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割了你的舌頭

割了你的舌頭

文/周新華


? ? ? 毛二爬在木梯上翻曬屋瓦上的茄干,有預感似地一扭頭,遠遠看見一條牛,就朝下頭叫道:“木卵,拿可樂瓶去。”木卵再木,也曉得這話的意思,到廚間找出了可樂瓶,腦瓜子一啄一啄去打酒,才出院門,水庫那頭的徐忠義牽著老牛就過來了。

? ? ? 木卵蹩進送子老樟邊的代銷店時,劉大內還坐在玻璃柜臺后打盹,他聽到聲響,睜開一只眼,挖了兩下鼻孔。“黃酒還是燒酒?”他問道,抽抽鼻子,隨手把兩條瞌睡蟲彈飛到屋梁上。

? ? ? 木卵唔唔了兩聲沒答上來。劉大內啟發道:“你家老毛二今日要殺牛么?”木卵就想起徐忠義牽來的老牛,頭點點。劉大內說:“那就是燒酒?!庇镁铺岽蛄藘山锕葻?,隨手在帳簿上記了一筆。

? ? ? 我曉得我可以走了。我就是木卵,木卵就是我。我提著半可樂瓶的谷燒,腦瓜子一啄一啄往家趕,在院門口又碰到了徐忠義?!耙赖模彼R的不是我,“要死的皮革廠,前年就說給村里接自來水,屁影沒一個?!彼募缟匣问幹壹业囊粨胀?,去很遠的地方挑水。原先取水的地方被皮革廠污了。

? ? ? 我沒言語,進了門,就見舅公從牛的前腳下搬磚頭。徐忠義的老牛整個頭顱架在矮榛樹的樹丫上。這樹的樹干上滿是刀痕,舅公每殺一條牛,就在樹干上刻上一刀的。滿樹的樹葉因吸了太多牛血的緣故,一到伏天就會變得通紅,仔細找,總找得出古怪的葉子,幾張像牛肝,幾張像牛肺。每年的那時,我都一個人躲在樹枝里找這些牛零件。這些古怪的葉子全在隔壁的葉小明家,他總是有本事把這些怪物從我這里騙到手的。

? ? ? 舅公搬完了磚頭,牛的兩條前腳懸空了,這樣牛頭就卡在樹丫上一動也動不了。老牛哪里見過這種架式,哞哞就叫,不樂意了。舅舅拍拍牛腦門說:“日你個娘,拿牙卡子來?!边^了一會又說:“拿牙卡子來?!蔽宜南驴纯矗豪餂]別的人,他是在跟我說。我腦瓜子一啄一啄進了堂屋,在刀架上取了牙卡子出來。舅公擰開可樂瓶蓋咕嚕咕嚕灌了十口酒,才接過牙卡子彈開牛嘴,說:“鉤子。”我腦瓜子一啄一啄取了鉤子給他。舅公一下子把鉤子刺入牛舌頭,用力一拉,牛就說不出話了。舅公又罵了,罵的是我:“木卵,真是個木卵,撥一撥動一動,你不會把殺牛的家伙都取來么?”

? ? ? 我腦瓜子一搖一搖把殺牛家伙搬了出來。舅公看也不看,隨手一摸,一把刀就準確無誤到了他掌心,他拿著這把細細的刀往牛舌根抹了一下,一條血淋淋的東西就下來了。牛嘴里直飆出血線,像年歷畫上的黃龍吐水。舅公捋了一把臉上的血,罵了聲“狗日的”,就捏著軟不拉幾的一條去了廚間。

? ? ? 徐忠義晃蕩著一擔水進了院,也沒看牛一眼,就直奔廚間的水缸去。一會兒,蓬頭垢面的炊煙便從我家煙囪鉆出來,在村中游走。這辰光全村無人做飯也無人煮豬草,方圓八里都曉得老屠戶殺牛了。

? ? ? 便漸漸香氣撲鼻,舅公坐在堂上,很響亮地咀嚼,喝酒倒很文,一抿一抿的。徐忠義坐在對桌,說:“好吃。”舅公說:“那是,活殺的舌頭,能不新鮮?那牛都還沒死呢。”徐忠義見我進屋,招呼道:“木卵,吃點。”舅公說:“別叫他吃,越吃越木,木得跟牛一樣?!北阋豢诰茪馍溥^來,說:“去,把刀磨一磨?!?/p>

? ? ? 我找出油石,蹲在院里磨刀。那牛的嘴里,一個血泡一個血泡翻出來,像村支書的兒子吹泡泡糖,牛牙卻白得駭人。我不敢看了,就背著牛,心里還是怕牛跳下樹。一邊心慌一邊磨刀,偏偏牛就跳下來了,在我腰上咬了一下,我手中的刀也覷空把我的拇指咬了一口?!鞍 蔽沂暯械?,“牛逃了。”堂上喝酒的人急忙跳將出,還操著家伙?!澳憬?、叫個魂,發夢癲啦?”舅公罵的是我。我回頭一看,老牛像個舊社會的童養媳還卡在樹丫上淌眼淚。舅公從樹下抓起一把血土壓在我拇指上,返回喝酒去了。

? ? ? 一條狗嘩啦嘩啦舔著我的腳背,一副內疚的樣子,是葉小明家的狗。它強我十倍,一個妖怪,舅公總這么說。

? ? ? 喝足了酒,徐忠義要回了。舅公說:“也好。殺自家的牛像殺自家的人,你看了也揪心?;仡^推把獨輪車來,死牛又走不動的。”徐忠義笑笑走了。

? ? ? 舅公抹抹嘴上的油,牛就曉得大限已到,滿目的悲情。舅公唾沫星子飛舞道:“日你個娘,日你個娘,日你個娘,你哭個屁。”便用斧背去砸牛腦門,砸一下,罵一句,數落著牛的不上進,全是剛才喝酒時從徐忠義嘴里掏出來的。葉小明家的狗也學著嘴罵牛,仔細聽,還罵得真像舅公。牛卻不死,傷透了心。舅公終于罵出了最惡毒的話:“你個老不正經的,都八牙了,還勾搭余麻子家的花牛?!迸喩硪徽穑斯珪缘脕硎铝?,附在牛耳邊,極陰險地說:“花牛的舌頭,遲早也被我割掉下酒!”

? ? ? 牛一個激靈,擋不住這話,便到閻王爺那里耕田推磨去了。舅公松了一口氣,歇了會兒,才用肩膀把牛身頂下樹,又用三角槽刀放了牛血。牛血熱騰騰地蔭著矮榛樹的根須。

? ? ? 接下來是剝皮,葉小明家的狗像個電視里老練的護士,用嘴往舅公手中遞刀子,有時用闊刀,有時用尖刀,一點也不錯。舅公摸摸狗頭,對我說:“木卵,狗比你懂事多了,一有空就來幫襯我?!蔽亦帕艘宦暋?/p>

? ? ? 斧頭仍是大用,劈肉斫骨的。舅公叉開兩腳踏在牛的腿窩里,掄著斧頭,像是對付一堆樹根,氣喘吁吁道:“這把斧頭遲早都歸你,這營生多好,世上殺豬的屠戶多,殺牛的少,有道理的。”隨手抄了一根骨頭賞給那狗,繼續說他的道理:“有膽殺虎,沒膽殺牛,這是行話。老虎一世作惡,好殺,牛苦了一世,臨老一刀,手抖哩,殺人一樣的。”舅公喝了燒酒屁話就多。

? ? ? “手抖,你就罵,罵得越毒越好。”他壓低嗓音,神秘兮兮的,陶醉在絕技里,“再喝點酒,要燒酒,黃酒不行,喝個三分醉,這樣,添了膽色,你就不手抖了,連人都敢殺?!彼鸵惑@,打住話頭,他看見面前站著一個高高的人,卻不是徐忠義。

? ? ? “老毛二,”那人說,“我看見你家煙囪冒黑煙了,就來收牛皮了?!笔瞧じ飶S的采購員。舅公笑道:“你再等等,牛主還沒來呢?!?/p>

? ? ? “牛主來了?!痹洪T一響,又一個人進了院子,推著獨輪車。我呆住了,我搞不清楚余禿子推著車到我家干嘛。到底是葉小明家的狗聰明,竄到余禿子面前搖著尾巴賣乖。討骨頭吃么?

? ? ? 舅公也比我聰明,他問余禿子:“徐忠義那腳色又輸了?他咋沒把他老婆輸給你?”余禿子說:“你猜中了,他倒真把老婆輸給我了,我沒要,那一身臭肉,還不如這堆肉?!敝钢笜湎碌呐?。他卸下車上的籮,把牛肉分類放進筐,隨手扔了一根骨頭給狗,這畜生滿面春風回家去了。舅公的鼻孔朝著狗的背影嗤出了一聲。

? ? ? “喂,老毛二,”余禿子說了一句舅公不中聽的話,“你殺牛的錢沒了,讓劉大內截走了,說你賒了他半年的酒錢?!?/p>

? ? ? “我日他娘。”舅公罵道,隨手把一把刀狠命地戳進矮榛樹樹身里,“也好,總算白吃了一條牛舌頭?!闭f完就回屋去了,讓余禿子跟皮革廠的人自己談皮肉生意。我走近矮榛樹,握著刀把,順勢在樹皮上刻下一刀。


? ? ? 漫不經心就到了伏天,矮榛樹在牛血的滋潤下枝繁葉茂,這些枝條再長實一些時就會被村人討去役牛,說是鬼怕閻王。趁枝條還在樹上的時候,木卵躲匿在樹上度日。他透過葉縫,??匆娀ㄅ?。接著毛二也在木卵的視野里出現了,他背著手在花牛身邊繞來繞去,這可是他的下酒菜啊。也缺不了葉小明家的狗,狗前后撲騰,好像在預訂著花牛身上的某根骨頭。

? ? ? 木卵沒了興趣,在樹上打了兩回瞌睡,便擤出兩條瞌睡蟲,在樹枝間尋找奇形怪狀的葉子,滿樹的葉子紅紅的、長長的,像條條牛舌。木卵撥過這些牛舌葉,還是找到了一張牛腰子一樣的葉子,他摘了下來,觀察葉子上的青筋,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尿也急了,便脫掉褲子,對著樹枝間廣闊天地飆了一泡大尿。尿水飄飄灑灑蹭過墻頭就落在墻外的一個人的身上。

? ? ? “木卵,一定是你?!比~小明仰著頭喊,像在接我的童子尿。我說過我就是木卵,木卵就是我。我撥開枝葉,向他揮了揮手中的怪葉子。

? ? ? “把葉子給我。”葉小明說,“百家姓里我姓葉,世上的樹葉都是姓葉的?!?/p>

? ? ? “不?!蔽艺f了不,實際上我一到樹上就聰明無比,這是我愛呆在樹上的原因。我說:“葉小明,你咋年年拿這話來誆我?”

? ? ? 葉小明歪著頭想了想:“那好,那到我家看電視吧?!?/p>

? ? ? 我立即溜下了樹,上了葉家,把牛腰子狀的葉子給了葉小明。電視上一溜兒的赤膊女子在整肚臍眼,不好看,換了一個頻道卻沒了彩,原是個老片子,唱戲的,灘簧戲。惡霸地主唱了一句,“我窮途末路發了瘋,一刀殺了你這狗奴才啊——”便抽刀把管家殺了。我看了看那把刀,細細長長的,是舅公割牛舌頭的那種。那地主咋不先把管家的舌頭割掉吃了?我呆呆地想。這當兒解放軍就打進了村公所,片子就完了。

? ? ? 葉小明沒看電視,從篾席下取出古怪的葉子,都是年年從我手上誆去的。這些陳年的葉子非但不爛,吸了人精人氣,反倒鮮鮮活活肥肥厚厚像真的牛雜碎,一股攻鼻的腥膻氣。他指望能裝配出一條大小如貓的活牛送給他的初中同學?!皽悅€?!辆妄R了?!比~小明突然吐出一句大人們愛說的腥氣話,嚇了我一跳。我悄悄地溜出了屋。

? ? ? 正午的巷閭,靜得駭人,全村人都躲在屋子里避秋虎,好久,才見一個滿臉大麻子的人篤篤篤牽著那條花牛不知到哪去。我盯著花牛,那是舅公的下酒菜。冷不防茅房里閃出一個人,提著個褲子。

? ? ? “木卵,你好久沒來打燒酒了?!贝N店的劉大內說。

? ? ? “連黃酒也好久沒打過了?!彼终f。

? ? ? “你家老毛二再也喝不起酒了,沒人會找他殺牛了?!眲⒋髢葰g天喜地地系著白褲帶,“再加上你這個木卵……”

? ? ? “呸——”我唾了他一口,脫口把葉小明的腥氣話捎帶了出去,“湊個?!辆妄R了。”劉大內一愣,倒和藹了?!澳銊倓傄部匆娏?,余麻子把花牛牽到皮革廠去殺了。”他關切地說,“快回屋告你舅公去,千萬別忘了,乖——”

? ? ? “嗯。”我就乖了,腦瓜子一啄一啄回到家。舅公在廚間殺老鼠,案上一溜兒排著剝了皮的老鼠,粉嘟嘟真好看。葉小明家的狗在一旁嘎喇喇嚼著老鼠肋條骨。這些老鼠是狗替我舅公逮來的吧?

? ? ? 我對舅公說:“你好久沒打燒酒了?!?/p>

? ? ? 我又說:“連黃酒也好久沒打過了?!?/p>

? ? ? 舅公歪過了頭。我繼續復述道:“你再也喝不起酒了,沒人會找你殺牛了。”

? ? ? “哪個畜生說的?”舅公兇得像個惡霸地主,一個耳光刮得我心花怒放。

? ? ? “劉大內叫、叫我來告、告你的,”我捂著臉,快樂地哆嗦著,“余麻子把花、花牛牽到皮革廠去、去殺了。”

? ? ? 舅公一聽蔫了,半日沒個屁,鼠也不殺了。我覺得沒趣,我不再高興了,腦瓜子一啄一啄出了屋,爬上矮榛樹,又變成了全村最聰明的小孩。這當兒我悟了劉大內的話,他說的沒錯,余禿子早來我家說過了,說是皮革廠跟城里的肉聯廠兩家歸一家了,皮革廠也辦了屠宰,除了雞鴨、活人,什么都殺,還免費,就為了多收些皮貨,讓上海人多穿幾雙皮鞋,牛血也不糟蹋掉,好煉膽紅素。這樣,沒人樂意找舅公殺牛了。我七思八想腦殼發痛,就睡著了。木卵就睡著了。

? ? ? “喂,木卵,木卵?!笔敲诮?。木卵驀地驚醒了,下了樹。毛二把一只可樂瓶遞過來,笑嗬嗬地說:“去打酒。”木卵喉嚨底“哦”了一聲,接過瓶子。毛二又說:“跟劉大內那畜生說,打燒酒!”

? ? ? 木卵腦瓜子一啄一啄蹩進了代銷店。劉大內說:“老毛二的肚皮里,酒蟲到底造反了?!本陀镁铺嵋藘山稂S酒。木卵接過瓶子,才發覺不對,大聲說道——

? ? ? “畜生,打燒酒!”

? ? ? 劉大內的鼻孔里噴出兩道火,不再和藹了?!澳悴判笊?,”他倒提可樂瓶把黃酒澆在木卵的頭上,“剛才咋不說,真個木卵?!?/p>

? ? ? 我罩在周身的酒香里出了店。我老遠就看見我家煙囪升起了炊煙。我就是木卵,世上的人都叫我木卵。我循著煙氣往家趕,還聞到了血膻味。進了院門,舅公正在操刀,殺的不是老鼠,也不是牛,矮榛樹上卡著一顆頭顱,哀哀地叫喚,一臉冤情,滿腹苦水。

? ? ? 舅公笑嗬嗬地對葉小明家的狗說:“叫啥,妖怪,你以為你是條牛,我都懶得罵你?!毙︵类赖匾坏陡钕鹿飞囝^,笑嗬嗬地走進了廚間,一句灘簧愣不隆冬飄出窗洞:

? ? ? “我窮途末路發了瘋,一刀殺了你這狗奴才啊——”

? ? ? 我不知舅公怎么也會唱電視里那句戲文的。我湊近看狗,狗嘴里也噴著血,卻沒牛血飆得遠,就滴在樹根上,像老頭撒尿。狗血好像見不得人,急急滲入土里去,也有一小股蠕進我的腳趾縫里,嗖嗖嗖的涼氣就沿著我的經脈升上來,怪不得談古的老頭總說,古時候的解放軍是用狗血作法破陣的。我再抬頭看看樹,滿樹的葉子耷拉著有點像舔食的狗舌。香!舅公一個人在廚間喝采道,好香!這狗奴才狗妖怪就在這一刻去閻王殿守門去了……狗到底不經殺。

? ? ? 我從樹丫上扛下狗尸,扔在樹下。樹干上滿是刀痕,每一條都刻著舅公的一段幸福。我操起刀,又替舅公刻下一刀。那一刀戳下去,樹身一震,就有十七張葉子飄下來,覆在樹下的那一具尸體上。沒想到樹葉們張張有洞,就像葉小明要收集的那一種牛×。

? ? ? 我拾起牛×一樣的葉子,細一看,又不像?!亮耍瑓s是一只只睜著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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