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無事常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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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戚綠第一次遇見蘇摯,是在白茫茫的漠河山林。那時的戚綠背著一個薄荷綠的雙肩包,整個人坐在雪地,塞著耳機自顧自唱些什么。風揚起干燥綿密的雪花,在她烏墨的長發上一次次短暫停留。

當蘇摯發現戚綠,她正在不斷哼著“山谷里有湖,山谷里有魚,山谷里有樹……”那聲音如透明的風,一次次穿過他單薄的靈魂。整個雪山曠遠弗邊,一層雪一層風,堆疊得整飭又隨意。薄荷綠的她坐在潔白的雪地,遠處與天空相接,如浪里浮生的一葉葦舟。

當時蘇摯想,這是個無論男女都無從拒絕、無可不愛的女子。

“嘿,你好。”蘇摯拿捏了折中的搭訕方式。

戚綠緩緩抬起頭來,呈現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雙眉極淺極淡,一雙眸子浸滿了白露的光澤。薄荷綠的外套盛滿了蘇摯的瞳珠,隨著風向蔓延開來,皴染了一林春色。她望見蘇摯,神色跳脫起來,如逢陽光道:“你知道怎么出林子么?我迷路了。”戚綠說這話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眼睛中閃爍著怎樣動人心魄的光彩。

“那你跟我走吧。”蘇摯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雪盲迷路后還在唱歌的女子。

蘇摯是漠河的居民,因為喜歡這里的景色,所以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離開。

“好。”戚綠快速站起來,如林梢一抹流動的綠色。

蘇摯望著她,故作不經意道:“剛才唱的歌很好聽。”

“我以為會在這里等到落日。我想唱給落日聽的。”戚綠笑起來,林間的雪為她清淺的笑意覆了一層瑩白。彼時日光閑散,將每片雪花與每片雪花之間的縫隙填得滿滿當當。

蘇摯隨著她一起笑起來。日光吸收著大雪的透白,噀天為清澈見底的湛藍。

2

那晚,蘇摯擺出一碟香腸,一碟菌菇。在白熾燈透明凜冽的光下,他看著戚綠捧著碗,將它們風卷殘云般消滅干凈。末了,戚綠揚起一張滿足的臉,他整個人的心情都好起來。

“你坐一會兒,我將碗盤洗了。”蘇摯笑著起身。

“有酒么?忽然有點冷。”戚綠抱著雙臂,望著窗外大雪紛飛,輕聲啟口。

蘇摯遲疑一會兒,從柜子取出一瓶酒,又取過酒盞放在她面前。

戚綠接過,用眼神示意他坐下,為蘇摯斟下一杯,又替自己斟一杯。彼時,風雪躋身而入,添了酒幾許濃烈微涼。

白熾燈越來越刺眼,切割著冰涼的空氣。戚綠噤不作聲,長發拂過眉眼,細細一綹,如筆直伸向蒼穹的杉木枯枝。蘇摯也不說話了,只陪她將那些冰涼的液體一杯一杯飲盡,入了愁腸一季的千程風雪。

戚綠的眼眸沒有焦點,在窗外的冰涼與屋內的岑寂之間游離。她削薄的指尖撫著酒盞微銳的邊緣,留下淺淺的印記,一長條毫無血色的慘白。蘇摯望向窗沿,恰逢一片雪花墜落,匝地無聲。

就像是早已預料的悲傷,戚綠開始落淚,絡繹不絕。她側過身,靠在蘇摯的右肩,雙手環住他凹凸不平的肩胛骨。她的長發柔軟如絲緞,掃過蘇摯的脖頸,讓他想起了林中白鳥的羽毛,纖細、柔韌、寧潔、靜雅。那些白鳥在振翅的一剎那,聲音響徹整個山谷,如陣陣松濤。

也許在盛大滅頂的自然面前,我們的微不足道,只能夠用眼淚來表達了吧。這個早已存在千萬年的世界,在我們消失后,依舊留給后人淚流滿面。渺小如我們,不過與它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蘇摯默然坐在那里,接受她潮汐一般的呼吸。那個夜里,他用右側的肩窩,盛滿了戚綠無以安置的淚。

后來,戚綠在他的身側睡著了。她夢見少時在稻田里追著祖父越放越高的風箏,卻在即將追到時斷了線。又夢見十八歲時的書法老師,眉眼溫存,筆鋒遒勁疏朗,最后離開時留下一把譚木匠的梳子。還夢見一片很寬很寬的湖泊,里面有一整個天空的倒影……

戚綠夢到了許多許多,沿著歲月的河逆流而上。她不知道的是,那晚她一直緊緊牽著蘇摯的衣袖喃喃自語,忽而皺眉,忽而靜笑,忽而淚如雨下。

窗外的風雪不曾停止腳步,一如時間,殘忍地呼嘯而過。

3

第二天,蘇摯帶著戚綠看漠河的落日。戚綠站在他身側,比肩而立,衣上落滿了雪花。

遠處的山脈綿延不斷,邊緣染了一層橙黃,朦朧隱約,并不真切。云朵漂浮在山嵐,最接近地平線的地方是濃稠的黃色,之后層層漸淡,最上方與天空藍白相映。那輪夕陽,說咸鴨蛋黃太煙火,明珠太銅臭,怎樣描述都不離俗。戚綠能想到的,就是很傷心的顏色,如傷口被狠狠扯開的血肉剝離。

蘇摯看著她的模樣,與昨晚別無二致。忽然,他覺得心間被夕陽填滿,哀麗得淋漓盡致。

蘇摯倏地拉著戚綠的手跑起來,向著夕陽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戚綠任由他拉著,那些悲傷變成了五彩斑斕的風馬旗,在曠野的風中,慢慢地趾高氣昂起來。四周的景色一一擦肩,哀傷的、歡愉的、盛大的、渺小的,悉數成為身后的過去。

那一瞬間,這個叫蘇摯的男子,像陽光一樣侵占了她所有的晦暗。她被赤裸裸暴露在晴朗之下,無所遁形。那時候,戚綠就想任由蘇摯牽著手,和他一起跑到煙霞里面,彤云里面,跑到地平線以外,是非以外。最后,跑成過眼云煙,跑成陽光下的灰燼。

那一刻的戚綠,感覺自己真真切切與自然水乳交融。

當夕陽隱沒在群嵐,蘇摯停下來,與戚綠一起大口大口喘氣,一片一片的白色迷霧。戚綠的臉龐緋紅,望著蘇摯的眼睛如泉水般清澈。

蘇摯凝視著暮色下的戚綠,聲音溫柔而清透:“我能要一個吻么?”

戚綠只是一霎時的愣住,繼而點點頭。她記得,那時候的蘇摯,比他見過的塵世間任何一個男子都要純凈溫雅。

蘇摯的唇瓣薄涼,像極了冬日暖陽下的玻璃。他閉上眼后露出長長的眼睫,好像整個城市落上去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塵埃。戚綠伸手環住他的腰,如迎接立春后最后一場大雪。

在擁抱的時候,戚綠很用力,她害怕黑夜降下來,所有的情感完全失卻。她知道蘇摯也是這樣想的,因為那個吻,他傾盡了溫柔。

后來的戚綠覺得,其實她能夠給的很少,隔在他們之間的是整個世界的無常和呼嘯而過的時間。她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靈魂會通往何處。

但有時候,寧愿錯,也不愿意錯過。

4

戚綠離開漠河的時候,蘇摯在月臺,如初遇她的模樣,笑得清淡溫存。

戚綠說:“唯愿無事常相念。”

蘇摯點點頭說好。

而時間,不問緣由,一概驅車疾行。

許是戚綠離別時說的是相念,而非相見,所以他們失去了聯系。

戚綠還是會想起他,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還好,她所在的城市常年霧霾,不常見得到夕陽。

有時戚綠會想,蘇摯究竟還在不在?又或者,他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而人的一生,就像一場電影,除了幾個翻來覆去的主演,大多客串一兩場也就謝幕。

那日,戚綠一如既往去夢澤橋,那是她每日必經的路。遠遠的,在橋上有一名男子,穿著薄荷綠的外套,面龐白皙如玉。戚綠走近,看見他正仰著頭,深淺有致的五官盛滿了細碎的陽光,長長的眼睫,浮世化作塵埃。

那是一張與蘇摯何其相似的臉。恍惚間,她想起來若干年前落滿世界的夕陽。

驀地,那男子睜開雙眸,茶色的瞳珠影影綽綽。他用清透溫柔的聲音笑著說:“姑娘,你擋住我的太陽了。”說罷,他指著那輪溫暖的太陽,再次露出清風般的笑容。

戚綠笑起來,緩緩走過去,在他的身側坐下來。她學著他的模樣,揚起一張日漸麻木淡漠的臉,承接日光一寸寸地拂照,在來往如梭的時間中將堅硬一一剝落。

戚綠輕嗅著陽光,想著一個同樣在藍色星球上生活的人。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一個人、一些人,妥善地安放在心里。然后過著過著,想著想著,就這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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