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歸

【序】

煬,謚號,曰去禮遠眾。

煬,是一名殺手,不為錢,不為名。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追求什么,也或許,他本就是個沒有追求的人。只是,除了他自己,沒人會這么想。

煬這個名字是殺手組織天網給的,從十歲起。天網有八方明箭和八方暗箭,各個身懷絕技,每人之下又有數個分舵,規模之大,已是朝野皆知。

煬不是明箭也不是暗箭,和其他殺手本沒什么區別,接受任務,行動,殺人或者被殺。如果說有,那么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他接受的任務更艱巨,他行動的更加利落狠絕,只有他殺人,沒有人殺他的份,因而他成功的概率更高,確切的說,他還沒有失手過。

煬,是一支利箭。從某種角度來說,煬是殺手中的精英。

因此,看慣了各式各樣的死亡,他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去,卻沒有想到竟會如此的狼狽, 如此的不舍,如此的難以接受。

【正文】

煬站在一棵松樹下,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露珠,等待著小城開城門的時辰,他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進城,雖然他對這樣的自己也覺得有些陌生,但是心里卻覺得陣陣溫暖。煬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天,活了二十幾年終于為自己做了一次決定,雖然還沒有看到結果,但是他不后悔。

……

回到天網總舵已經是完成任務的三個月以后了,舵主聽他說是養傷便沒有再多問,只是接下來的談話卻使空氣凝重了幾分。

【舵主,屬下要退出天網。】聲音不大,卻透著堅定,用的不是想退出,而是要退出,亦如握著劍柄的手,有力執著。

【哦?為何?】舵主的聲音不能說是憤怒,甚至連驚訝都沒有,只是冷冷的看著煬。

【自由。】煬并不退縮,抬頭看著這個給了自己名字的蒼老的男人。

【你在天網多久了?】

【十二年。】一問一答干凈利落。

【那應該知道這里的規矩?】

【是,屬下愿意。】問的人透著不容置疑的冷漠,答的人帶著了然的輕松。

完成十次任務,由舵主廢去內力,就可以離開了,只是做殺手的,沒了武功,又有幾人有過好的結局?

【去吧。】舵主的聲音并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感情,雖然他的心也很疲憊,他不知道這個自己十分器重的年輕人會有怎樣的將來,但是他尊重煬的決定。

【是。屬下告退。】并沒有問完成十次任務會需要多少時間,這似乎已經是習慣。

……

一晃已近兩年,這是自己的第九次任務了。煬覺得心里充滿了希望,仿佛又回到了十歲之前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有父母的陪伴,有著長大以后成就一番功名的夢想,有著能笑醒的睡顏。煬對十歲以前的生活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舵主只說救他回來時他便已只剩下極少的記憶,逼問多了就會頭痛暈倒,后來大家也就不再問了,大夫說是受了驚嚇或者是內心抵觸的緣故,煬倒不是很介意這些,能記得些模模糊糊美好的場景,他已經很知足了。

煬看著一縷陽光灑在自己的胸前,看著小城的城門緩緩的打開,陸續有了來往的小販,他的嘴角掛起了一絲滿足的微笑,他覺得很生疏,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不曾這么笑過,但是他愿意嘗試一直微笑的過下去。來到小城里的一家小當鋪,遞上一枚紫玉的扳指,隨后便有一人帶著自己向后院的廂房走去,這些煬已經如同吃飯一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雖然地點不同,帶路人不同,然而結果卻是一樣的,拿到名帖,殺無赦。

只是這次,稍稍有些不同,只因這個小城有種難以形容的氣息。

人:慕容羽,年二十六,燕國新任君王。

時:七日后正午。

地:此城以北三十里處觀浪亭。

情:燕淳和談。

法:扮燕兵刺之。

煬照例燒了帖子,走出當鋪,向小城的一個茶館走去。這里是燕地,他知道。他過來的時候看到了燕國的界碑,看著篆體的燕字,竟有些莫名的傷感。

叫了壺茶和點心,煬坐著慢慢的吃。接下來要做的事很多,查看地形,打探人員,計劃如何混入和談的隊伍,從什么角度下手。例行公事的程序煬不想費腦子,現在就是要休息好而已。然而這次煬卻不明白為什么他開始想知道這次任務的莊家了,兩國和談,竟然都是雙方君王親自出馬,又是什么人會買殺手殺燕國的君主呢?是第三股勢力,亦或是燕國的內奸還是淳國的暗度陳倉?煬不問世俗之事,卻不代表他沒有思考這些陰謀的能力與判斷。

想了許久,煬知道不會有結果,隨即下了決心,只好自己查了。

不知不覺的,煬將目光聚在了茶館對面角落里的一對母子身上。

【娘,爹不是來這里打仗了么?為什么還找不到?】孩子有十歲上下歲的樣子,蓬松的頭發散發著一絲憔悴。只有一雙眼睛布著些水汽,充滿希冀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煬微微有些恍惚,好像記得自己也曾這樣拉著母親的袖子問母親:【娘,爹什么時候回來?】母親的回答似乎已經很遙遠了,說的是【很快便回來】么?煬不記得了。

角落里的母親從破舊包袱掏出了一塊餅子遞在孩子的手里,【吃吧,吃完了娘帶你去見爹。】母親的眼中流露著愛意,只是沖著孩子的時候。因為煬看到了在孩子低頭的瞬間,母親難掩的淚花和決絕的眼神。

煬心中一顫,莫名的覺得胸口發悶,這眼神,似乎從哪里見過,難道是自己的母親曾有過同樣的神情。煬突然有些緊張,這是這十幾年里自己從未有過的感受。

煬站起了身,結了賬。邁步向那對母子走去,孩子看到了煬,先是向母親身后縮了縮,隨即又猛地站起身,向前一步,小小的身軀擋在了母親的身前。

煬一愣,他看著男孩的動作,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本就不善于做善事。

當街,一大一小,竟然對視了半晌。終于,煬松了口氣,暗暗低罵了自己一句。原來那母親已經輕輕拉過了男孩,抬頭注視著煬,緩緩開口道:【公子,不知有何貴干?】

拒人千里的口氣,煬卻覺得很舒適,他習慣冷淡的口氣。他已經看到母子衣不蔽體,餅子也是唯一一個了。他想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在他這十幾年的殺手生涯里,女人,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他的手上,而今,這是在干什么?

看著那母親也有些緊張了起來,煬微微一笑,伸手入懷,掏出了一錠銀子,悄悄用力掰成一大一小兩塊。

【我需要一匹馬,希望這位小哥幫我去馬市買一匹,這是買馬的銀子,這是給你的酬勞。】

孩子愣愣的看著煬,又轉身看著自己的母親,看見母親點了點頭,男孩迅速接過了銀子,向小城南邊跑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自己的母親說:【娘,你在這里等我。】看到母親笑著答應后,才滿意得跑走。

【多謝公子。】那母親微微傾了傾了身,向煬施了一禮。

【不必,只是覺得這孩子有權利更好的活下去。】煬收起了笑容,冷冷的答道。

那母親身子似是一震,仰頭看著煬,終于控制不住眼里的熱淚,哽咽的一拜到底。

【多謝公子提點。】那母親抬起頭時早已不見了煬的身影,只是怔怔的看著遠方,嘴里喃喃的說著【是該好好活著的】。

煬找了一家落腳的客棧住了下來,心里莫名的陣陣煩躁。想來自己這兩年確是變了很多,只是因為心里有了她么?竟然連當街的乞丐都同情起來了?原來的自己冷漠殘酷,甚至偏激執著,也因此舵主在見自己第一面時便給自己起了煬這個名字。

煬搖頭苦笑,強迫自己躺在了床上,自己的十次任務快完成了,還是養精蓄銳要緊。多年的殺手生涯使煬有極強的自控能力,很快便已淺淺入眠。

第七天清晨,煬已經是燕國和談隊伍的一名護衛了。他不僅做了原本身為殺手該做的所有準備,他甚至已經查出了他的這樁買賣的莊家,雖然是老手段,可惜似乎這樣的手段依然奏效。淳國只是迫于燕王的雄才不得不擺出和談的架勢,卻暗自安排天網的殺手動手,成功可以趁勢攻打燕國,失敗又可全身而退再借燕地出現刺客為由將燕王一軍。煬查出了莊家自也不會做什么,本就是與他無關的事,況且他也看得出燕王自也不是坐以待斃之輩,他只完成任務便是了。像今天這種千八百人中取一人的事他做了不下十幾次了,當然,他自然還是十分謹慎的,因為殺手,永遠都不想成為殺自己的兇手。

時間過得很快,煬隨著護衛隊一并出了城,向城北進發。煬易容裝扮的是一名護送劍匣的護衛,那劍匣里裝的是燕王為表誠意欲贈送給淳王的禮物——思歸劍,將在最后和談順利結束的時候呈到燕淳二君的面前,而那時的距離和角度,對煬來說,足夠做很多事了。

自從煬捧起這個劍匣,內心就有種難以抑制的悲痛,他不明白,難道是名字的原因么?

晌午,陽光正足,觀浪亭四周已布滿了明哨暗哨,煬定了定心,悄悄掃視了一眼周遭,又仔細觀察了一下事先鎖定好的離開路線。

沒過多久,淳國的和談隊伍也浩浩蕩蕩的出現了,煬瞇起眼睛,靜靜的觀察,一觀之下,煬心中不禁一動,因為他已發現淳軍當中有幾個熟悉的身影和眼神,看來淳王這次真的是花了大價錢,舵主竟然還派出了暗箭北冥和東陵,不知道周圍還會有多少天網的人,還真是來勢洶洶啊。

想到這兒,煬不禁開始打量起燕國的小皇帝來,他不是第一次見燕王,如此近距離又是如此鄭重著裝的場合卻是第一遭。年輕的帝王面色平靜,眸正神清,英氣俊朗,散發著一股書生氣,偏偏腰間又斜掛了一把寶劍,無形中竟多了份君主的霸氣。這份氣度竟是比已過不惑之年的淳王呂珩簡還要多些雍容。

煬看著雙方賓主寒暄,紛紛落座,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和談的卷宗一摞一摞的換下,竟像是叔侄之間談自家生意般,雖也有各自堅持,卻的確是看得出雙方的包容與讓步。煬突然覺得有些想笑,如果他不是這其中的一環,也許他也會被這眼前的一幕欺騙吧。

終于和談像是告了一個段落,卷宗都撤走了,最后敲定的一紙盟書也由兩位君王蓋上了大印。煬握了握捧著劍匣的手,知道按事先安排快到自己出場了。

可是慕容羽卻似乎意猶未盡般,端坐在椅子上,向淳王拱手道:【呂世伯,盟約已成,了卻了小侄第一樁心愿。小侄另有一樁心愿,還得請呂師伯協助成全。】

話雖依然客氣,可眉宇間似乎充斥了一絲凜冽。淳王眼色一閃,瞬間又恢復了淡淡然的笑意。答道:【有什么需要,賢侄無須多禮,但講無妨。】

【好。】說著,伸手入懷,慕容羽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容小王先給陛下講個故事。】

淳王呂珩簡聽到慕容羽變換了稱呼,心中一緊,想自己登基業已二十年有余,和那死去的老燕王也斗過無數次了,今天竟然被這個毛頭小子如此無禮相待,不禁心生怒意。望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半塊龍形玉佩,淡淡應道:【本王洗耳恭聽。】

當燕王慕容羽將那玉佩放在桌上時,煬只覺眼神一緊,頭瞬間一痛,雙手死死的抓著劍匣,似是擔心劍匣會被自己失手扔掉,耳邊傳來慕容羽依然溫和卻透著股哀傷和冷意的聲音。煬不經意間向后退了半步,猛地閉上眼又緩緩睜開,水汽彌漫,半晌似乎才適應了已經落了大半的夕陽余輝,深深吸了口氣,原來,原來是這樣。

【這玉佩跟隨小王已逾二十載,碎成兩半也有近十四年了。想來小王這王位還要感謝陛下呢!】

淳王不知道慕容羽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遂緘口不言,只是淡淡的笑著,稍稍流露出疑惑。

慕容羽看了眼呂珩簡不置可否的態度,笑容閃動,【陛下朝里的第一人,段衍將軍,正是十四年前聯合我朝外戚王淌逼得先父退位的大外援呀!】

淳王心里一凜,沒有想到這小皇帝竟然提起了此等舊事。淳王當然知道這檔子事,當年自己覬覦燕國地處富庶,授意段衍協助王淌,在老燕王慶生之時逼宮兵變,逼死老燕王,當時只道是被追殺了數日的太子墜崖,燕國已唾手可得,卻不想那小太子竟然帶領戍邊大將凌思孝殺了回來,最后王淌被萬箭穿心,幸而淳國死士只是散落各地,小太子剛即位無暇顧及才沒有殃及。那么短的時間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強的軍心,當時著實令呂珩簡吃了一驚的。

如今,這小太子已經端坐在自己面前,坦坦然然的說著這十四年前的舊事。淳王不動聲色,佯裝意外怒道:【怎么,這事竟然還有段衍的參與,慕容賢侄勿急,待本王查實定斬他不饒,以消賢侄之恨。】

慕容羽嘆了口氣,【如此,小侄就安心了,想當初武將軍幼子替小王引開追兵,墜崖身亡,小王至今仍難以忘懷。】說著,慕容羽低頭用手來回摩挲著那玉佩的龍頭,看得出那玉佩必是精心愛護,雖然已被摩挲光滑,卻依然剔透晶瑩。

淳王一怔,難怪,原來被追殺身亡的竟然是冒牌的,心思電轉,淳王搖了搖頭,微有遺憾又略有惋惜地嘆道:【只是段衍將軍和貴軍交戰之時不幸戰死,竟然連尸首都沒有尋到,慕容賢侄一國之君,望乞海量,想他為我淳國也算盡心盡力,如若確有此事本王愿代他給燕國上下一個交代。】

【呂世伯嚴重了,不必如此。】慕容羽盯著老謀深算的呂珩簡,一揚眉,喚道:【來人,帶上來。】

【陛下,陛下救命!】一聲呼救令呂珩簡臉色一變,原本以為已戰死沙場的段衍竟然在這里。然而,此時此刻,呂珩簡沉下臉來,厲聲喝道:【你還有臉求饒,說,當初老燕王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段衍跪在亭下,衣衫襤褸,還伴著絲絲血跡,顯得頗為狼狽,正掙扎著想要從燕兵手中站起,聽到自家主子的斷喝,反而冷靜了下來。

呂珩簡終于知道這小皇帝打的什么算盤,想敲山震虎,可還沒那么容易。段衍,你跟隨我多年,希望不要讓我失望。

【段將軍,本王問你話,照實回答,本王自會秉公辦理。】呂珩簡不帶一絲感情的話傳到段衍耳中,沉穩有力,段衍心神一動,抬起頭,正對上淳王炯炯的目光。

沉吟半晌,段衍終于開口道:【末將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末將說服王淌逼宮,武大將軍和那個假太子都是我殺的。慕容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看著段衍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慕容羽冷哼了一聲。

【呂世伯,不管怎么說,段將軍是您的人,小侄不好處置,這件事還請世伯做主。小侄為世伯備了好劍一柄,正是當年武將軍的佩劍思歸劍,小侄只希望此劍可以血刃仇敵,以慰先父及武將軍父子在天之靈。】

未等呂珩簡做出反應,慕容羽一揮手,高聲喚道:【來人,為淳國陛下奉上思歸!】

煬站在亭下,夕陽已快落盡,聽到燕王的呼喚時,他愣了一下,是在叫自己么?肩頭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煬渾身一震,微風吹過,竟覺渾身冷汗沾衣。

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仿佛過了若干年,點點滴滴,一幕一幕,那個比自己稍有些高的孩子摔碎玉佩往自己手里塞的時候,那個夜幕降臨父親臨終前拉著自己的手說話的時候,那個清晨擲出手中的寶劍殺掉最后一個近前的敵人縱身一躍的時候。那是自己么?

最后一縷陽光劃過煬的兩頰,周圍點起火把的時候,煬走到了兩位君主面前,單膝跪倒。

傍晚的天空竟似有一道絢麗的光芒破匣而出,沾滿鮮血的寶劍,是父親的氣息么。

【刺客,快,護駕!】雜亂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暗夜。

……

【陛下,就這么記么?】

年輕的君王又看了一眼抵報:五月廿三,燕淳和談,盟約既定,始思舊事。燕侍衛奉劍上,贈與淳王呂公珩簡,然刺而殺之,又旋身,刎段衍頸殺之,后逃逸。燕軍追之,未果。經查證,乃天網殺手煬所為,全境搜而捕,不得,然繳天網分舵十數處,聊以慰之。

【恩。】

年輕君王將背靠在龍椅上,雙手攥著兩塊玉佩,緩緩地將它們合在一處,雖然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然而那龍頭龍尾依然清晰如栩。

在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年輕君王以為自己躲不過了,雖然萬分防備,卻依然沒有人能阻擋如此快的劍,他閉上眼,卻只是感覺手中一暖。再睜開眼,就只看見了兩具汩汩流血的尸體。

慕容羽愣怔的坐在那里,沒有管迅速圍到自己身邊的侍衛,只是看著那柄十幾年未曾出鞘的思歸劍和淳國的幾個侍衛戰作一團,慕容羽看得出那些都是隱藏在軍中的高手,旁邊的侍衛長已說出了殺手的來歷,天網。

慕容羽緊緊攥著手里的玉佩,似乎還能感受到玉佩上的溫暖,他知道,那個孩子還活著,那個孩子還來過了,那個孩子本來應該是刺殺他的殺手。他不想走,可是不能,就像十四年前一樣。他是帝王,他依然平靜地用帝王的口氣傳令下去:【孤要那個人,活著的。】

……

忽然殿下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快卻不亂。

【陛下,有消息了。】

侍衛湊上慕容羽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慕容羽眼前一亮,忽的抬頭,眼神是堅定不容置疑的。【你去安排,孤要出宮,盡快。】

【是!】

……

漆黑的密林里,伸手不見五指。

煬抬了抬頭,卻發覺今晚的天空竟連星星都沒有。煬咽下涌到喉間的腥甜,壓下自己的氣息,草草的將左臂上再一次崩裂的傷口包扎。靠在古樹上,閉目調息。

在動手殺了淳王后,煬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只是慕容羽不能死,那是父親用生命保護的人,即便是自己,也不可以殺。煬騰身躍起,一劍刺向還未緩過神的暗箭北冥,北冥猛然間迅速閃身躲過致命一擊,卻正撞上煬的掌風被封了穴道,北冥一怔,明了煬是故意用殺招逼自己就范,可也知道這一掌煬是留了情的。煬持著古劍思歸,奮力阻止著天網刺殺的步伐,幸而燕軍中有幾個好手,護著慕容羽退出了戰圈。煬知道暗箭的本領一般都不在自己之下,不敢正面硬拼,眼看著暗箭東陵的一掌掃到,順勢懸身借著東陵的掌風施展輕功翻身后退,雖受到了輕傷,總算是全身而退。

而今從觀浪亭逃離已經是第四天的夜里了,雖然輕松擺脫了燕淳兩國的普通兵士,可是卻無法真正的逃出同樣善于追蹤善于刺殺的天網殺手。

煬知道天網的規矩,對于背叛之人,必是窮追不舍至死方休。只是沒想到,自己會受到比一般叛徒更高的禮遇,暗箭八名而今自己已經遭遇了四名,如果不是明箭都是各司其職統領一方不知會不會也被派過來。近三輪的追殺攔截,廢了東陵、南雀,殺了西山、東徑,煬已是內外傷交錯,精疲力竭。雖然也曾有過類似的九死一生,只是這次不一樣,這次的對手是彼此太了解的天網。

忽然,煬猛地睜開眼,雖然什么都看不見,可是他知道,來人了,很多。不之人很多,高手也很多。

【煬,暗箭南鷹、西嶺、北冥、北麓均已在此,你莫要做掙扎,回去向舵主請罪吧!】

聽聲音是南鷹的,煬并不答話。煬知道回去必是一死,自己不怕死,只是總要有個交代才能走。現在看來恐怕是走不出這密林了,先前那四名暗箭是分批前來,自己才有機會逃脫,而今,竟是四位一起出動,勢在必得啊。

【不要以為你不出聲,我們就找不到你。西嶺,動手!】

說話間,一枚接一枚的雷彈哧的飛上天空,霎那間密林如同白晝!

就在此時,煬拔地而起,和倏然而上的西嶺斗在了一處,刀劍相擊,火花陣陣。煬此時內傷外患,身心俱疲,一邊打一邊思索逃脫之法,西嶺刀法狠厲決絕,此刻更是招招殺手,煬只覺得提劍的手越來越沉重,胸口也是震震發悶。

北冥看到煬的衣衫血跡斑斑,知道煬已是強弩之末,向北麓使了個眼色。一邊的北麓剛想飛身向前,卻不想瞬間局勢已變。

煬覺得頭有些昏,似是回到了十四年前那個下著雨的日子,父親攔在自己前方,和十數個人對峙。煬似乎一直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眼神,只有劍,劍光,劍氣,招招式式,天地生寒。煬記得父親曾低聲告訴自己:看好,這是我們武家最高的劍術。

煬眉頭一揚,劍氣一抖,記憶中的劍法如水般泄出。這本是上古的靈劍,這本是決絕的劍法,這本是沒有退路的人,如今煬使將出來,竟是天地色變。從上而下,劍劈華山般,西嶺愣怔在原地,身子已成了兩半。

煬斜劍指地,睥睨當場。南鷹和北冥同時一怔。

北麓一看,喝道:【我來。】

【北麓!】北冥似是阻止的聲音只發了一半,北麓已經掠到煬面前,一雙判官筆上下翻飛。

煬看著北麓一怔,瞬間起式,劍卻向著北冥呼嘯而來。煬的輕功本就在北麓之上,這下反而身處于北冥和北麓之間,北麓忙轉身。

【煬,留情!】說著,北冥揚手一揮,數枚梅花釘直向煬飛來。半路中卻與南鷹的銀針相互撞落。

【哎呀,北冥心急失手!南兄!】北冥說著一把拉住南鷹,只因此時,煬已經將劍架在了北麓的頸上。

北麓本就是暗箭中最年輕的一個,如今被煬一招所擒,憤恨道:【技不如人,死而無憾!】

煬緩了口氣,輕聲道:【南兄,在下自知難逃天網恢恢,只希望給在下一些時間,待事一了,在下必回總舵向舵主請死。】

南鷹眉頭一皺,剛要答話。北冥卻道:【南兄,北麓是我兄弟,請南兄相助。更何況如今暗箭已折五人,舵主那邊不好交代,請南兄三思啊!】

【哼,】南鷹冷哼一聲,【我只能等你三天,三天后活要人死要尸,走!】

話音剛落,人已不見,瞬間,剛剛還圍在四周的天網殺手走的一個不剩。只有北冥,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二人,也飛身掠走。

密林又陷入了黑暗。

煬只覺得身子一沉,劍桄榔落地,仰面栽倒。

【煬】北麓一把撈住了煬的身子,緩緩扶著他靠在樹邊。

【為什么救我?】煬咳了口血,緩緩問道,在北麓飛身向前的時候給了煬一個暗示,劫持。

【北冥哥不愿欠人。】北麓冷冷應道。【沒想到你還真能撐,四大暗箭都奈何你不得。你那劍法倒不像天網的功夫。】

煬閉上眼,知道北冥是記著觀浪亭中自己手下留情呢。想起那劍式,答道:【家傳。】

北麓一愣,天網的人都知道煬沒有家。北麓隨身翻出了一個藥丸,摸索著塞給煬。

【你背叛天網也跟家有關?算了,不問了,把這個吃了,或許能撐些日子。我只能將你送出密林,之后就看你自己了!】

【多謝!】

微弱的聲音傳來,讓北麓有些恍惚,殺手,究竟算是什么?家,又算是什么?

……

慕容羽找到煬的時候,是一個清晨,煬正在一個農家院外,靠著墻坐著,渾身血跡,懷里抱著的正是武將軍的思歸劍。

聽到腳步聲,煬微微睜眼,看到是慕容羽,煬微微一笑,見慕容羽要說話,忙抬了抬手制止他,做了個噓聲的意思。

慕容羽于是沒有說話,只是側身坐在了煬的身側,和煬一起聽著院里嬰兒的哭聲和母親的搖籃曲。

【為什么?】慕容羽低聲問道。

煬眼光似是落到了久遠的未來,想了許久,緩緩道:【那是我的孩子,是武家的孩子。】

慕容羽震驚的抬起頭,看著眼前面無血色的年輕人。他不知道這些年他經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做過什么,那些都與自己無關。他只是一直記得當兩人各自拿了一半玉佩的時候,自己流著淚對他說:我一定來救你,你一定要活著。

而今,兩人又見面。

慕容羽哽咽的喊了一聲:【武司揚,你。。。】

【告訴心妍我的名字,告訴她我一定會回來看她。】煬費力的將手中的劍遞給慕容羽,【陛下,這思歸劍,司揚沒有愧對。】

慕容羽握著武司揚漸漸冰冷的手,久久沒有言語,聽著院里漸漸低下來的哭聲,淚水無聲的滑落!清晨的陽光映著慕容羽的淚痕,熠熠生輝。

……

兩天后。

燕國邊城村婦心妍收到了一把寶劍一幅畫像一封信,還有夠母子生活多年的金銀。那把劍的劍柄上刻著【思歸】二字,畫像上赫然是煬年輕的面容,只是畫上題著幾個字【武司揚,燕國人,良將之后,逐年廿又四,死得其所,無憾。望心妍惠存!】

涼城天網總舵,一口棺槨被抬了進來,煬著黑衣黑袍,亦如生前淡然冷漠,棺中一紙信箋:【煬,請死之心,舵主寬宥!】北冥看著一向冷漠的舵主竟然恍然間如同老了數歲,撫摸著煬年輕的容顏,喃喃嘆道:【煬,曰去禮遠眾。然追慕成就之心,亦高眾人甚矣。】

……

數月后,燕國宮中,慕容羽看著已著工匠修復的玉佩,聽著臣子的折子。

【淳國幼主登基,依然按老淳王與陛下簽訂的盟約行事。短時間內自無與其他封國動武之力。】

【已聯合涼國,于上月除天網總舵,遣散眾殺手。已按陛下吩咐,將天網總舵南園中的院落修葺,辟為武祠。】

【……】

【陛下,】侍衛長隨著年輕的君王走在鋪著磚石的宮殿里,輕聲問了句:【就這樣么?】

慕容羽回轉身,望著天,半晌才幽幽嘆道:【恩。思歸思歸,就這樣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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