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善于將他人歸為“好人/壞人”,而對于自身的界定通常屬于在外界裹挾下偶爾觸及邊界的善意者。但人性歸一,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在當時當事下性格使然的必定抉擇,而這一真相往往在事后被人輕易忽略。
這是具象化手術室第三臺手術:夜行。
又是竭力向未知的前方絞盡腦汁的一天,結束了。
深夜12點,剛走到公司樓下的張北木,抬頭看著被肆意的狂風吹過卻只叮鈴作響的路牌,如是地想著。
不知為什么,這個周五卻沒有感覺疲累到近乎崩潰,反而似乎仍舊有多余的力氣可以再全心工作幾個時日。但既然基督徒和猶太教紛紛定下了這樣精準的規矩,張北木也樂得遵守。
為什么歐洲人感恩耶穌的日子,中國人要跟著放假呢?張北木雖也不愿加班,卻覺得這個問題著實有些意思。工作了幾年的張北木愈發覺得把時間分成工作5天休息2天的節奏,其實是人類在農業社會與工業時代的雇主與工人間長期的博弈,后來精細的分出了這個恰好讓人不至于崩潰的節奏。因為每每連續上6天的班,便會常常有種堅持不到周五了的感覺,而只有三、四的工作時間便會打心里難以進入工作狀態。五天,有意思。
路上車流已漸漸稀少,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叫到車。張北木的住所離公司只有3公里左右,又恰好心情難得的不太糟,小道邊站了一會兒的張北木決定第一次走回家。
從公司回家的路是一條筆直的林茵小道,在深夜人煙稀少時的剎那間像極了老家的樣子,卻是大城市里難見的景象。這種小城市的沉浸感也讓張北木的心思放松了許多,以至于走過垃圾桶時從中驚慌逃出的老鼠也顯得比往日友善。
回想起家鄉的模樣,張北木的記憶卻愈發淡薄了。因為近幾年的春節也只是在匆忙中擠進了人潮涌動的機場,回到家鄉像個看客一樣看著沒有變化的周邊與愈發蒼老的爹娘,然后又兵荒馬亂的逃回機場。竟像個逃兵一樣。今年過年便沒有回家,雖說是因為沒買上年前的機票,卻也是張北木每每想買票,轉念又一想,回去做什么呢。
這個大城市自然也不是家鄉。今年過年時,從年初一到初六,這個大城市赫然像是空了的一樣。那幾天,張北木最初興致勃勃的隨處走著尋找不歇業的飯店,遇到開了門的商場也萬分慶幸的進去閑逛。就這么游蕩了兩天卻越走越孤獨,最后索性回去把自己鎖屋里,就那么昏睡了幾天。
走在林茵小道上的張北木盤算著,明年春節說什么也該早些訂機票了。正想著,身旁傳來輕若游絲的聲音,著實嚇了他一跳。
“誒,那是團子蟲嗎?”一個約莫26、7的女子不知何時已與張北木并行,一只手指著兩人前方的地面。
不待張北木回答,那女子已快步走向前,輕提起黑色大衣,蹲在張北木面前認真的看著黝黑的地面。
張北木一時啞然,貿然走遠也不恰當。便輕輕一笑,蹲下跟那女子一起看著地面。
一只胖乎乎的硬殼多足小蟲在地上緩慢的爬行著。那女子聚精會神的看了有一分鐘,又滿臉困惑的看了看張北木,然后輕咬著嘴唇,伸出手指試探性的朝那胖蟲子伸去。
“別碰了,萬一是有毒的呢。”張北木略有些擔心的說著。也不是膽小,只是離家這么遠,又濕熱無比的南方,怎么會有西瓜蟲呢?
那女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手指也隨之碰到了蟲子硬邦邦的背殼。那胖蟲子倒是機敏,迅速就團成了一個球。女子輕輕的把團成球的西瓜蟲放在涂了紅指甲的手心里,緩緩的站起,又像突然神經了一樣朝張北木咯咯咯的笑著。
這深更半夜,實在摸不清這女子是什么套路。張北木也不答話,對女子笑了笑,便要繼續前行。
“喂,你等等我啊。”那女子把西瓜蟲小心翼翼的放在口袋里,便大步追上來。
張北木慢了腳步,卻還是放不下戒備:“沒想走,你去哪兒,看看我們是不是一路呢?”
“我回家啊。”那女子說完頓了頓,便仿佛看出了張北木的戒備,“我上班應該在你附近,午飯在麥當勞好像見過你幾次。太晚回家了,看你也像個正經人,所以想一起走走。最近老是有女孩深夜被殺什么的,有些害怕是真的。”
看那女子說的有幾分誠懇,張北木也為自己之前的戒備有些臉紅,有些打趣的說道:“你這個邏輯好不對啊。你害怕深夜被人怎樣,所以你找了個陌生人一起同行。這樣就會安全很多嗎?”
“哎呦,我見了你也有幾次了,而且也知道你公司在哪兒。不會的啦。”女子說完白了張北木一眼。
“可是都把你殺了,你知道這些,有什么用處呢?”張北木說完后,看著女子突然間皺起的眉頭,哈哈笑了起來。
那女子尷尬的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雖然慢慢覺得這女子有了幾分可愛,但張北木卻不知道不說這個又該跟這個陌生女子說什么呢?看著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又掏出團起來的西瓜蟲看了看,便疑問的說道:“按理說這地方不該有西瓜蟲才對啊...剛才你捉住它的時候我就有些奇怪,這里氣候并不適合西瓜蟲生長啊。我在這城市5年了卻也沒見過。”
那女子卻不答他話,只瞪大了眼睛看著張北木:“你叫它什么?”
“西瓜蟲啊。”
“這明明就是團子蟲啊。”女子驚愕地看著張北木,仿佛他是什么難以理解的外星生物。
張北木被看的有點哭笑不得,“可能兩個地方有不同叫法吧。”
女子卻還是揪著不放,很鄭重其事的告訴張北木:“不對,父王都說這是團子蟲。”
“啊?父王?”張北木疑惑的看向這女子,這女子看起來卻又不像神經發了病。女子似乎也發覺自己的話語中有所不妥,一陣彷徨,便低著頭不再言語。
或許只是宮斗劇看多了,才講出這樣的胡言亂語吧。每日接受的信息過于繁雜,張北木有時也會脫口而出一些自己沒想過的話語,倒也沒那么奇怪。看著女子似乎不敢再言語,張北木試圖逗一逗她:“喂,小公主,咋不說話了?團子蟲就是團子蟲嘍。父王都說是團子蟲了,就叫團子蟲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好像,太累了。”女子恢復了最初時細若游絲的聲音,并肩而行,卻仿佛離張北木很遠一樣。
“挺正常的。我有時工作過多時,日夜有些顛倒,心思又過于聚焦,有幾次也會有輕微的記憶斷層,之類的。唉,雖然還年輕,工作也要悠著點呀。”張北木寬慰道。
女子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嗯了一聲,頭卻仍舊低著,不見抬起。
張北木只得繼續想些解悶的話題:“對了,你最近在看什么電視劇呀,看的這么入迷?”
“恩...電視劇...什么?”女子迷茫地問著。
“就是那個關于你“父王”的電視劇啊!”說完張北木自己笑了一聲,以示友好。
奇怪的是,女子低著頭一陣顫抖,黑夜中卻也看不清。她的頭再次抬起,眼圈卻已是通紅。“父王,父王,他好委屈的。”說完后竟停下腳步,站在高架橋下,捂著嘴哭了起來。
張北木跟她停下腳步,看著眼前涂紅了指甲捂著嘴低聲嗚咽的女子,想著她說出的奇怪話語,后背有些許發涼。但聽著高架橋上偶爾滑過的車輛聲音,張北木定了定心神,一只手輕輕拍著那女子的肩膀,卻也不知該說什么了。
女子邊哭邊說道:“父王推王田、廢奴婢,改幣制、復周禮。為這天下操勞十數年,怎會換這樣一個結果!”說完更是放聲痛哭起來。
張北木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分裂,一方面是警惕的自己提醒這不知又是什么圈套,另一方面卻覺得這樣一個還會玩西瓜蟲的女子又怎會心機如此深重呢?可如果她不是心機深重,又能是什么呢?
但人總是腦子想一套,身體卻輸出了另一套行為。張北木沒有跑,只是靜靜的站在那里,心里莫名的有些心疼這女子。也慢慢篤定,就陪這瘋女子瘋幾分鐘吧。萬一是騙子,再跑也來得及。
女子哭了一陣,哽咽了幾下,收了哭腔,繼續說道:“父王是很固執,滿腦子道德文章。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狠心,為了心里的狗屁正義殺掉三個哥哥,不然也不至于強推周禮。可父王再不對,這些人,這些人,這些人有什么資格數落父王的不是?”女子面對著張北木,手指卻指著張北木身旁的空氣。
“哪些人呢?”張北木沒有躲閃,探尋地問著。
“哪些人...?”女子似乎也困惑了一瞬,但隨即又聲色嚴厲起來:“那四十八萬上書要求父王加九錫的士人,有一個算一個!那些假意天命歸父王的小人,有一個算一個!這個國家所有人一起,把父王逼上了這個位置,又這樣對父王。父王!我的父王!”女子說著又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你父王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太恰當的事呢?”張北木皺著眉頭,探尋的問道。
“恰當!什么是恰當,難道不履行對他們的承諾就是恰當嗎!”那女子一步走到林川面前,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張北木,仿佛張北木便是殺她父王的兇手。
“那,你父王上臺后都做了什么呢?”
女子一下子嘴角上揚,滿臉淚容的臉龐仿佛就要破涕而笑一樣:“父王解放了全國的奴隸,父王將土地分配到人人有田耕,父王遏制高利貸而推行國家級貸款。他們都說周禮好,父王就恢復周禮,他們都說商業有害,父王便重農抑商。父王還給他們蓋了一萬間房,讓他們閑到發慌發完了牢騷有地方睡覺!”
張北木回想了一下女子剛剛說的話,感到其中有了幾分熟悉:“你父王做的事情聽起來都很好,也很符合大家的利益。”張北木頓了頓,又說道:“可是..細想下確實會有些不妥。比如人人都有田地,那原來地主家的地就要分了嗎?憑什么呢?高利貸是不好,國家貸款卻更是流毒。而周禮..."
不待張北木說完,女子仿佛癲狂起來,雙手狠狠地抓住張北木的肩膀,拼命的搖晃起來:“你說什么!你給我說清楚!父王哪里不好又輪得著你說了嗎!”
張北木微微一驚,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略微有些不耐煩,卻沒打算就此逃離開這個瘋女人。看著她在這座人人都默默努力的城市如此的撒嬌與癲狂,反而一股莫名的氣頂在了心頭。
“是!論不著我說!可是你父王,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可他強推周禮這種也就嘴上說說的事情,強制全國人民分地,重農抑商,讓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一切也不過是咎由自取吧!你說他是大家推上臺的,那也只不過是因為大家所托非人而已!”
那女子的眼神從剛才分明的憤恨轉而啞口無言的瞪著。她口中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但終究沒再說出口。憋了幾口氣卻仍舊不愿放棄,又一步上前捶打起張北木的身軀:“都是你這種人,都是你這種人,都是你這種人害的父王死的那么慘!”聲音愈發的凄厲起來。
張北木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不耐煩,一巴掌扇了過去:“起碼還有一千多人愿意陪王莽一起死,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能有這么多忠誠的追隨,他雖死卻也值了!”
女子一下子愣住了,張大了嘴巴,直勾勾的看著張北木。
“你...知道父王?”
“是,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
女子像是突然間沒了力氣,長吁了一口氣。欣慰的笑看著張北木,呢喃道:“這便好,這便好。”
“好什么好,裝神弄鬼的。我先回去了。”張北木轉身便要走。
那女子卻一把拉住他:“你等等,我時間不多了…再跟我說兩句好嗎?”
張北木滿腦子疑惑與不耐煩,但看她滿目淚光,也仿佛不會再癲狂。心一軟,“你還想問什么?”
“沒什么了…就是想知道父王的那種美好社會的理念,現在實現了嗎?應該實現了吧”女子希冀地怯生生看著張北木。
“沒有…我想,或許永遠都不會實現吧。物質上實現可能就在幾十年以后的日子,但人性上”張北木說著深吸了一口氣“人性上可能永遠不會實現。”
那女子略低了頭,呢喃著“你說的對…人性…太難…”
“沒什么事那我先走了。”張北木不再看她,迅速走遠了。留她在原地呢喃著。
走不多遠,光亮多了些,張北木的火氣與恐懼也都消散了大半,便漸漸放慢了腳步。心情舒緩了許多,竟有些擔心那女子,畢竟這還是深夜。便回頭望過去。
只見那女子跟在張北木身后不遠處緩緩前行著,雙手抱緊前胸,似乎并沒有追上前的意思。張北木反而淡定了許多,略一遲疑,便在路邊等她一下。
只見她慢慢走在燈下,雖是哭花了妝,神態卻似乎跟剛才分明是兩個人。她眉頭緊鎖的看著四周,慢慢將目光聚焦在張北木身上。
“你是...你...怎么在這里?”女子噎回了本來想說的話。
張北木也只是一笑,“我擔心你虐待西瓜蟲,便想看看它。”
女子困惑了幾秒鐘,隨即淡然一笑,把手伸進口袋,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圓胖的小蟲子:“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女子把西瓜蟲交到張北木手上,仍舊困惑的看著張北木,似乎想問張北木什么,卻硬生生的還是咽了回去,只淡淡的說了句“下次見”,便繼續走遠了。
張北木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年輕的身軀竟有幾分蕭索。
手心似乎有些瘙癢,張北木攤開手掌,看著手中的西瓜蟲攤開了身子,試探性的在張北木手掌中央繞了兩圈。張北木隨即蹲下,把手掌斜放在地上。西瓜蟲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方向,急速的奔向地面。
張北木看著它越跑越遠,漸漸隱沒進黑夜里。
您好,這里是具象化手術室
我們致力于研究您所處魔幻世界的一切現實化途徑
并且不準備承擔任何非不可抗力因素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