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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往事不能回憶,一回憶就會心痛
一九七二年八月,知青開始逐漸回城,雖然數(shù)量極少,但卻是黑暗中盼來的曙光。回城成了每個知青,每個家長,每個單位談論和焦慮的頭等大事。家長們整天扭著自己單位的領導,要求把自己的子女招到單位。只要有點辦法的單位都在考慮招工事宜,沒辦法的單位可就苦了,整天被職工們圍困著,領導們寢食難安。
幸好那個時候我在縣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到底直屬縣委領導,回城的風一吹,一個通知就毫不費力地把我們所有人的戶口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到了縣城。
我們公社知青中,父母親工作的地方有些是行政單位,有些是地方小企業(yè),有些是飲食服務行業(yè),這些單位招工的數(shù)量很少。雖然招工數(shù)量少,影響力卻很大。比如羅開六的父親是師范的老師,教育系統(tǒng)招工,把羅開六招了出去,第二天公社所有的知青都知道了,各人告訴自己的家長,家長又去告訴其他家長,家長們又告訴自己單位的同志和領導,就如風傳播種子一樣,又快又扎心。
羅開六離開生產(chǎn)隊我不知道,是后來劉武告訴我的。劉武是我的同學,我們一起下鄉(xiāng)又住在一起,現(xiàn)在被區(qū)公所借去搞外調(diào),屬于縣公安局派出機構人員。他急匆匆地來找我,不是為了告訴羅開六回城的事,而是薛小玲的事。薛小玲不僅是我們的同學,還是我們一起長大的娃。當娃的時候她比我們高半個腦袋,讀書的時候又是我們的班長,最棒的就是那次她帶領我們獲得了全市中小學生運動會的游泳冠軍,這事我得說說。
讀初中二年級時,我和馬弟云、劉武、劉先源伙同班上另外三個男同學一共七人,大熱天時下午下了課,就偷偷繞過看門的老頭,翻墻出去,到長江邊一個叫貓石盤的地方去游泳。我們脫下衣服,穿一條“火搖褲”就是人們現(xiàn)在變得文雅了喊的底褲,把一塊或兩塊錢搓成條狀,塞進穿褲腰帶那個“通道”里。塞進去有兩個好處,一是安全,無論如何都掉不出來,除非你的火搖褲掉了。火搖褲當然不會掉,掉了不慘了嗎?只要火搖褲不掉,那錢就乖乖地躺在通道里。二是不會濕透,裹在里層的外面那部分只有一點點潤。游到江對面。江對面有個小鎮(zhèn),我們就打著“光胴胴”,穿著那條火搖褲,去鎮(zhèn)上的小攤買包子、饅頭或者坐下來吃一碗涼面。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到江邊,游回貓石盤。本來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因為學校規(guī)定不準下河游泳,誰下河誰被處分。因此每次都只有我們耍得好的七個男同學去貓石盤上高興。
那一天,我們七個人正圍著一個圓水洞拍著屁股喊古老錢,古老錢就是水母,我們經(jīng)常拍著屁股喊,喊不了多久水母就會扯著它們的薄膜升到水面上來。正喊得鬧熱,突然傳來一個女聲,還合著我們的節(jié)奏喊“古老錢,古老錢。”就只差沒和著我們拍屁股了。大家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薛小玲向我們走過來了。薛小玲是我們班長,我們有點虛她。大家突地沒了興趣,停止了叫喊,站在原地不動了。薛小玲走到我們面前說:“咦,喊呀,跳呀。怎么不動了。”有個男同學嘟噥著說:“怕你聽到了。”薛小玲說:“哈,你的意思是我沒聽到?”另外的同學回答:“我們又沒說話,你怎么聽到了?”薛小玲聽了這話,用鼻子哼了一下:“哦,你們就把我當成聾子聽不見當成瞎子看不到嗎?”我說:“聽得到你也看得見,聽到我們喊古老錢了,看見我們又跳又鬧的拍屁股了。一會兒還看見我們脫了搖褲兒下河洗澡了。”大伙兒聽了最后那句話,哈哈哈的捶胸頓腳地笑。
薛小玲沒被笑趴,她把頭一揚,把那美麗的短發(fā)一甩:“告訴你們一個重要消息,聽不?要聽我就講,不聽,等于我沒來過。你們一會兒就大大方方地游過去。”她用手指了指江對面。然后壓低聲音說:“只不過下周的班會,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你們念檢討了。”大伙兒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異口同聲地叫道:“聽聽聽,聽你的消息。”
薛小玲清了清嗓子:“好吧,聽好咯。今年十一,市里準備舉辦國慶杯全市中小學生田徑賽,十個項目,游泳是其中一個項目。”大家豎起耳朵,有點緊張,有點猜測,又有點興奮地聽下去。她繼續(xù)道:“游泳是我們學校的強項,準備組隊參加。我們班參加學校組織的選拔賽,是四百米接力和一千五百米自由泳,我們班……”她故意停下不說了。大家聽得著急,一起叫道:“說呀!”薛小玲那對大眼睛東甩一下西甩一下,看著大家著急心慌地瞪大眼睛,才說:“我們班由我負責,挑?選?隊?員!”她說得一字一頓,重點突出。
我說:“我們這里有七個,游泳最好的都在這里了。你挑吧。”薛小玲說:“不挑了,全部都在!”大家一起歡呼。薛小玲又說:“從現(xiàn)在起,你們用不著偷偷溜來了。哦,你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呀?我們班哪個不知道你們溜到這里來游泳呀?只不過沒揭發(fā)而已。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四點半到六點,就是你們的訓練時間。就在這里訓練。當然,體育老師要來指導,我要來監(jiān)督。所以每天出發(fā)前,你們要集中,要排隊,由我?guī)ш犚黄饋怼!贝蠹矣质且魂嚉g呼。劉武說:“我提議,除了每天下午的游泳訓練,每天早晨我們也要進行跑步訓練。”大家一起擁護。薛小玲說:“本來我們每天早晨也都跑了步的,只不過比較隨意。明天起就正規(guī)點,六點起床,然后到學校操場跑十圈,大約三千米,怎么樣?”大家又是一陣擁護,像表決心似的,握著拳頭高呼:“一定出線,拿獎牌,奪冠軍,勝利屬于初二班!”初二班就是我們所在的班級。
那年比賽,我們真的拿到了國慶杯中學初中組四百米接力賽游泳冠軍,我和劉武、馬弟云、劉先源還囊括了一千五百米自由泳的前四名。下鄉(xiāng)的時候,也是她把我們幾個集中在一起,下到了納溪縣樂道公社當知青。劉武特地來告訴我薛小玲的事,一定不是小事。果然,事情之大出乎我的想象:
說是一天,西南化工研究院來公社招工了,他們的職工子女下到我們公社的有一百多人。這次要招四十人。公社要求在招的四十人中,必須安排我們公社的其他知青兩人,其中就有薛小玲。研究院研究后答應了。公社黨委書記羅天海把這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了薛小玲,要薛小玲參與接待。
西南化工研究院來的領導是分管人事的副書記和人事科長,到公社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三點了。人員是定了的,條件也是說好了的,來公社其實就是在招工表上簽字蓋章,打個照面,走個過場,表示這招工的事從今天起就板上釘釘了。
那副書記是北方人,長得肥頭大耳,一米八的個頭,說話帶著氣喘,隨時都聽得見他呼呼的氣聲。這副書記臉上長著絡腮胡,一對牛眼睛。羅天海一見到他就哈哈大笑:“哈哈兄弟,我們有緣有緣,你看,除了個頭比我高大,我們哪里都像呢!”
眾人一看,果然兩人都肥頭大耳,都是絡腮胡,也都有一對牛眼睛。公社的干部們一起奉承道:“哎喲,完全像親兄弟哦。”那副書記走的也是江湖路線,大著嗓門喘著粗氣把手伸出來,握著羅天海的手上下大幅度晃動著叫道:“嗨喲,羅書記,你好你好哦,電話中就聽得出來你的風采,見了人就更是氣宇軒揚哦,就連名字都不一般,天海哦,天南海北哦!來來來,介紹一下,這是羅科長。”他用手指著同他一起來的羅科長,接著說道:“你看,我們的人事科長也姓羅,你們說是不是緣份?”眾人一起回應道:“哦喲,真是遇緣哦。”羅天海抓起那個羅科長的手搖晃著說:“歡迎歡迎,你看,我們是一家人相逢。今天晚上一定不醉不休。”
那羅科長是成都人,四十多歲,干瘦禿頂,一口成都話:“謝咯謝咯,今兒晚上夷定舍命陪君子,把羅書雞陪號。”(謝了謝了,今天晚上一定舍命陪君子,把羅書記陪好。)我們那個時候最瞧不起的就是成都人,說成都人“水”得要死。“水”是虛偽,小家子氣的意思。
羅天海說:“好好好好!這樣,我們還是先去會議室,喝喝茶,核對核對名單,把招工表填好,把章蓋了就完事大吉啦。不過,填表蓋章我們有專人,你們二位領導監(jiān)督就是。”他向薛小玲招手說:“薛小玲,過來過來。”薛小玲走過去,羅天海說:“給二位領導介紹一下。這是薛小玲,一會兒她負責核對表格和蓋章。”研究院羅副書記走向薛小玲,伸出來手想和薛小玲握,薛小玲趕忙望著遠處走來馬弟云叫道:“這里這里,快點過來。”把這握手躲了過去,那副書記有點尷尬,把手縮回去伸進褲兜里摸出一包煙來遞給羅天海一支說:“來來來,抽支煙。”羅天海推辭說:“紙煙整不住,我抽葉子煙。”
馬弟云也是我們一條街長大的娃,前面說了是一個班的同學,也是一起下的鄉(xiāng)。現(xiàn)在臨時調(diào)到公社辦公室打雜,本來馬弟云沒有被安排參與接待,但薛小玲對羅天海說:“我一個人核對蓋章不大搞得贏,讓馬弟云幫著我干,而且……”她放低聲音說:“馬弟云酒量大。”羅天海壓低聲音說:“馬弟云沒在招工范圍,他來參與不好。”薛小玲說:“馬弟云不參加我也不參加了。”羅天海咬著牙根說:“你招工也不參加了?”薛小玲一點也沒猶豫說:“可以不參加。”話一說完,她轉(zhuǎn)身就想走。那研究院羅副書記和羅科長聽不清楚他們說什么,看見薛小玲轉(zhuǎn)身要走,問道:“小薛要去哪兒?不陪我們了?”羅天海急忙說:“不是不是,公章在辦公室放著。”緊接著對薛小玲說:“那你快去把公章拿來。”隨即對馬弟云大聲喊道:“你跟薛小玲一起去辦公室把公章拿來,晚上一起吃飯。”
羅天海表面上樂呵呵的,心里其實很不高興了。那個時候,誰敢不聽公社書記的話?特別是像薛小玲、馬弟云這種情況,更不能違背領導的意志。什么原因呢?當時的知青回城,主要是頂替。就是父母親退休,子女頂替父母親工作,父母親在哪個單位,知青就在哪個單位。“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是那個時候最真實的寫照。若父母親單位不景氣,沒條件招工,知青就只有干瞪眼。薛小玲就屬于這種情況,要回城真的難上加難。馬弟云他媽所在的運輸社更不招工,馬弟云整天唉聲嘆氣,怪自己怎么不出生在好點兒的家庭。因此像薛小玲和馬弟云這種情況,就只有盼著其它大型點的企業(yè)招工,有點額外名額爭取自己“卡個油”。但這額外名額完全掌握在公社領導手里,他要誰去誰才能去,他要誰不去誰就去不了。馬弟云已經(jīng)給羅天海送過幾條煙,送過一塊上海牌手表了。買煙的錢和買手表的錢是他媽拉板車掙來的血汗錢。羅天海收下這些東西時承諾過要給馬弟云想辦法,但他承諾過的人太多了,其他知青送的禮物比馬弟云的多得多也貴重得多。馬弟云根本排不上號。羅天海也不給馬弟云解釋,沒什么需要給知青解釋的。但有招工的來,總要回避才好。所以羅天海不想要馬弟云參與這事。而薛小玲堅持要馬弟云參加,一方面是為了情誼,另一方面是為了安全。她總覺得羅天海不懷好意。羅天海雖然心里不悅,卻也不好當著招工的面和薛小玲過不去。也就順水推舟地把馬弟云喊上一起參加了。
去薛小玲辦公室路上,薛小玲悄悄對馬第云說:“今晚吃飯你不要喝醉了哈,任何時候你都不要離開我。馬弟云摸不清為啥薛小玲要這樣說。只是嘴里答應:“要得。”
晚飯開始得早,核對資料和蓋章包括填寫招工表只用了一個半小時,研究院羅副書記說他們要回去,因此提出來早點開飯,還說羅科長不能喝醉了,他要開車。羅天海裂開大嘴哈哈笑著說:“沒關系的,我們區(qū)公所那個司機經(jīng)常喝醉了開車,喝醉了開車還小心點。”
這次參加吃飯的人比通常接待的時候少很多,只有六個人,除了薛小玲、馬弟云、三個姓羅的,另外就只增加了公社搞辦公室的老張。老張是個見酒醉,不喝醉走不了路。菜很豐富,有竹筍燉老母雞,燒黃鱔,河鮮魚,炒豬肚、炒腰花,大盤香腸、大盤臘肉、幾大碗豆花,還有各種時令蔬菜。研究院羅副書記說:“哎喲,整得好豐盛。”羅天海說:“當然,羅副書記和羅科長光臨,又給我們解決了兩位知青,理所應當理所應當。”他指著著薛小玲說:“薛小玲就是其中之一。”羅副書記睜大那對牛眼睛,吃驚似的說:“哎喲,你是其中之一呀?緣份緣份,今晚要好好的和你喝一杯。碰到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喝醉了也值得。”羅天海端起酒杯站起來,說:“今天,喜鵲叫喳喳,我們這樂道公社滿山開紅花,為啥今天恁高興,是羅副書記還有羅科長來到我們山旮旯。”羅副書記和羅科長一齊伸出大拇指,叫道:“說得好說得好,羅書記出口成章啊。”羅天海咧著大嘴摸摸絡腮胡,哈哈笑著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出口成臟出口成臟。臟話的臟。”除了薛小玲,大家一起哈哈笑起來,羅天海說:“干!”眾人一仰頭,那杯酒便吞了下去。那杯子是鄉(xiāng)下的土杯子,一杯酒足足八錢。喝下第一杯酒,羅天海這才發(fā)現(xiàn)座位不對,說:“嗯,座位調(diào)整一哈哦,薛小玲怎么坐在對面去了,你坐過來,挨著羅副書記。坐的順序應該是,我,羅副書記,你,羅科長,馬弟云,張主任,這樣才對。薛小玲一看,實際上就是她挨著了馬弟云和張主任,只要她調(diào)一下就可以了,便說我坐過去就是。她起身坐過去,坐在了羅副書記和羅科長之間。剛坐下,羅副書記就趁著薛小玲帶過去的風深吸了一口氣說:“嗨,薛小玲帶來的風都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羅科長附和著道:“就是就是,令人心曠神怡。”薛小玲哼哼笑了笑說:“這話田佳他們幾個最愛說,你們跟在后面去了。”羅副書記不解,問:“田佳是誰呀?”薛小玲說:“跟這個馬弟云,還有一個叫劉武的,是一條街一起長大的娃,我們從小到大沒分開過,從讀書到下鄉(xiāng)都在一起 。”羅副書記說:“哎呦,難得難得,你們肯定鐵得很哦?”薛小玲說:“當然,我們一起搞武斗,打群架都干過,就只差沒殺人放火了。”羅副書記雙手抱拳說道:“哦喲,不敢惹你哦。”羅天海笑著對那羅副書記說:“哄你的,他們幾個在我們公社是出了名的優(yōu)秀青年,別當真了。隨便點隨便點,來來來,我來再敬一杯酒。”他端起酒杯說道:“羅副書記、羅科長不辭辛勞,來為我們解決困難,給我們帶來了希望和光明,本人代表公社黨委,代表回城的知識青年,對二位領導的關照表示衷心感謝,大家一起陪同,干了!”大家又喝了一杯,羅副書記說:“這酒喝得猛了點兒,要整醉哦。”羅天海從自己座位下提出一個裝橙汁的塑料瓶說:“喝得醉啥子哦,就只有這瓶酒,這瓶子裝滿了才三斤酒,這還差一點滿。”羅科長說:“如果只有一瓶還差不多,問題是不知羅書記有多少個一瓶?而且這是高度白酒泡的枇杷酒,喝起來甜咪咪的,又順吞,喝醉了都不曉得。”羅天海笑著說:“就只有一瓶,只有一瓶。”
把酒藏著不全部拿出來,是農(nóng)村的習慣,就是把客人灌醉了,也會拿著一個同樣的瓶子在客人眼前晃蕩著說:“看嘛,就只有一瓶。”現(xiàn)在羅天海上演的就是這種戲碼,他藏了一個大橙汁瓶在廚房里,那里面裝滿了枇杷酒,足足三斤多。廚師把菜做好就走了,羅天海叫他不必等著,說:“早點回去陪婆娘。”
辦公室張主任唯一的任務就是陪好客,他懂得什么時候該說什么,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他不斷地給研究院兩個領導和羅天海夾菜,說著恭維的話。也不忘記給薛小玲夾菜,說恭維話,只有對馬弟云才說:“你自己動手,盡管拈菜吃。”羅副書記和羅科長也懂得怎么說酒桌子上的話,張主任給他們舀了一碗燉雞湯,二人喝上一口便驚叫道:“嗨呀,好鮮呀。一輩子沒吃過恁鮮美的雞湯!”無論是燒黃鱔,還是河鮮魚、或者炒豬肚、炒腰花、熏香腸、臘肉、都贊不絕口。吃豆花時更是打著嘖嘖稱贊:“嗨喲,這豆花,點得又白又嫩又綿扎,這雷打海椒下豆花,簡直絕配,我們一輩子都沒吃過恁好吃的豆花。”薛小玲忍不住著調(diào)侃道:“你們都說了二輩子了。”羅副書記張大嘴,眨巴著那對牛眼睛沒回過神,呢喃著問:“二輩子?”還是四川成都人羅科長反應快,對他說:“我們先說了一輩子沒吃過恁鮮美的雞湯,后來又說了一輩子都沒吃過恁好吃的豆花。這就成了二輩子了。”羅副書記聽了拍了一下大腿哈哈大笑,說:“嗨,說得好說得好,總結(jié)得到位。薛小玲不僅人漂亮,說話也風趣幽默,來來來,滿上一杯,我誠心誠意地敬你一杯。”張主任站起來要去倒酒,羅副書記說:“呃呃,我來我來。”他拿過那個大橙汁瓶,給薛小玲倒?jié)M一杯,自己也倒?jié)M一杯,雙手端著薛小玲那個酒杯遞給薛小玲,然后舉起自己的酒杯和薛小玲碰了一下,說:“敬你,祝你成為我們院的職工,以后我們就是同志了,有什么問題盡管說,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提,本人樂意盡點綿薄之力。”羅天海聽了這話站起來,把身子往薛小玲這邊湊過來說:“聽到?jīng)]有?以后要多給羅副書記匯報工作。”又對羅副書記說道:“薛小玲就仰仗你了。來,再倒一杯,我們幾個,薛小玲,張主任加上馬弟云,一起敬兩位領導,再次表示感謝!”不到五分鐘,每人已經(jīng)吞了四五杯酒。羅副書記說:“羅書記,我建議喝酒的節(jié)奏慢點,喝急了容易醉。”羅天海大叫著說 : “羅副書記客氣,你的酒量不是不知道,公斤級別,就只有一瓶酒,人平半斤,只夠打濕牙齒呢。”羅副書記說:“嗨呀,羅書記怎么恁曉得民情?我那個公斤級是吹牛吹出來的,喝不了那么多。況且,薛小玲是女同胞,我們放緩點節(jié)奏照顧照顧她。”羅天海說:“不要擔心,薛小玲是女中豪杰,半斤酒不成問題的。”羅副書記瞪大牛眼睛叫道:“哦喲,真的,薛小玲是我這一輩子遇到的最英氣豪爽的女子了。”薛小玲說:“三輩子了。”大家聽了哄笑起來,氣氛熱烈。薛小玲也以為只有一瓶酒,她心里沒有了警惕,心情也寬松起來。在不知不覺中,那一瓶酒就要喝完。羅天海給張主任使了個眼色,張主任心領神會,拿起那個馬上就要空了的橙汁瓶,起身去廚房把藏的那瓶酒提出來,倒了一半在要空了的橙汁瓶中。倒半瓶是為了不被發(fā)覺,另外半瓶伺機再倒。他藏著掖著地回到桌子上。羅副書記等人都在興頭上,完全沒注意張主任的行動。一方面是興致很高,另一方面正如羅科長所說,那枇杷酒由于加了冰糖,喝起來不覺得勁大,口感爽快,平時喝二兩的,喝上三四兩也不覺得醉。
此時已人平喝了接近半斤酒,但程序還沒開始進行。所謂程序就是一提二點三打樁,農(nóng)村少有劃南北派,所以只有三個程序。張主任把酒給各人倒?jié)M說:“起先羅書記和羅副書記兩個領導提了,我們都沒提呢,看我們是不是都提議一下?”羅天海說:“當然要提哦,恁大一個事,我們每個人都要表示一下,特別是薛小玲和馬弟云。薛小玲該提,馬弟云也該提,對不對?這次沒有馬弟云,下次就有了呀。是不是,羅副書記?”那羅副書記順口打哇哇,說:“當然當然,羅書記關照了的,下次你是排在第一位的。”馬弟云信以為真,急忙端起酒杯說:“太感謝了,我敬幾位領導,以后一定好好報答領導們的恩情。”馬弟云一口把酒吞下去,覺得這酒實在太順口了,心里美得要想唱幾句胡傳魁的“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薛小玲也隨著提了一杯,說感謝羅書記一直以來的關照,感謝研究院兩位領導的厚愛,感謝張主任平時工作的支持。每人提議一杯結(jié)束,又每人發(fā)了一個點球,然后除了羅科長說要開車沒劃拳以外,其余每人劃了七拳。這一套程序走完,兩個橙汁瓶的酒喝空了,除了羅天海和羅科長,其他人走路打撇腳了。
六個人,接近六斤酒,除了張主任當場醉倒在板凳底下,其他人還沒倒。羅副書記和羅科長要走,車就停在公社門口雜草叢生的壩子里。羅天海、薛小玲和馬弟云送他們上了車。那羅科長發(fā)動完車,還從車窗伸出手揮了揮說:“拜拜。”羅副書記也從后排的車窗把頭伸出來揮動著手做了一個飛吻。車一走,薛小玲說:“我要回去,馬弟云跟我一路嘛。”馬弟云剛說完:“要得。”轉(zhuǎn)過身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爬不起來,緊接著就撲在草地上 ,不省人事了。薛小玲俯下身去拉,嘟噥著說:“起來,起來呀。”可是向上的力量隨即變成了向下的牽引力。她倒在馬弟云身上,動彈不了。
羅天海沒很醉,這個酒量對他而言,剛好喝到了興奮點,正如他預判的一樣。他雙手從薛小玲背后插進去摟住她的胸往上抱,嘴里嘟噥著說:“走走走,我弄你回寢室去。”薛小玲可能模糊地知道羅天海在抱著她,掙扎著,口齒不清地哼著:“不要,不要......”隨即無法控制,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羅天海跟著薛小玲倒下,順勢便撲在了她的身上。他急速地喘著氣,把薛小玲的衣服和褲子脫下,立刻就插進了薛小玲的身體。過度的興奮使他大叫起來,這個一輩子就想瞧一瞧城市姑娘長得什么樣的羅天海如愿以償了。迷昏著的薛小玲似乎內(nèi)心深處有感覺,她“嗚”地大叫了一聲,用手往插進自己下身的地方使勁抓去。被抓傷的羅章海痛得急忙提起褲子往自己家里跑了。
第二天清晨,馬弟云從昏醉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草地上,周圍沒有人。他回到自己的寢室,倒在床上繼續(xù)醉下去。
當天上午,白節(jié)區(qū)公所值班的劉武接到緊急電話,人們在白節(jié)往樂道公社的懸崖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姑娘的尸體。
懸崖之上就是薛小玲、林先蓉、羅開六、馬弟云他們到我們生產(chǎn)隊玩,吃竹筍燒魚那天我和薛小玲去砍竹筍的地方。在這個地方,薛小玲曾對我說 : “從這里縱身飛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她就這樣實現(xiàn)了她的諾言!
為什么抓羅天海那么快?是因為劉武和公安的同志從薛小玲的衣服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遺書。這是一張樂道公社常用的稿簽紙,薛小玲寫道:“我已經(jīng)無法活在這個世上,我被樂道公社書記羅天海強奸了。這個留言也是我的舉報信。在樂道公社門口停車的草地上,有我被強奸的痕跡,所以,請公安不要對我進行體檢。我不愿意任何人看見不該讓別人看見的地方,可是我食言了,我對不起我深愛的那個人。對不起,原諒我!薛小玲,1972年5月23日。”劉武給我看的是復印件。我淚如雨下,捏著薛小玲的那封“遺書”,問劉武薛小玲現(xiàn)在在哪里。劉武說:“不到中午技術部門就已經(jīng)把薛小玲衣物和草地上的痕跡化驗完畢,按照她的要求沒對她進行體檢,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我們即刻把薛小玲的遺體送到了南壽山,明天火化,我趕在今天來,就是想我們幾個一起去送她。”我憤憤地問:“羅天海呢?”劉武說:“已經(jīng)抓了,這狗日的承認這些事實,我說的這些經(jīng)過就有他的供詞和馬弟云等人的陳述。偵破的整過過程都很神速,沒有任何懷疑。”我說:“這家伙我要想殺了他!”
薛小玲的遺體停在南壽山殯儀館的一間小屋里,她媽已經(jīng)哭得不成人形了,卷縮在屋里一張長沙發(fā)上,她爸坐在她媽身旁,用手揉著她媽的背心。她媽像出不了氣那樣,偶爾劇烈地起伏下胸膛,吃力地吸進一口氣。薛小玲躺在一張用木板拼成的平板床上,一張白色的床單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臉很干凈,跟平時一樣,干凈、美麗,像睡著了似的。我、劉武、馬弟云、劉先源、林先蓉、羅開六圍在她的身旁,林先蓉抽泣著,用臉去挨著薛小玲的臉。我們都忍不住自己洶涌而出的眼淚,忍不住不哭出聲。馬弟云后悔自己居然忘了薛小玲的叮囑,用手抽著自己的耳光。林先蓉喊著薛小玲的名字說:“我們都來看你來了。”她抬起頭哭著對我說:“你來摸摸她的臉嘛,她好想讓你摸她哦。”我撲通一聲跪在薛小玲的臉旁,伸出手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曾經(jīng)輕輕地在我臉上摩挲過,這些地方過去是熱乎乎的,溫暖的,現(xiàn)在有點涼但不冰。她不想自己是個冰冷的人,不想用冰涼的肌膚來面對我們。我哭著,把我的臉挨著她的臉,然后吻了她。我覺得她的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她應該可以起身和我們一起走出去曬曬太陽,然后開心大笑。
第二天一早送薛小玲進焚化爐,看著工人們把她的身體推進爐膛,我們幾個一起失聲痛哭,薛小玲的媽媽哭得昏厥過去。一個小時左右,工人們把她的骨灰盒交給我們,一個活生生的人,現(xiàn)在就成了一堆骨灰,薛小玲永遠不存在了。
以后每每想起這個場景,我都揪心地痛。特別是想到她因強烈的自責心而死,因強烈的羞恥心而死,說到底是因我而死,我有什么理由忘記她,有什么理由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本來信心滿滿的我已精疲力盡,無法繼續(xù)寫下去了。我想,我的回憶就到此結(jié)束吧。我如耗盡了油的枯燈,我已不能回憶。
我要告訴愛我的和我愛的人們,對不起,請原諒,我不能與你們同行了。再見了,親愛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