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只愿停留在那有著白沙糖甜味的茶香里。
三十年前,在高樓逐漸替代平方的時候,在人們都滿心歡喜搬進小洋樓的時候,我卻獨獨喜歡姥姥家的小平房。獨門獨院,聽著雞鳴上學,迎著狗叫進門;種著花花草草,吃著甜甜的果子;姥姥煮的干撈面,一碗碗的,吃到嘴油肚撐,要是能喝上一口姥姥的糖茶,那是最愜意不過的。嘴甜心樂,這人間的美味至今讓我懷念。
有糖,有茶,就有故事。
姥姥喝上一口糖茶,故事就從那茶香飄出,故事說不完,故事聽不夠。故事里藏著故事,茶香里藏著韻味透著情意。封神榜、西游記、紅樓夢……讓你聽得入迷,只恨封神榜里的妖精奸害忠良,只贊齊天大圣七十二變的出神入化,只羨慕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凄美愛情故事,“行動如弱柳扶風,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黛玉讓人心疼;如若想聽些槍戰故事,姥姥總是先賣個關子,吊足了我們的胃口才慢慢道來。鐵道游擊隊、小兵張嘎、狼牙山五壯士只讓你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怨自己沒能出生在那個年代,不然也是好漢一條。
那一口甜甜的糖茶。
最好的日子就是我們幾個孫子輩的圍坐在小鐵爐旁,爐盤上放著姥姥的茶杯,那幾雙小眼睛只瞅著冒著熱氣的茶水。姥姥常常會說:“糖茶糖茶甜掉牙,小娃娃莫多喝!”我們就一哄而起:“不會,不會,姥姥就讓我們多喝一小口吧!”
是想喝上那一口糖茶呢還是要聽故事,也許都有。姥姥講得起勁時似乎忘了我們,調皮的弟妹們就偷喝一口。偶爾被姥姥發現,那小手被拍一下也不覺得疼,卻引來一陣哄笑,被打得人更是笑得開心,仿佛是得到了獎賞。最讓人意外的是姥姥居然真讓被打得人喝了一大口糖茶!那喝茶人愜意的樣子只讓其他人大叫不公平!紛紛都伸出手來:“姥姥打我!姥姥打我!”這時姥姥就會說:“你們這些小家伙不好好聽故事,這些故事多好聽,這里面啊都有學問吶!好了,都喝一口,我再給你們講個故事!”“好啊,喝糖茶了,聽姥姥講故事嘍!”
姥姥的故事。
姥姥講了很多故事,但她最愛《紅樓夢》。總愛說這紅樓夢叫《石頭記》才貼切。現在想來,我對紅樓夢的認知竟也是從姥姥的故事開始的,里面的人物在姥姥的講述下變得有血有肉,生動感人。賈寶玉、林黛玉、寶釵、賈母、王熙鳳我印象尤為深刻。黛玉那纖弱的美成了我們這些情竇初開少女模仿的對象。說話一改往日女漢子形象變得細聲細氣,走路也慢半拍,吃飯就更別說了,原來一碗的量成了對半。自以為似有8分神似,姥姥的一句話將我們打回原形。姥姥問:“我的乖乖,你們這幾天都是怎么了,病了?”我們幾個小輩的相視一笑,隨即一臉的失落。等姥姥明白了哈哈地笑起來:“哎呀,你們這幾個小東西,黛玉的美哪里是這個美啊!她本身長得標致,只是身體多病,而她最大的美是在于她的謙遜和多才。黛玉雖然是個悲劇形象,但她卻善良、靈慧、多才。你們要學就多多學學她的才氣吧!”
等我自己讀了紅樓夢越發能理解姥姥的話。黛玉、寶釵、賈母雖身處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但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有學識,受過詩書的熏陶。雖程度不同,但在多次的行酒令、詩詞接龍中,她們以及大觀園里的其她姐妹都顯露出各自的智慧才能。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每個人看紅樓夢都是不完整的,不同人對紅樓夢的理解有所不同,表面看似是講愛情故事,實則表達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讓人重新思考人生的生命價值和定位。姥姥深愛紅樓夢的緣由皆與她的生活經歷有關。在她每次勸誡我們要認真讀書時,總會說她沒有像我們趕上好時代,沒有機會讀更多的書。
姥姥那個年代十四歲就嫁人,生孩子,帶孩子,照顧一家人的起居。起初姥姥還是有工作的,即便有了孩子也不想放棄自己的工作,直到孩子太多,沒辦法最終丟掉了工作。她一直都記得最后一天工作的情形,每次說到這,姥姥都掩面而泣,好長時間姥姥都不說話,直到我們叫她,她才回過神來。隨即端起糖茶抿一口,仿佛才活過來。我們看到姥姥這樣難過,心里也酸酸的,但那時的我們不能夠完全理解姥姥的心情。直到現在有了生活的體驗和歲月縱容的經歷,才逐漸理解姥姥當時的辛酸、無奈和無助,更多的是對讀書的渴望。
“若有詩書藏于心,擷來芳華成至真。”歲月為你關上一扇門同時也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不易的生活和失去工作的痛苦并沒有打倒姥姥,相反她更加堅強和樂觀。她羨慕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卻并沒有停下自己學習的腳步。在家庭忙里忙外的同時,姥姥讀了很多書。雖年輕時最終沒能有機會再參加到正式的工作中,卻在孩子們都能夠自立的時候,在一次居委會選聘干事時被選中。
這一干就是十一年。平房小屋門前的那條路四通八達,上屋、下院、前街、后院,街道都留下了姥姥的足跡。誰家有了矛盾,誰家的狗被偷了,誰家有了難處,都少不了姥姥出面調解。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家庭瑣事、鄰里糾紛這不打眼的事恰是社會安定的關鍵因素。姥姥將這份工作視為她人生的事業,用盡全部的心血去做。
善良的種子生根發芽。
姥姥的故事陪伴著我們成長,姥姥的故事里有愛、有堅強、有情誼、有生命,善良的種子已經在我們的心底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我們在不同的行業卻有著同樣的心。如同姥姥的這一輩子,雖然環境時代有著種種的阻力,卻一生向善,堅強樂觀向上。
姥姥的故事吸引著我,影響著我。我將這些故事講給我的孩子,以后我的孩子也會講給他的孩子。
每個故事都有結局,但故事的結局往往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姥姥的那一味伴著我,但物是人非,講故事的人終駕鶴西去,只留下聽故事的人惘然惆悵。
綠漪新醅茶,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否,甜香入夢來。糖茶里的故事留在了我的記憶里,糖茶里的味道融進了我的身體和血液,心里的傷痛成就著酸楚,成就著甜。
回看,那一爐,一茶,一縷甜香淡淡溢出,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