居然邀我一起吃飯。
? 美儀不像在公司時沉默,相反,她話挺多,問了公司其他同事的近況,問了我覺得哪里的餐廳好吃,問我晚上回家都干什么。那天我記得美儀咬薯條時細白的牙齒,我記得自己打翻了她的可樂,我很遺憾那天不能把她喝過的吸管帶回去。
? 我騙她說自己的家也在附近,她居然熱情地說,那以后可以經(jīng)常一起吃飯哦。
? 她低下頭說“有時自己一個吃飯挺孤單“時的表情,我恨不得拿相機拍下來。
? 我把住了三年的舊公寓退了租,在美儀家附近找了一個不貴的小房子住下。一周大概兩三次,我裝作在她樓下和她偶遇,然后一起吃飯,我再送她回家。她總是問很多問題,很多都關(guān)于我和我的一班同事,我心里想,她還是挺有人情味的;而她自己,她不太提起,我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我也不敢問起她的私事。餐廳離她家近,每次她的話都說不完,后來她主動提出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吃飯,在我看來,那是讓我跟她可以接觸久一點的好機會。
我覺得美儀喜歡上我,是在我們開始一起吃飯的兩星期后。
別笑,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甚至還回家照了好久的鏡子。
現(xiàn)在很冷很冷了,美儀喜歡上我時才剛剛進入冬天。那天她問我喜不喜歡吃火鍋。
我對任何食物都不抗拒。美儀提議說去市場買菜,上我家吃火鍋。
我說我家沒有電磁爐,連鍋都沒有一個。對,我從來不下廚,我也不懂得下廚。在我想著明天就去買一個的時候,美儀提議:
? “那去我家吧,我家有。”
我記得自己愣了很久,直到美儀搖著我問我在干什么。
去美儀家,那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去一個美女的家,和她一起吃火鍋,天知道她心里還想不想我呆久一點,像所有電視劇一樣。
美儀做事真的從不拖泥帶水,她馬上翹著呆呆的我的手臂走進市場。
? 美儀的家不大,窗戶也不太開明透氣,飯廳、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因為她把一張很大的桌子放在客廳中間,上面是各種爐和調(diào)味料。
? 美儀抱歉說地方淺窄,她用不好意思的語氣說著自己平時很忙,沒時間打理家務。
? 是挺亂的,我對美儀家的布置有點意外,而且據(jù)我跟蹤了一個月所知,她晚上基本不出去,她忙什么事情?不過這我可不敢說出口。那天我們在那張桌子上完成了火鍋,美儀沒有怎么吃,卻一味地把鍋里的各種食物撈到我碗里勸我多吃,那晚是我人生最飽的一頓晚飯吧。飯后她心滿意足地收拾碗筷,卻沒有留我聊久一點的意思,我用了一下洗手間就走了。
? 美儀的洗手間里有很多包裝完好的醫(yī)用器具,針筒、簡易吸氧機、膠布,我沒有問,美儀卻和我說,她現(xiàn)在的工作是推銷醫(yī)療用品。
下樓梯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飽得走不動。
? 我終于可以停止跟蹤,光明正大地和美儀吃飯,而且我見她的次數(shù)日漸頻密,也經(jīng)常上她家里,她喜歡煮東西,總是煮一桌子的好菜讓我吃,每次我都吃到撐著,而她只是喝點湯,飯菜基本不碰。她實在是喜歡火鍋,隔三差五總有,很少青菜,全都是牛羊肉,還加上白飯和啤酒。我發(fā)現(xiàn),美儀是一個很溫柔很體貼的女孩子,她有時候會在我公司樓下等我,說是自己下班早;她也經(jīng)常問我喜歡吃什么,變換著花樣做不同的飯菜讓我吃。而且,她還經(jīng)常想念我的同事們,她清楚記得他們每個人愛吃什么,以及身體有什么小毛病,讓我叫他們多保重。
? 我曾經(jīng)鼓起勇氣對美儀說我喜歡她,她很害羞,說自己也有一樣的感覺,但剛換工作她想穩(wěn)定下來再考慮。
? 我覺得很滿足,像我之前所說,我沒有戀愛過,但我卻感覺到,美儀對我是好的,是真心的。
? 我真的滿足了,況且她的廚藝確實一流,愛吃如我,在這段日子里稱了幾次體重,指針都繞一大個圈。慢慢地,同事間的飯局我也找借口不去了,一是因為餐廳里食物的味道比起美儀煮的確實是天和地的對比,二是因為要把肚子留著,美儀總是煮過多的飯菜,而每次我說吃不下,她都有種沮喪的表情。我不想讓她有一絲難過。
? 就這樣持續(xù)了一個月,這天美儀提議去我家看看。
? 我心里又驚又喜,小房子里除了有獨居男人一貫的臟亂以外,還有我過去收集她用過的吸管,電腦里還有偷拍她的照片,而且,還有一堆零食飲料。美儀不喜歡我有吃零食的習慣,她說那東西吃多了,有毒,讓我只吃她煮的菜。那天,美儀對我的一切都很感興趣,她東看看西看看。看到了那堆吸管,但似乎沒有認出是什么。后來她提議幫我收拾,那堆吸管也讓她當垃圾一樣拿出去扔了。我雖然心疼,但卻不敢說半個字。
? 我和美儀發(fā)展得很順利,夜晚我們會依偎在沙發(fā)上看電影,她喜歡看恐怖片懸疑片,我,實話說我喜歡看綜藝,但我順著美儀。她喜歡看開膛破肚的畫面,但又害怕,然后就會躲進我懷里。她非常喜歡大衛(wèi)芬奇的《七宗罪》,沒事她就會翻看。我是覺得不太舒服,尤其是開頭那胖子讓人活生生用食物塞死的一段。
? 我的體重一直上升。認識美儀之前,我是一個七十多公斤的胖子;現(xiàn)在,我有八十多公斤了吧。
? 美儀像也察覺到了,一個周末,她帶我去體檢,所幸是除了各種脂肪過高外,身體還算健康。站在體重秤上,我看著數(shù)字直跳到八十以上,心里吃了一驚,扭頭看美儀,她居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并且說了句“想不到這么快。”
? 我問她,她臉上的喜悅還沒有退去,卻提議我搬到她家里住,她說自己最近研究了減肥菜譜,為了我的健康,她不能讓我再這樣胖下去。我建議她搬到我家,她卻死活不肯。
? 于是下一個周末,我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就住到了美儀家。我心里想著,這是正式交往了,可是我和美儀還是分開房間睡,她煮的東西清淡了很多,甚至有時候一天三頓都是粥,里面連肉丁都沒有。
? 我有點不習慣,從前的大魚大肉,現(xiàn)在每晚都餓得慌,有時候在下班的路上買了點零食偷藏在包里,夜里剛想吃,美儀總是及時敲響我的房門。后來每天回家,她都要搜我的包,確認里面沒有食物。而她煮的飯菜,則一天比一天清淡,里面沒有任何調(diào)味料,三文治里連沙拉醬也不放。
?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這天我在辦公室暈倒了。
? 醒了后,美儀坐在我旁邊,她說是同事們在電話里找到緊急聯(lián)絡人,把她找來。我轉(zhuǎn)過臉,同事們站著一排用一種怪異的表情看著我們。
? 那晚,大概是覺得自己最近太過分,她弄了火鍋,我和她,兩個人,像剛認識不久一樣坐在她家的大桌子前,她胃口依然小,而我,實在是餓慌了,肉一碟又一碟掃進鍋里,又掃進我肚子里。不知道是消化不好,還是肉不新鮮,還是我吃太多,當晚我又吐又泄,直把腸子里一絲肉都吐光拉光,身體才停止折騰。
? 第二天,飯桌上是一碗粥和一小碟青菜,美儀說我可能腸胃炎,只能吃容易消化的東西。
? 那一刻我有厭煩的感覺,但性格使然,我還是乖乖地把無味的粥囫圇吞下肚。
? 自從我暈倒、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我和美儀的關(guān)系之后,一段時間他們都把我當怪人看。我知道他們想什么,癩蛤蟆居然可以吃到天鵝肉,我做不到炫耀,只能默默地難為情。這天其中一個男同事拍拍我肩膀叫我晚上不要太辛苦,我望著他,他一臉賊笑。我臉紅,我說別亂說,哪有。
? 同事說,你看你最近整塊臉都是菜色的,人也瘦了,晚上別讓小女友給吸光了啊。
我沒有,我從來都沒有啊。
? 下午,我請了半天假跑了趟醫(yī)院。體重下降到七十多。醫(yī)生說我消化功能絮亂,胃道收縮。那些金屬味道的漿糊狀的東西,我在照胃鏡時差點把它們吞下去。
? 當晚,美儀做了什么我完全沒興趣,我紅著臉鼓起勇氣抱住她。
? 我感覺到美儀身子一顫。
? 然后她推開我,用命令的語氣讓我把飯吃下去。
? 我扭頭一看,桌子上是一條蒸魚,白白的身子,沒有多余的醬油的顏色。
? 心里莫名起了一種抗拒的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饑餓會讓人煩躁,還是對美儀的抗拒覺得難以接受。我弱弱地丟下一句,我很餓,我去吃點東西。
? 美儀臉上閃過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她那美麗的臉一剎那變了個模樣,但只是一剎那,瞬間,她的表情變成了沮喪。
? 我在心里衡量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重要,還是漢堡薯條豬扒飯可樂炸雞翅炒面牛肉丸糯米雞腸粉比較重要。
? 美儀的臉在我眼里漸漸變得模糊,我腦里想起了各種食物,想起我媽小時候煮的飯菜,想起和同事們一起去吃的各種佳肴,我想起上午上班在網(wǎng)上瀏覽過的美食的圖片。
? 我轉(zhuǎn)身開門。
? 美儀突然撲倒在我腳下,用力咬了我的腳踝。
? 我嚇了一大跳,低頭看,她還沒有松口,她的雙眼向上瞪著我,那眼神很邪,像一只被貨車壓扁下半身的蜥蜴。
? 在我意識到痛時,我彎腰用手把她推開;
不果;
她牙齒里像生出了爪,生生鉗住我的腳;
我感覺她牙齒的力度更重了;
我抬腳,把她踢開去。
美儀一聲不吭地癱倒在地上,嘴里滿是血,半是我的,半是被我踢傷了嘴角。
美儀開始哭,她嗡嗡地哭,神情很凄然。
我嚇傻了,猶豫著是過去把她扶起,還是先料理我腿上的傷口。
美儀跪著,爬到我腳邊,我下意識地往后退,想把門鎖打開。
門居然上了鎖。
我潛意識里想喊救命,事實上我還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腳上一下被叮的痛;我全身緊繃的神經(jīng)爆發(fā),再次一腳把美儀踢開,然后扭頭死命扯動門鎖。
門還是紋絲不動。我轉(zhuǎn)頭看美儀,她手里拿著一管針筒,跌坐在地上。
來不及看她此刻的表情,我腦里的意識開始模糊。
認識美儀之前,我是一個胖子。
從頭到尾,對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現(xiàn)在我被五花大綁在那張每晚坐著吃飯的椅子上,面前是那張熟悉的大桌子。
我全身赤裸,身上有某種淡淡的味道,說不清是什么,發(fā)著涼。
桌子上放著一鍋滾燙的、香味四溢的湯,我用力嗅嗅,有花椒、八角、番茄、辣椒、還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身上被綁得酸痛,胃里被這濃烈的香味搞得發(fā)瘋,我只能用力地呼吸,把這香味填進肚子。
我很餓。
網(wǎng)上說,“吃貨”絕對是抱著“吃高于一切”的態(tài)度過人生,此刻我沒法思考將會有什么事發(fā)生,身上每一個餓的意識全部打開,我眼里只有那鍋湯。
美儀原來一直坐在我對面,只是湯底的蒸氣把她蓋住了一半。
美儀低著頭,我腦里第一反應是報警,又意識到自己正被人綁住。
我從來不知道她力氣如此大。
美儀一語不發(fā),她低頭翻動著什么,然后把一疊紙仍在桌面。
那是我的體檢報告。
“你自己去看醫(yī)生了嗎?”美儀問,語氣里沒有了那種我見猶憐,比我剛認識她時再多了點冷冰冰。
我的包被她扔在地上,里面的病歷現(xiàn)在在她手里。
美儀站起來,我身體里有一種叫“緊張”的東西在騷動。她走進房里,乒乒乓乓一輪,再出來時手里捧著一部手提電腦。那電腦我很熟悉,很多個晚上她都在電腦前看著什么,而我從來都不讓碰她的電腦。
她把手提放我面前,打開了一個視頻。
畫面上是一個熙攘的中餐廳,滿滿的食客,每個人嘴里都塞滿東西,沒人說話,卻是嘈雜的聲音。畫面停留在玻璃餐桌的一碟烤鴨上,接著鏡頭一轉(zhuǎn),進入到廚房,幾個巨大的烤爐,里面火紅紅地燒著,一只只金燦燦的鴨子滿身泛著油光,吊著旋轉(zhuǎn),有油從鴨子的尾部緩緩滴下。
畫面上的烤鴨大大地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咽了咽口水。接著出現(xiàn)的是一個廚師,嫻熟地把鴨子淋上滾油、去皮,然后是一個大大的特寫:一張嘴把夾了鴨皮和佐料的餅放進口里。
美儀突然響起一個干嘔的聲音,她按了快進。
畫面上接著出現(xiàn)一個養(yǎng)殖場,一個男人一手抓住一只鴨子提起,一手把一個四方的管子塞進鴨子的喉嚨;鴨子的叫聲變得含糊,扇動著翅膀掙扎。過程很快,男人扔下鴨子,又抓起另一只照辦煮碗。
下一個鏡頭,一堆圍在一起的鴨子,不動,蜷縮著,看不到腳看不到脖子,兩眼突出。
至此,畫面靜止。美儀定定地看著屏幕。
我胃里有不適感,桌上鍋底的鮮辣再次闖進鼻孔,很香。
“真惡心。”
我看著美儀,她的眼神從熒幕上聚焦到我身上:“非常惡心,像你。”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美儀慢慢地繼續(xù)說著:
? “那鴨子這樣喂,是為了讓它在短時間內(nèi)快速增肥,全身都是脂肪,吃的人才會覺得味美。一只只鴨子,滿身滴著油,烤得香脆,還加鹽提味,那是一個香。”
她望著我:“你應該不陌生吧。”
我還真不知道,這種馳名烤鴨我吃過很多,但我不知道正宗不正宗,也沒像美儀去了解這么多,有時候我覺得那蔥和餅很多余,直接就把鴨皮連著鴨肉往嘴里塞。
美儀繼續(xù)著:“我吃了一個月,剛開始是很鮮美,后來就厭了,膩得很。再好吃的東西也不能天天吃,會煩。那次準備的肉太多,后來我只好煮湯倒掉,用了我兩個禮拜的時間。”
“現(xiàn)在我看見油膩的東西就想吐。”美儀說著,站起,往鍋里加進更多的菜和佐料。
? 她坐下,飛快地移動著鼠標。我眼前又出現(xiàn)畫面,美儀把電腦捧著,放到我眼前。
? 畫面上是一群大笑著的中年男人,圍坐一桌,不停地舉杯。桌子中間是一鍋冒著熱氣的湯。視頻質(zhì)量很差,鏡頭不停地晃動。
? 那是一個包廂,不一會,有人牽進一頭驢。
? 桌上的人一陣歡呼。
? 那群人對著驢指指點點,牽驢的人從桌上的鍋里舀出一勺湯,朝驢子身上潑過去。
那驢發(fā)出一陣慘叫。美儀把電腦又往我眼前靠近了點,驢子尖利的嚎叫充斥著我的耳膜。
牽驢的人動作很快,他抽出一把匕首,往驢子身上潑了熱水的地方一剜。
我閉上了眼睛。
驢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眼皮上一痛,美儀伸手去掐,我被迫重新把眼睛張開。畫面上那驢子已倒在地上,地上桌上一片鮮血淋漓。那堆人正把筷子伸向桌上紅彤彤的一碟。
畫面于此靜止。我胃里泛起兇猛的吐意,一側(cè)頭,酸臭的胃液從我嘴里洶涌而出。
“這叫’活叫驢’,先潑熱水,再生剜燙過的驢肉,蘸著各種醬汁吃,這個不同烤鴨,圖一個鮮。”美儀側(cè)眼望望掛著口水鼻涕的我:“那是我以前的上司和同事,那頓飯我偷拍的,出差的時候他們教會我這種吃法。”美儀關(guān)掉電腦:“不過我不愛吃驢,也做不到割掉驢子的肉;剛剛喊最歡那胖子看到?jīng)]?我吃了他兩天。”
我腦里“嗡”的一聲。
“不過實在是腥臭。我就在他家搭的爐子,用的也是他家的刀。后來他孩子老婆摸進來……”
吐意再一次涌了上來。
“我馬上就把那死胖子的肉扔了,那小孩子才七歲,細皮嫩肉,還燙不得熱水,一條胳膊的皮讓我燙壞了,整層好皮肉掉下來,浪費啊,浪費……”
我暈了過去。
我被一陣劇痛弄醒。
睜眼看,美儀在為我擦拭全身,那刺痛是布料經(jīng)過腳上的傷口時發(fā)出的。
我聞到復雜的味道,先是淺淺的一股瀘州老窖的幽香,后來是某種油的味道;低頭看,身上發(fā)亮。
讓我出奇的是,餓的意識還是很強烈,甚至壓過本應該出現(xiàn)的恐懼感。
美儀前前后后忙碌著,她一只手拿著一罐發(fā)出油香的物體,壓著我的右肩借力。
好香,我舔了一下那罐東西。
美儀停了一停,然后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兩眼發(fā)黑,耳際不斷發(fā)出轟鳴。
我聽到有鍋勺響動,有熱水的翻動,我聞到鍋里被攪動的香味。
身上一陣痛。
那痛很奇怪,先是沒有知覺,像被覆上了一層柔軟的布;后來這布貼緊了皮膚,再連著皮肉往兩邊撕開;再就是滾燙地燒,那種燙還不會歇息,遇到點點風,就像把一個燒紅的鐵鍋插進了皮膚。
還沒意識到什么,另一種疼痛感襲來。這次是突然的,細膩的,從上而下的,與剛剛的滾燙不同,冰冷徹骨,像有小蟲子攪動,又像在皮膚里被放進一條蟒,一口一口向里面咬。
還沒清楚自己身上正在發(fā)生什么,我看見美儀手里拿著刀,刀尖上有一塊肉,她另一只手拿著一只精致的小碟;她快速地把刀尖的肉放碟里蘸,再狼吞虎咽地把肉放進嘴里。
黑色,紅色,醬油和血在美儀臉上縱橫交錯,她大口地嚼著,眼里放出精光。她變了一個人,她變了一只野獸,她不是那個每頓飯只吃一點點的女孩了。
美儀才是一個真正的“吃貨”。
我勉力往下看,左乳的地方變得通紅,像新生的皮,又像腐爛的肉,在這粉紅色的肉中間,是一個凹進去的奇特的形狀。
像壽司上的三文魚腩。
美儀灌一口酒,又從鍋里舀一勺熱水,她把酒噴在我的右邊胸腔,我正想看口大喊,一股滾燙在我胸前狠狠砸下。
我連喊都來不及,就又暈倒過去。
這美妙的暈倒只是兩秒,下一秒,我又被一下金屬插入的感覺弄醒。那刀很溫婉,只是沒入一點刀尖,然后嫻熟地轉(zhuǎn)圈,劃出又一個三文魚腩的形狀。
我的肉掉落在美儀手上的小碟子里,濺出一點醬黑,美儀用食指按著那塊肉,讓它喝足了蔥花和醬油的味道,然后低頭把它送進嘴里;有看得見的肉末停留在美儀嘴角,她把它舔進去,像一只貪婪的幼獸,舍不得一切到手的食物。
我很想再暈過去,可是失敗,說不清是什么在刺激著我,是這奇特的恐怖,還是那肉前所未有的香味。
我眼睜睜地看著美儀,她居然顯露出煩厭的表情,她用手按按我身上;劇痛感已布滿我全身,我感覺不到她的手指。
美儀扔下碟子和刀,負氣地坐在我對面。
“你臭了。我煮了那么多天的東西讓你除掉一點惡臭,本來我是想再吃一次填鴨的,可是你的身子沒有結(jié)實的肉,全是脂肪,那樣做出來的我不愛吃。想不到后來節(jié)食的方法還是不行,臭得發(fā)昏。”美儀斜靠在椅子上,大口灌進一口酒。“我最近找到了一個新的吃法,碰巧我愛喝酒,下一回得試試煎灌腸。”她又喝一口:“不過怎么讓腸子里完全干凈確實很棘手……告訴你,你公司以前坐我對面那男的,一直在約我,他說你配不上我呢,我現(xiàn)在倒覺得他說得對,你這一身肉看著就膩,下次煎灌腸的結(jié)結(jié)實實就好了。”我一愣,腦里浮起叫我保重身子的男同事的樣子,他上健身房,腹肌隔著衣服就能看出來。
突然美儀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臉上露出了一絲嬌媚的笑,牙縫里有深紅色隨著她的笑容在蜿蜒。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熱湯。
好香,那奇特的香味,淡淡的,若隱若現(xiàn)。
身上已經(jīng)不痛了,我沒有了感覺,只是全身的皮都在緊繃,像有數(shù)千卷膠紙把我牢牢黏住,再同時被人用力撕開。
美儀手上又刺了一塊我的肉,她用之前的手勢把肉按在醬油里,然后送到我嘴邊。
美儀像一個在哺乳的母親,而我是她粉紅色的、嫩嫩的嬰兒;她漂亮的小嘴發(fā)出一下叫喚:
“來,啊~”
很香,很餓。
我記不得我有沒有張大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