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血尋梅」: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幸福地坐井觀天

《踏血尋梅》劇照

她扔掉耳環、鞋子、衣服,只剩下一個光裸的、瘦瘦小小的她。這樣的她,才能在歡愉的高峰跟丁說,我想死啊。那哪是一句想死啊,那分明是,想活。所以丁才會說,我幫你。

2012年的德國電影《幸運》(Glück)與《踏血尋梅》有幾分相像之處。Glück被定位為愛情片:愛她,為她分一具尸。暈血的素食主義者男友誤以為女友殺了人,忍著極度的恐懼與惡心用一把切面包的電動刀分尸,試圖毀尸滅跡。

辯護律師回家跟妻子講這件事:

——他是怎么把他分尸的?

——用一把電動刀。

——哇,那他一定費了老大勁了。

——是啊,他吭哧吭哧賣力地干。他暈血,還是個素食主義者。

——這是一種怎樣的愛情啊!

——為將要失去愛情而極度恐懼啊。

于是,看似是部重口味的電影,骨子里卻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小清新。

以此反觀《踏血尋梅》,似乎可對應到:愛她,就殺了她。信主的佳梅相信自殺會入地獄,便選中第一次見面的丁子聰幫她,殺了自己。丁后來跟臧警官講,我一點都不討厭佳梅,我怎么會討厭佳梅,我甚至喜歡了她。可這喜歡卻遠不能等同Glück里的愛。如果說Glück讓人感到的是愛情里致人發狂、盲目的力量,那《踏血尋梅》里始終讓人喉頭緊扼的是里面每一個人物之間感同身受、孤立無援的巨大幻滅感。

影片分為了四個小章節,依次為“尋梅”“孤獨的人”“踏血”“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這似乎又是一部講孤獨的影片。片頭佳梅自己一人清清爽爽唱《娃娃看天下》,但娃娃的孤獨不是與生俱來的,是“要去看天下”的欲望給她的。佳梅的媽媽何嘗不是娃娃,為了香港身份而拋夫棄女,但“看天下”的代價好大,大到要和病怏怏的老頭子做空頭夫妻,母女三人擠在狹小逼仄的房間里窮巴巴地過活。

在東莞,佳梅的小房間里就有一行字母,kdjfjdfj。來到香港后,她又工工整整地再次把它寫在房間墻壁上。片尾解密,意為“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從湖南到東莞,再到香港,佳梅如當年她年輕的母親一樣,希望獲取一種與原來不同的生活。臧警官曾疑惑,一個愿意以犧牲身體來換取另一種生活的人,怎么會想到死呢。那有一種可能會是,“另一種生活”本身是個偽命題,汲汲營營半天,卻發現“另一種生活”永不會到來。

剛剛十六歲的佳梅認為的“另一種生活”是什么呢?是要美,要戴漂亮耳環,要有人愛,要當模特兒,要站在高高的臺子上被很多人看到。里面有一幕我印象深刻,臧警官問佳梅的姐姐,說他一直想知道,掛在佳梅房間的照片上的人是誰。姐姐說,我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在東莞時羨慕人家可以拍這么漂亮的照片,可是自己卻沒有錢拍,最后,佳梅就求老板把人家的這張照片賣給她。照片上那個女孩笑得從容自信,我猜,佳梅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拍不出這樣的照片的。

同樣,漂亮的耳環可以用“援交”的錢買來,但“愛”卻即使免費提供“服務”也無法換取。佳梅哀哀地對喜歡的港男說,我已經不收你的錢了,如果再不收別人的錢,我吃什么呢。她早熟般領略了生活的苦澀,“活著會痛,活著會恨,活著就要每天想著怎樣活得更好。”活著就要吃,要穿,要去看飛輪海的演唱會,要搬出家門。活著就是上路,既然在路上,你就后退不得。

如今自己繼續/每日制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但在美夢里/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回頭問問這天空/這人生可輕易嗎

整部影片在解答一個問題,便是臧警官的執念,“我不想知道你為什么殺了她,我只想知道,整件事情為什么會發生。”

導演心中自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他有意將佳梅與丁塑造為一對相互呼應的“缺陷式”人物,佳梅指涉了“香港移民”的生活困境,由此將丁設置為去內地旅游時車禍喪母,于是二人的個人遭遇就鏈接出“香港-大陸”的種種隔閡與齟齬。如此,似乎今日香港錯綜復雜的情況全是因了大陸的百般滲透,而丁的人設也有了過分概念化痕跡。

佳梅上中三時,社工姑娘說據老師們反應,佳梅不中意他們。佳梅立刻說,我覺得是他們不中意我。兩地各方面的差異與區隔絕非學會粵語即可消除。同樣,港男喜歡佳梅的青春靚麗,卻拒絕為此買單。里面,有兩次關于佳梅的腋毛的鏡頭。第一次,港男在與佳梅親密時發現她的腋毛,驚訝之后便去打電動了;而第二次,在丁與佳梅親密之前,鏡頭中忽然突兀地出現了丁細細地為佳梅剃去腋毛的畫面。

佳梅信主。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謝著領受,就沒有一樣可棄的。可佳梅要放棄,要不斷地放棄自我才能繼續生活下去。她扔掉耳環、鞋子、衣服,只剩下一個光裸的、瘦瘦小小的她。這樣的她,才能在歡愉的高峰跟丁說,我想死啊。那哪是一句想死啊,那分明是,想活。所以丁才會說,我幫你。

丁說,我就是不喜歡佳梅是人。是因為他覺得做人無聊。他不想他喜歡的人無聊。李慕容曾醉酒舉著演唱會門票跟丁說,你看,一張門票幾百元,兩張一千多,三個小時胡胡鬧鬧就過去了。對李慕容來說,對丁來說,最想要的得不到,其余就全是胡鬧,全是無聊。他們的人生可能就是要這樣胡胡鬧鬧地無聊過去。但生活不是真的就像吸了K粉,能夠得過且過、恍惚著白駒過隙般當掉,幻覺逝去,痛和累會加倍來過。

我一直覺得,坐井觀天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在方寸之間,你識得自己的價值,你知足于你所擁有,你以為你是站在世界的中心接受陽光雨露,這怎么不幸福。如果我們身邊也有這么一群“坐井觀天”的人,我也希望,我們都不要打擾他們的幸福。只是,這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幸福地坐井觀天。原來糗百上有段話被頻繁轉載:

你在池塘里活得很好,泥鰍很丑但會說喜慶話,癩蛤蟆很馬虎但很有趣,田螺是個溫柔的自閉癥,小鯽魚是你們共同的女神。有一天你聽說,江河湖海,哪個都要更大,更好,你跳了出去,遇見了美麗的海豚,雄壯的白鯨,婀娜多姿的熱帶魚。的確都是好的,就是偶爾覺得世界很空,生活很咸。

可對佳梅來說,她還不如這小池塘里的主人公,她沒有后路地跳了出去,結果未能識得風暴便已遍體鱗傷。現在的歌里都愛唱,將要去大海的方向。崔健即使面對喜愛的姑娘,也能大方地說出,你要我留在這地方,你要我和他們一樣,哦,不能這樣。好像遠方一定會有,好像遠方一定會好,好像那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一定筑在遠方的樓上。

可年過半百的李宗盛回答你,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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