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陵州城靠南郊的一個小院里,十來個少年正手持木劍,對著面前的稻草人認真施展著一招一式,個個都已是滿頭大汗。雖然基礎不一,有的出劍迅疾,有的握劍無力,但旁人看起來卻頗為整齊。
“好好好,練得不錯!”
一旁的柳樹下,躺椅上的中年男人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翻身站起,他體型肥胖,動作倒還有幾分敏捷。
男人一開口,少年們立即一齊停止練習,將目光投向了他,看樣子,他便是這群少年的武師。
他穿一身黑紅武師袍,站起時扶了扶腰間勉強系起的束腰,寬松的袍下,渾圓的肚子若隱若現,臉旁的胡須上還掛著幾點花生米的碎屑,看起來倒是一個隨性之人,只是有些不太符合人們想象中為人師表的模樣。
“今日上午練劍,諸位徒兒都表現得不錯,為師這笨鳥十三劍第一式,小鳥啄米,我看大家都練得差不多了,只是此招精髓之處,為師還需強調一番......”
一邊說著,他從地上拾起一截尺許長的樹枝握在手中,以枯枝作劍,開始了示范。
“此招稱為小鳥啄米,在于其攻勢疾而綿密,如鳥雀啄食地上的谷米一般,練至大成境界,瞬時之內劍刺如狂風驟雨,覆蓋對手周身要穴...”
“且看!”
只聽他輕喝一聲,手中枯枝已如疾雨般刺出,空中只能勉強看到幾道殘影,待他停時,十幾名少年不約而同發出了驚呼——面前的草人身上已密密麻麻布滿了窟窿!
瞬息間他竟然連出了近百劍!這若是刺到人的身上,怕是神仙也難救了吧?少年們看向他的目光中只剩下了深深的仰慕。
男人肥胖的臉上嘴角微微一勾,扔掉手中樹枝,開口道。
“好,今日就到此為止,大家下去以后自行慢慢體悟,須知勤能補拙,不可懈怠。”
“是!”
少年們躬腰抱拳,齊聲答道。
目送少年們三三兩兩興奮交談著走出院門,男人的臉色立刻變得奇怪起來。
“哎呦”一聲,手扶著腰,咧著嘴,慢慢挪步到躺椅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他娘的,一個鯉魚打挺也能閃到老腰......”
嘀咕著,他夠起身,拿起石桌上的半壺酒仰頭喝了一大口。眼角卻忽然瞥見,從武館大門口探出了一個小腦袋,正向他這邊望著。
“小子!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他朝門口叫了一聲,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猶猶豫豫地從門后走了出來。少年皮膚黝黑,一雙眸子卻烏黑明亮,頭戴一頂破布氈帽,背后斜掛著一個粗布包裹,穿一身破破爛爛的粗麻布衣,但洗得頗為干凈。
那少年垂著頭走到他面前。瘦弱的身子在寬大的衣服里顯得有些滑稽,倒像是一截枯樹上套了幾塊布片,臉色也與街上那些乞丐一樣,因長期填不飽肚子,營養不良而變得焦黃。
他斜眼打量了少年一眼,從盤里夾起一粒花生拋入嘴中,一邊揮了揮手,“小子,我這兒可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沒錢施粥發銅子兒,你來錯地方嘍。”
“我......”少年抬頭看向他,語氣忽然激動起來,連臉色都微微有些泛紅,“我不是來要飯的!”
“哦?”他頭也不抬,嚼著花生米又喝下一小口酒,然后微瞇起眼睛,露出一副極其享受的表情,揶揄道,“難不成你是來學劍的?”
“我就是來學劍的!”
少年退后半步,學著江湖人躬腰抱拳行禮,一臉嚴肅道:“請您教我劍法,燕大俠!”
拋入半空的花生米,這一次并沒有準確地落入嘴里,卻是直直砸在了男人的額頭,他大張著的嘴巴像是凝固了一般停留在半空中。
愣了半晌,他才合上脫臼一樣的下顎,擺頭左右望了望,問道,“哪......哪個燕大俠?”
“燕南歸燕大俠啊!”少年興奮地叫了一聲,右手并指作劍,在空中胡亂比劃了一會兒,然后如數家珍般說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劍客,十七歲參加四年一屆的拭劍大會,憑借天鷹十三劍震服群雄,盡敗天下高手,而后更是蟬聯天下第一劍客之名二十年,無人能過其風采!”
“可是,燕大俠您......”少年壯起膽,將小臉湊近男人,仔細端詳了一會,說道,“好像發福了不少啊。”
他眨著眼,一臉期待地問道:“燕大俠您還記得我嘛?八年前在陵州——”
“沒印象。”
男人表情恢復如常,對少年的嘰嘰喳喳早已有些不耐煩,一邊用手指掏著耳朵,干脆地打斷道。他吹吹手指上的耳屎,又伸手拿過幾粒花生米丟進嘴里。
“老子姓楊,名威勝,在這威勝武館教劍已有二十年了,不是你說的什么燕大俠。”
“不可能的!”聽見男人否認,少年急著說道。
但他再仔細看向這個叫楊威勝男人,越看心里越是發虛,不由得生起一絲懷疑,難不成真是自己認錯了?
面前這個邋遢的中年胖子,滿臉胡茬子,神情懶散,隨意束起的頭發已白了不少,不知多久沒洗過,泛著油光,腮幫子下的肥肉隨著咀嚼一顫一顫,哪里有半分當年“天鷹劍客”的風采?任誰也不能把這兩個人聯想到一起吧?
“怎么會呢?”少年一時間也想不明白,蹙起了眉頭,自言自語道,“剛剛你使的那招劍法,分明與我八年前在陵州城見燕大俠使出的一模一樣,即便是相同的劍招,由不同的人使出也是有分別的呀......”
楊威勝已有些醉意的眼中,難以察覺地閃過一絲精光,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隨意說道:“你說的那燕南歸我也聽說過,哪有你說的那么厲害,八年前的揚州拭劍大會上,在那風羽手下連五招都沒走過,江湖上的人都說,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罷了,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無心精進修為,還霸占著第一劍客之名......”
“才不是!”少年憤怒地打斷他,死死捏緊了拳頭,如同一只炸毛的小獅子,大聲辯解道,“都是江湖人胡說的,燕大俠不是那樣的人!”
“哦?你如何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楊威勝瞇起眼,似笑非笑道,“你和他很熟?”
“不......不熟。”少年失落地垂下頭。
“行了行了,沒功夫陪你啰嗦了,”楊威勝緩緩伸了個懶腰,挺起的肚皮快趕上懷胎九月的婦女,竹制躺椅在他肥碩身軀的扭動下“嘎吱”作響,他半合著眼說,“小乞丐,老子這兒是武館,想學劍,先交錢,沒錢趕緊滾蛋,別耽誤老子睡午覺。”
“我沒錢......”
少年的雙手局促地在破布衣服上摳著,烏黑的眼睛向院里四處瞟了瞟。
不大的院子里,落葉遍地,十幾個練習用的草人幾乎占滿了空地,幾件寬大的衣袍就隨意晾曬在樹杈上,門一側的雜房里,柴火只零零星星剩下幾根,雜房旁的一口枯井顯然也早已斷水,連水桶都沒放一個。
“我可以幫你洗衣做飯挑水,你不用付我工錢,就當做學費,行嗎?”他抬頭看向楊威勝,小心翼翼地問道。
躺椅上的男人雙目已經合上,鼾聲漸起。
2.
“馬步要穩,握劍不可過牢,腕松指活,出劍方能靈動多變......”
威勝武館的一眾學徒正進行著每日的基本功晨練,少年們個個凝神專注,聽著師父的指導不斷調整姿勢與發力。
武師楊威勝腆著肚子,手持一根細竹條,在兩列武館學徒當中緩緩穿行。
他的目光不時在左右的少年身上掃過,時而點頭,時而皺眉,頗有一副大將軍沙場檢閱精兵的氣勢。而被他目光掃到的少年,必定渾身一振,努力擺出自己最為標準的姿勢,以迎接師傅的“檢閱”。
“不錯,徒兒們日有精進吶,”楊威勝巡視完一圈,慢悠悠走回樹下的躺椅坐下,端起白瓷茶碗,對徒弟們進行了一番表揚,“名師出高徒,為師甚是欣慰!”
“咦?”
他揭開茶蓋,只見杯底的茶葉皺皺巴巴,還未泡開,杯內不冒半點熱氣,顯然是哪個粗心的家伙匆忙下拿涼水泡了茶。
院子角落里,一個瘦小的少年正手握樹枝,扎著馬步,學著周圍少年的樣子,努力擺出了一招基礎劍式。這副模樣雖有些滑稽,但他的劍式竟頗為標準,幾乎已趕上周圍學了一兩年的弟子。
“蘇澈,給我滾過來!”
一聲怒喝從樹下傳來,嚇得少年一個哆嗦,他連忙收“劍”,一溜煙跑了過去。
“這就是你泡的茶?”楊威勝臉色陰沉地盯著他,問道。
“對不起,師父......”少年看見他手里那碗涼茶,縮縮脖子,不敢抬頭,小聲地回道:“我挑完水,做完飯,收拾好您的房間,晨練已經開始了,弟子擔心耽誤學劍,匆忙間......就加成了涼水。”
“別叫我師父!你連學費都沒交,還算不上武館的弟子!”楊威勝惡狠狠道。說著,他一指院里碩大的水缸,“每日挑二十擔水,把這水缸填滿,然后上后山砍十捆柴,拿斧子劈完碼放好,存著過冬,另外......”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將少年每日要干的活安排完,活像一個精明無比的大財主,聽得一眾家境殷實的弟子們都佩服不已。
“記清楚了嗎?干完這些活,老子心情好,說不定會指點你兩招。”他一把奪過少年手中的樹枝,扔到遠處,“趕緊去!我這武館不養閑人,干不完可不準吃飯!”
“是,清楚了......”少年垂著頭說道。
他走到水缸邊挑起木桶,又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佩劍”,小跑著出了門。
......
夜已深,明月高懸。
威勝武館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一捆足足有半人高的木柴進了門,他把柴靠墻放下,整個人虛脫般躺倒在柴堆上。
“終于夠十捆了啊......”蘇澈長長舒出一口氣,把雙手枕到腦后,望著繁星密布的夜空呆呆地出神。
后山離武館有十里多路,他背著三四十斤的木柴來回十趟,現在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濕透,提不起半分力氣。
院里四下俱靜。唯有房內傳出楊威勝斷斷續續的鼾聲,幾絲清爽的風兒吹過,少年的眼睛也迷迷糊糊地慢慢將要合上。
忽然,他像是想起來什么,猛地從柴堆上坐起,跑到院子中央。借著皎潔的月光,他找到了自己那把被楊威勝丟掉的“佩劍”。
少年愛惜地撫摸了幾下劍身。一握劍,他感覺到全身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眼里又恢復了明亮,微屈雙腿,持劍后引,擺出了晨練時楊威勝所教的基礎劍式。
“馬步要穩......腕松指活......”
他腦中回想起早間楊威勝指點眾弟子的要訣,一邊細細體會,調整姿勢,而后,便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了。
小院內又復歸于寂靜。
內間臥房里,正睡得香甜的楊威勝突覺小腹一陣絞痛,“啊喲”一聲,立馬捂著肚子跳下床,火上房般推開門,直直奔向茅房。
院里的場景讓他一愣。
皎潔如霜的月光下,一個瘦小身影正站在練習用的草人前,舉著一根樹枝,擺出了一招基礎劍式。他的動作幾乎完美的無可挑剔,只是手里那根樹枝略顯滑稽。
“三更半夜的,怪讓人瘆得慌!”
楊威勝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嘴里罵道。
一陣夜風吹過,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緊了緊披在肩上的棉袍,又繼續向茅房跑去。
少年陡然睜眼,收劍而立,眸中精光一閃而過,口中長長呼出一口白氣。他稍稍活動了一下肩頸,只覺滿身的疲憊似乎消除大半,白日挑水劈柴造成的酸痛此刻也緩解了不少。
“這劍法......可真是神奇啊!”他欣喜地贊嘆道,看著自己手中的佩劍,覺得渾身上下仿佛都充滿了力量。
忽地,楊威勝昨日使出的那招如暴風疾雨般的劍法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笨鳥十三劍第一式,小鳥啄米......”
他嘴里喃喃著,楊威勝的每一個動作如同放慢了百倍般開始在眼前浮現。
少年猛地抬頭,看向面前的草人。
......
“他奶奶的,”楊威勝起身提起褲腿,一邊走出茅房,嘴里一邊嘀咕,“必定是那小子中午的豬蹄沒有煮熟!”
他回憶起中午吃的燒豬蹄,心說難怪當時吃著那么勁道。
“喂!臭小子!中午那個豬蹄——”
楊威勝罵罵咧咧地走到院中,正準備狠狠賞那個家伙兩個暴栗,卻發現院中那個身影已經離去,只剩下孤零零的兩排草人。
“哼!明早再收拾你!”
他轉過身,準備回房續上剛才的美夢。剛邁開步子,身形卻突然頓住,猛地扭頭看向身后,身上的困意在瞬間一掃而空。
霜白的月光下,方才少年身前的那個草人身上,赫然密密麻麻布滿了數百個小孔!
3.
春去秋來,院中柳樹枯榮了幾遍。
這一日,楊威勝指點完眾弟子,示意大家即可離去,回家勤加練習,明日再來。
弟子們相互興奮攀談著,三三兩兩離去。
“聽說了嗎?新一屆拭劍大會下月便要在揚州舉行了!”
“那當然,這江湖四年一屆的盛會,哪能不知道!”
“風大俠自十二年前五招敗燕南歸,已連續三屆未遇敵手,你們猜猜看,這天下第一劍客之名,不知今年能否有人撼動?”
“我看懸吶,連燕南歸都在他劍下走不過五招......”
“聽傳聞說,風大俠和燕南歸還曾是師徒?”
......
楊威勝瞇著眼,躺在柳樹下的竹椅上,嘴里哼著不知哪個青樓里不堪入耳的小曲兒,不時對著壺嘴喝上一口小酒,仿佛對這江湖上的盛會毫不關心。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從門外走了進來。他雙肩各挑了四桶水,腳下步子仍十分輕盈,臉上更看不出半分吃力。
這少年正是蘇澈。四年過去,他的個頭長高了不少,身形依然瘦削,但手臂上青筋隆結的肌肉顯示出他現在絕不瘦弱,一雙眼睛依舊烏黑明亮,整個人仿佛是一頭迅捷的獵豹。
他走到水缸邊放下扁擔,一手提一個木桶,將水全部倒入了缸中,剛好將那只碩大的水缸填滿。他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向楊威勝走去。
“水缸已經填滿,十捆柴也已劈完碼放好。”
男人雙腿翹在石桌上,閉著眼,輕輕“嗯”了一聲。
“拭劍大會之期已近,我準備今日就動身去揚州,”蘇澈說道,緩緩跪下,恭恭敬敬朝著楊威勝磕了三個頭,“這四年,承蒙您照顧。”
片刻后,躺椅上的男人睜開眼,斜瞟了少年一眼,問道:“你當真要去?”
少年站起身,堅定地點了點頭。
楊威勝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凝重,盯著蘇澈,認真地說道:“風羽的天鷹十三劍已練至大成,功力深不可測,且為人心狠手辣,出劍歹毒,依你目前的劍法,絕不是對手。”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輕嘆一聲,“即便當年我沒中‘鴆羽’之毒,也只有四分的把握能勝他。”
“燕大俠,您當年為何不用第十三劍?”蘇澈忍不住問出這個困惑他已久的問題,“都說第十二劍出,群雄折腰,而江湖上從未有人見識過第十三劍,那一招,究竟有多大的威能?”
“第十三劍......”楊威勝神色有些異樣。
蘇澈后退半步,躬身抱拳,“請您教我第十三劍,我定能勝過風羽!”
“第十三劍是......不傳之秘!”楊威勝擺了擺手,語氣堅決,“小子,聽老子一句話,不想死就別去!”
少年搖搖頭,緩緩開口道,“有一日,我在后山砍柴,見一條碗口粗的巨蟒沿著山崖邊的樹木爬上了崖頂。崖上有一個鷹巢,巢里躺著三枚拳頭大小,潔白光滑的鷹蛋,那對鷹兒應該是出去覓食了,才給了巨蟒可乘之機。”
“只見那巨蟒張開大口,一口便吞下了一枚鷹蛋,接著又吞下了第二枚,當它吐著猩紅的信子湊向第三枚時,半空上突然響起一聲凄厲的鷹嘯,緊接著一道黑影極速從空中俯沖向那巨蟒,鋒利的鷹喙瞬間在巨蟒的頭顱上開出一道寸許深的口子,巨蟒受創,長尾一卷,便緊緊捆住了鷹的雙腿。”
“與巨蟒足足兩丈多長的體型相比,那頭鷹是顯得有些瘦小,何況雙腿還被縛住,動彈不得,我想它只能等著巨蟒身軀越卷越緊,直至窒息,然后被它吞下,可是,”少年頓了頓,繼續道,“那頭鷹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氣,突然猛地揮起雙翅,生生將巨蟒百斤重的身子帶離地面,飛到了山崖中間,而后蛇鷹一同墜入了山谷,同歸于盡。”
“天鷹十三劍取招自鷹勢,招式迅疾兇猛,兼具速度與力道,可我覺得,這套劍法之真髓更在于,天上的雄鷹無論遇上狼蛇虎豹,或是其他強于自己敵人,為了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仍能一往無前,睥睨一切,即便身死亦無悔。”
“我所學的這套劍法雖叫笨鳥十三劍,”少年嘴角一勾,輕輕笑了一聲,然后仰起頭,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湛藍廣闊的天空,“可我這只笨鳥,也想有朝一日能成為翱翔天際的天鷹啊!”
楊威勝看著他,沉默了半晌,“那你想要守護的,是什么?”
少年盯著他,一字字認真地說道:“一個人的尊嚴!”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院門,只留下一句話:
“無需第十三劍,我也能勝他。”
4.
陵州城,云來客棧。
“三斤花間酒,兩斤牛肉,再來一碟花生。”
楊威勝踏進客棧,隨手將酒葫蘆扔給小二,找了個靠里的位置坐下。自從那家伙走了以后,再沒人替他打酒買肉,只能自己親自跑上一趟。
“喲!這不是楊爺嘛,恭喜恭喜!”小二抱著酒葫蘆,湊到他的桌旁,滿臉堆笑。
楊威勝抬眼瞅了瞅小二,沒好氣道,“老子一沒娶媳婦兒,二不是過壽辰,你恭喜個屁!”
小二一愣,苦著臉道,“楊爺,您這可罵錯小的了,您那武館的徒兒蘇澈在揚州拭劍大會上七戰七捷,轟動江湖,明日便要對戰風羽風大俠,這還不值得恭喜么......”
楊威勝倒酒的手微微一抖,灑出了些許在桌上。
深夜,威勝武館的院門被一把推開。
一個渾身酒氣,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搖搖晃晃走進了門。
“臭小子!給我把......”他高聲叫道,卻突然頓住,才意識到平日里這時都在院中練劍的少年已經不在了。
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幾句,朝著房里走去。寂靜的小院里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動靜,他突然覺得自己心里什么地方也空掉了一塊。
路過蘇澈平日睡覺的柴房時,他忽然停下步子,鬼使神差地,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柴房里整整齊齊碼放著大半個屋子的木柴,足夠他一個人燒上好幾年。靠墻一側,放著一張簡陋的木床,床上除了疊放整齊的被褥,還鋪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袍。
這長袍......為何有些熟悉?
楊威勝心覺奇怪,搖晃著走到床前,一把抓起長袍。
借著自窗外照進房里的淡淡月光,他把臉湊近仔細察看,瞬間心頭猛地一跳,連呼吸都微微停滯,醉意盡消:
長袍的胸口處,以極密的針腳縫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兒,旁邊是三個溫婉秀麗的小字:“燕南歸”。
......
十二年前,陵州城。
棲鳳閣門口,大清早便圍上了一群人。
人群最里處,一對衣著破爛的母子靠墻坐在路邊。女人約莫有三十出頭,臉上毫無血色,閉著眼靠在墻上,破布衣服甚至已遮不住身子,露出大片蒼白瘦弱的皮膚,引得周圍人低聲議論。
女人身側是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時節已入秋,城里人早已添上了厚衣物,他卻只穿著一身單薄衣服,此刻正凍得瑟瑟發抖,鼻子下掛著兩行鼻涕,使勁地吸溜著。
男孩緊緊靠著母親,一手攥著母親的衣角,帶著驚恐和乞求的眼神望著周圍看熱鬧的路人。
這時,棲鳳閣門內走出一個衣著艷麗,身材發福的老鴇。她朝人群里望了望,立馬捂上鼻子,露出鄙夷的神色。
老鴇一把揪住正在門口看熱鬧的伙計的耳朵,罵道,“你看個屁呀!還不趕緊趕走!老娘還做不做生意了!”
伙計“哎喲”一聲,捂著耳朵連聲答應,走到了那對母子身前,惡狠狠道:“小東西,趕緊滾一邊去!別影響我們生意!”
小男孩抬頭望向他,強忍著眼里的淚水,說道:“求求你,救救我娘,我娘她生病了......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求你救救她......”
伙計打量了一眼地上的女人,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然后迅速縮了回來,“還救個屁,人都沒氣了,趕緊找個地方埋了吧!”
小男孩一聽,使勁連連擺頭,緊握著母親的手,叫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娘她只是生病了!你們救救她吧!”
周圍一圈路人見此悲慘的情景,也不由得發出了幾聲嘆息。
“死都死了,趕緊弄走!”伙計臉色有些不耐煩了,上前便要去推開小孩,“真他娘的晦氣!”
“慢著,”一道聲音從二樓傳來,伙計立刻停下,眾人也一齊抬頭望去。
棲鳳閣二樓樓臺上,一個三十多歲的藍袍男子站在門前,俯視著眾人。他身材頎長,生得劍眉星目,明亮的眼里仿若有劍光閃動,讓人不敢直視!
此等氣度,一看便不是凡人。
從門內伸出一雙白嫩修長的羊脂玉手,正幫他整理著背后的衣領,而后,他轉頭微微一笑,邁步走下了樓。
“燕大俠!”有人驚呼一聲。
人群里立刻騷動了起來,聞名江湖的“天鷹劍客”燕南歸,今日竟然在這里見到了!
男子毫不理會眾人的目光,直直向地上的那對母子走去。圍觀的人群立刻自動散開來,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
“燕......燕大俠,”伙計站在原地,伸出的手不知該往哪里放去,結結巴巴道。
“孤兒寡母,何必為難。”
男子看了這對母子一眼,微微皺眉,目光同時從老鴇的臉上掃過,嚇得她一個哆嗦,趕忙陪起笑來。
說著,他伸手解開身穿的藍色長袍,俯下身,蓋在那個女人身上,遮住了她露出的身子,然后,男子愛憐地撫摸了幾下男孩的小腦袋,幫他擦去了鼻涕。
“買一副上好棺木,好生安葬了她,”他站起身,解下腰間鑲著寶珠的錢袋,隨意扔給伙計,“然后,照顧好這個小孩。”
“是是是......”伙計感受著手里錢袋沉甸甸的份量,彎著腰連聲答應,再一抬頭,發現男子已經沿著大街邁步遠去。
地上的小男孩仰起頭,看著那個被周圍人稱作“燕大俠”的男人遠去的背影,伸出小手悄悄擦干了眼角的淚水。
......
“原來他......就是當年那個男孩啊!”楊威勝看著手里的藍色長袍,喃喃自語。
少年臨行前,兩人的對話忽地在他耳邊響起:
“那你想要守護的,是什么?”
“一個人的尊嚴!”
少年那雙漆黑的眸子同時浮現在眼前,眼神充滿決絕。
他肥胖的身軀陡然一震。
楊威勝瘋了似的奔出柴房,直直地跑到馬廄里,縱身躍上馬背。他雙腿猛地一夾,胯下的馬兒忽然吃痛,如離弦之箭一般狂奔出院門。
通往揚州的官道上,一道黑影在月下疾馳。
冷風不斷地撲打在楊威勝的臉上。他緊握著韁繩,俯在馬背上盯著前方,平日那雙渾濁、帶著醉意眼里,已有許多年未像此刻般清醒。
原來,他是為了我的尊嚴!
......
揚州。
拭劍大會。
高臺上,天下第一劍客風羽已和一位木劍少年過了百招有余,讓臺下眾人驚嘆的是,這少年居然與風羽難分高下。
而更令人吃驚的是,二人的劍法招式竟一般無二!
難道這少年,也出自當年“天鷹劍客”燕南歸的門下?可是,那燕南歸自十二年前敗于風羽劍下,便如同在這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蹤,再沒有人見過。
據傳,連他的妻兒被仇家尋仇殺害之時,他也沒有現身,而這引來了許多江湖人士憤慨的罵聲:自己惹下的仇人,禍及到妻兒身上不說,竟然還當縮頭烏龜!當真是有辱大俠之名!
自燕南歸落敗后,江湖上突然間多了許多傳聞。各地有好幾個青樓女子哭喊著去官府門前擊鼓鳴冤,狀告燕南歸,她們稱自己本是好人家的黃花閨女,可是燕南歸仗著自己是江湖大俠,強行占有了她們,并且還在一番玩弄之后將她們賣到了青樓。
還有一些江湖人站出來說,燕南歸此人嗜血殘暴,憑著武藝高強,便隨意滅人滿門,濫殺無辜,先前他們敢怒不敢言,現在有風大俠為他們做主,他們誓要找燕南歸討還公道,要那狗賊血債血償!
此外,江湖上最大的兩個錢莊,“聚寶閣”與“泰豐樓”也各自公開了一本賬簿,上面記錄了燕南歸多年來在他們錢莊欠下的上百萬兩銀子......
江湖上人人景仰的燕大俠,在短短數月內,便成為了人人得而誅之的無恥惡賊!許多人都痛心疾首說,自己當初怎么看走了眼啊,竟還稱這樣的惡人為“大俠”!
新的江湖領袖,風羽風大俠昭告天下稱,燕南歸罪大惡極,自己已與其斷絕師徒關系,并且必當全力而為,清理師門敗類,望各位江湖正道人士若是捉到那惡賊,一定要送來揚州,讓他手刃為快!
此話一出,江湖上一片稱贊......
場中,風羽輕喝一聲,使出一招“長鷹擊空”,手中長劍角度刁鉆地刺向蘇澈胸前,如此之近的距離,常人很難反應過來。
蘇澈不退反進,木劍刺出,也是一招“長鷹擊空”刺向風羽面門,他這一劍卻是后發先至。
風羽眼看便要得手,只覺一股劍氣已撲面而至,刺得他臉上生疼。該死!他一咬牙,果斷變招收劍,矮身向后一個翻滾,躲過了蘇澈險些洞穿他頭顱的一劍。
他持劍而立,盡力控制著自己已經紊亂的呼吸,與蘇澈對視著,背后已是冷汗直流。
在場下人看來,他只是吃了一點小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剛剛若是稍慢片刻,自己已經躺在臺上了。
他眼神陰毒地盯著對面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子,冷笑道:“看來他教了你不少呀?”
少年冷冷看著他,劍尖斜垂,左手緩緩地抬起,然后攤開了手掌。他手心里露出半截長發,被臺上刮過的一陣風隨意吹散,飛舞到了空中。
風羽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發現頭頂正中一塊已變得光禿禿。
他再也壓不住怒火,臉上陡然變色,吼道:“你找死!”
“這一劍,是替師娘和師妹還你。”
蘇澈面無表情地說道,身形卻突然一閃,到了風羽面前三步,手中木劍如同疾雨般刺出,將他全身上下數百處位置盡數籠罩!
“好快的劍!”
風羽心下一驚,慌忙之中,只得同樣使出天鷹第一式以作抵御。
可他出劍的速度不比蘇澈,只能堪堪護住自己面門和胸腹等幾處要害,而手腿等部位,卻被數十道劍氣直直刺中,瞬間鮮血淋漓,衣袍裂為了碎片。
蘇澈的劍法如同暴風驟雨般,卻又連綿不絕,壓得風羽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只能狼狽不堪地在臺上躲閃,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
不行,這樣下去必敗無疑!
風羽心中飛速地想著法子,目光忽地落在了蘇澈手中的木劍上,一邊躲避,一邊開口道,“喂!小子,你怎么一直不用第十三劍?”
蘇澈的劍法突然慢了幾分。
風羽立馬確認了自己的心中的想法,嘴角微微勾起,繼續說道:“是他沒有教你吧?看來他還是不相信你啊!”
蘇澈的劍又慢了幾分。
“你可想見識見識第十三劍?”風羽終于喘過氣來,接著說道。
蘇澈停下身形,直直地看向他。
風羽大口喘著氣,臉上掛著陰謀得逞般的陰笑,小子,你還是太嫩了!
“看好了,第十三劍!”風羽突然大喝一聲,一劍劈出。
蘇澈死死地盯著他,全身肌肉緊繃,橫劍護在了身前,全神貫注地準備迎接這從未見過的第十三劍!
半空中,風羽劍身一斜,忽然改變了方向。
“咔嚓!”
一聲輕響,蘇澈手中的木劍斷為兩截,掉落在地上。
他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劍柄。
瞬間,他醒悟了過來,而風羽的劍氣已如雨點般向他刺來。他徒勞地用著劍柄進行防御,可那已經不能算是一把劍了,再也起不到半點作用。
鋒厲的劍氣如同上百柄風刃,從他的全身上下刮過,幾乎撕碎他了衣袍,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蘇澈無力地躺倒在了臺上,又掙扎著想要爬起。
“砰!”
一只腳突然重重踏在他的胸口,將他死死踩在地上。
“我承認,你比那個老家伙要強,”冰涼的劍尖靠上他的脖子,風羽俯視著他,眼神中帶著嘲笑,“但你和他一樣的傻。”
“那個老家伙!我四歲拜在他門下,整整十五年對他畢恭畢敬,鞍前馬后,任勞任怨,”風羽眼神變得怨毒,繼續說道,“可他呢!始終對我有疑心,不肯將那第十三劍傳授于我!什么天鷹劍客,什么燕大俠!不過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他……不是!”
蘇澈用盡力氣,勉強說道,嘴里淌出幾口鮮血。
“那他為何也不教你第十三劍?!”風羽腳下用力,惡狠狠道,“他是害怕他的弟子劍法超過了他,他想永遠霸占天下第一劍客的位置!”
地上的蘇澈,因胸口被緊緊踩著,幾乎難以喘過氣來,但他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表示對風羽所說的不認同。
“告訴我,燕南歸在哪?”風羽冷哼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劍尖刺入蘇澈的血肉之中,流出絲絲血跡,“第十三劍的秘密,我一定要得到!”
蘇澈微微搖頭,閉起了雙目,顯然是不愿告訴他燕南歸的行蹤。
“冥頑不靈!”
風羽心中一股怒氣騰上,又想起方才在蘇澈劍下吃了大虧,心中怨恨,便飛起一腳狠狠踢在他的頭上,瞬間讓蘇澈暈了過去。
緊接著,他還不罷休,手中長劍直直向蘇澈的腦袋揮去,當下便想要取其性命!
“住手!”
臺下忽然傳來一聲斷喝。
風羽一愣,止住半空揮下的長劍,抬頭望去。
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從臺下奔來,滿頭都是大汗,已累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這人是誰?為何會突然闖入拭劍大會的場中?臺下人群里發出幾聲疑問。
風羽面露疑惑地盯著他看了片刻,臉色慢慢變得奇怪起來,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你終于還是來了......多年未見,過得還好么?燕大俠!”
這聲“燕大俠”一出,臺下頓時炸開了鍋。
近幾十年江湖,只有一個人能被風羽這樣稱呼。
“燕大俠!這個人難道就是燕南歸?!”
“他不是十二年前就已經失蹤了嗎?”
“這個惡賊,竟然還有膽子現身!”
......
臺下有些年齡較大的江湖人看著這個胖子的臉,終于也反應過來,他就是十二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鷹劍客”!
一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只在江湖上聽人說起過“天鷹劍客”燕南歸的一些傳聞,從未目睹過其真容。而此刻卻聽周圍人說,這個不起眼的中年胖子竟就是燕南歸,心中不禁非常地失望。
江湖傳聞果然不可信!什么劍法超群,風采無雙,就這副德行?
“拜你所賜,這十二年過得還不賴。”
燕南歸對于臺下傳來的聲音恍若未聞,手扶著腰緩了好一會兒,才接上氣來。
“你看,”他拍了拍自己滾圓的肚皮,打趣道,“不然能長成這樣?”
風羽對于燕南歸此刻的表現有些詫異,疑惑著思索了片刻,才將長劍指向地上的蘇澈,問道:“你是來救他的?”
“這小子是個愣頭青,不懂事,”燕南歸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油膩的表情,“您就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吧,怎么說他也算是你的師弟,呵呵,就當給為師個面子......”
“燕南歸,拭劍大會的規矩你不會不懂吧?”風羽冷冷地開口打斷道,“刀劍無眼,生死各由天命!還有,我早就與你斷絕了師徒關系!”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燕南歸摸著肚子,尷尬一笑,“打打殺殺的多不好,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哈哈哈哈!”
風羽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來,眼光不屑地看向他,說道:“燕南歸,你看看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你還想救人?你知道這場下有多少人想要取你的人頭嗎?”
“可是你不會讓我死,不是嗎?”燕南歸環顧場下密密麻麻的江湖人士,挑了挑眉,以只有風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第十三劍的秘密,你還沒有得到……”
風羽臉上頓時變色,眼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渴望,他急不可耐地說道:“只要你交出第十三劍的劍譜,我便放這小子一條生路!”
“那可不行!”燕南歸連忙擺手,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以你風大俠的狠辣手段,我一旦交出劍譜,只怕便難以走出這揚州城了。”
“那你想要如何?”風羽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陰毒,“無論怎樣,今日不交出劍譜,你們休想離開!”
“這樣吧,”燕南歸忽地轉身面向臺下,運氣提高了聲音,全場皆聞,“我燕南歸今日立此誓約:四年之后的拭劍大會,我將向風羽發起挑戰,若敗,我愿交出第十三劍的劍譜,并且任殺任剮,全憑天下英雄處置!”
接著,他目光轉向風羽,嘴角帶著一抹笑意,問道: “風大俠,此約你可敢接?”
風羽見場下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又見燕南歸一臉玩味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受激,咬了咬牙,道:“好!我風羽接下此約!十二年前,你便敗于我劍下,難道憑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想翻身不成!”
“不過,”風羽微微思索了一下,接著道,“口說無憑,這小子你今天不能帶走,否則,你若又像烏龜一樣躲了起來,我去哪里找你?”
燕南歸沒有理會他的挖苦,而是看向地上已經昏迷過去的蘇澈,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看到了十二年前,街邊那個蜷縮在已經死去的母親身旁的小男孩。
片刻后,他轉過頭對風羽道:“四年后,若是他身上少了半根毫毛,你這輩子便休想得到第十三劍!”
說罷,便轉身走下了高臺。
5.
燕南歸一路馬不停蹄,連夜趕回了威勝武館。
他一進門便直奔臥房,從墻壁的密柜之中翻出了師父的遺物:
一本快要被翻爛的黃皮劍譜。
牛皮紙做的封皮之上,寫著“天鷹十三劍”五個凌厲無比的大字,隱隱透著一股肅殺的劍意。
當年,機緣巧合之下,他拜入了一名隱居的老劍客門下,得授其畢生絕學,“天鷹十三劍”。可就在他學完第十二劍時,老劍客的仇家們尋上了門。一番殊死搏斗下,老劍客拼死斬殺了一眾仇家,自己卻也因負傷過多而死。
燕南歸在老劍客的遺物之中,只找到了這本劍譜,但劍譜之中居然只寫有前十二劍的劍法與口訣,對于第十三劍只字未提。
雖然憑借前十二招劍法,燕南歸便已經縱橫江湖,無人能敵,可幾十年來,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第十三劍的秘密。
對于這本劍譜,他嘗試過水浸、火烤、拆文解字甚至撕開查看是否存在夾層等百般法子,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踏入江湖越深,人便越來越身不由己,無意之中就會惹上各種各樣的仇家,尤其是他身負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更不知引得多少江湖人士覬覦。
燕南歸自信,憑借前十二劍他能以一敵十,可若是對手是數十個人呢?自己必敗無疑!
于是,第十三劍的秘密便被他深深地壓在了心底,從未對第二人說起過。江湖上人人只道,天鷹第十二劍出,已使群雄折服,整個江湖還無人配接第十三劍,所以,燕南歸從未使出過。
殊不知,他根本就不會第十三劍!
燕南歸心里很清楚,第十三劍未出,它便是自己最大的倚仗,足已威懾眾多的仇家,而這個秘密一旦被外人所知,只怕離自己的死期就不遠了。
“自當年被風羽下了鴆羽之毒,我的內力日漸消散,已不足全盛時期一二,”燕南歸放下劍譜,頹然坐倒在地上,臉色蒼白,“若是不能找到第十三劍,四年后,我與那小子只怕都性命不保......”
他深深嘆了口氣,伸出手,準備去拿放在桌上的白瓷酒壺,目光卻落在了窗外。
黑幕一樣的夜空中,一片濃墨般的烏云緩緩移開,如同一只手輕輕掀開女子美目前的面紗,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
清冷霜白的月光灑落院中,照在了兩排練劍用的草人上,使得草人表面似是凝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燕南歸忽地想起了那個常在月光下練劍的少年。
“沒有第十三劍,我也能勝他。”
少年的話語在耳邊回響。
“天上的雄鷹無論遇上狼蛇虎豹,或是其他強于自己敵人,為了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仍能一往無前,睥睨一切,即便身死亦無悔。”
“一往無前,睥睨一切......”燕南歸嘴里喃喃地重復著,少年那日所見的鷹搏巨蟒的場景,忽然無比清晰地在他眼前開始浮現。
尖唳,俯沖,啄擊,奮力揮翅,同歸于盡!
他雙目之中猛地閃起精光,一把扔掉酒壺,持劍沖到院中。
......
陵州城的威勝武館關門了。
據說館主楊威勝從揚州回來的第二日,便遣散了所有徒弟,并且還返還了學費。
自那以后,再沒人在城里見過他。
后來,附近村里的幾個獵戶柴夫在酒后說起,常在后山見一個胖子在砍柴。
不,那不能叫砍!那人一斧子下去,水桶粗細的松樹像是大風過草地,倒下一大片!王獵戶抱怨道,滿山的鳥雀野獸都被那個家伙給嚇跑了!
一些村婦在閑聊中也常常提起,她們早起洗衣時,在河邊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在挑水。那人雙肩各扛兩條扁擔,每條扁擔上竟然都滿滿當當掛滿了木桶。
村婦們時常感嘆說,他那一條扁擔,就能灌滿俺家的水缸!
......
四年后。
揚州,清晨。
濃濃的白色霧氣,自鋪滿青灰色石磚的小巷中氤氳而上,緩緩飄升至屋檐后,便逐漸消散開。
“噠......噠......噠......”
小巷深處,響起一陣極富有規律的腳步聲,這聲音既不虛浮,也不沉重。
半晌后,一個持劍的中年男人自霧氣中不急不緩地走了出來。
他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長袍,一頭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后,其中白發已占了大半。
男人棱角分明的臉上,皺紋已經很深,但那雙眼睛,卻仍十分明亮。
這是五十三歲的燕南歸。
他一步步地走著,穿過熱鬧的市場,走過安靜的石橋,再踏過幾片草地,來到了拭劍大會比試的場地,直直走上了高臺。
時間尚早,場內還空無一人。他緩緩走到高臺中央,環顧了一周。
風景如舊。
十七歲時,他便站上這里,踏在了江湖之巔,后來卻又跌入谷底,失去了全部。
如今,三十六年之后,他再次走了上來,為的是拿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么?還是,為了那個倔強的少年?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燕南歸低頭看向手中的長劍,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合上雙目。
答案,都在劍中!
耳邊逐漸響起了聲音,越來越喧鬧,問候聲,議論聲,大笑聲......
但過了不久后,聲音漸漸變小,場中又復歸于寂靜。
燕南歸緩緩睜開眼。
風羽已站在了十步外。他的身旁還站著一位侍女,手中捧著一個蓋著紅布的木盤。
“天泉客棧,甲字一號,他已被我點了穴道。”風羽拿出一把鑰匙,放在木盤中。
那侍女微微欠身,又走到燕南歸身前。他從懷里掏出那本黃皮劍譜,放入了盤中。隨后,侍女欠身施禮,輕挪蓮步,向臺下走去。
兩人始終靜靜地對視著,但就在侍女的步子邁下臺的一刻,兩人同時動了!
又是一般無二的劍法!
“鏗鏗鏗!”
長劍不斷相擊,看得臺下眾人眼花繚亂。
在普通人看來,兩人的劍招好像沒有什么區別,但在臺下的劍道高手眼中,兩人使出的儼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套劍法。
風羽出劍好似毒蛇吐信,刁鉆狠毒,而燕南歸出劍如同蒼鷹撲擊,迅疾剛猛,并且招招舍身而攻,完全不顧防守。
風羽從未見過這樣出劍的人,他是瘋了么!
在他眼中,燕南歸門戶大開,全身上下處處都是破綻,可當他出劍攻擊時,燕南歸的劍也不顧一切地刺向了自己。
他非常確信自己這一劍能夠得手,可不知道燕南歸的這一劍會不會取了自己的性命......他不敢賭,于是只好半途收劍回防。
自始至終,風羽都處于下風,只能不斷地對燕南歸發起的攻勢進行防御,狼狽不堪地四處躲閃,如同一條被鷹隼追擊的毒蛇,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淋漓。
他心里越來越恐懼,再這樣下去,自己必死無疑......
尤其是燕南歸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得他脊骨生寒。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鎖定的獵物,已無處可逃!
“鐺啷!”
終于,他喪失了繼續出劍的勇氣,扔下手中長劍,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我認輸!師父!”
他抱著雙手,向燕南歸乞求道,往日臉上的張揚蕩然無存。
“弟子知錯了,師父!當年是弟子不對,我被名利蒙蔽了雙眼,昧著良心害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饒弟子一命吧!”
燕南歸默默看了他半晌,沒有說話。
忽然手中長劍一抖,劍光閃動,風羽應時發出一聲慘嚎,夾著雙臂撲倒在地上,滿臉痛不欲生。
“天鷹十三劍招招磊落,被你這心術不正,陰險歹毒之人使出,實是玷污了這套劍法,”燕南歸收劍歸鞘,緩緩開口道,“我今日饒你一命,只是廢去了你的雙手,讓你日后不能再使劍。”
“風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第十三劍的秘密么?”他在風羽身旁蹲下來,輕聲說道,“我現在便可以告訴你。”
風羽即便雙手被廢,但此刻還是忍痛抬起了頭。他急切地想要知道,這個讓他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劍法,到底有何驚人之處?
“第十三劍沒有劍譜,亦沒有口訣,它只有五個字:勇氣和決心。”
燕南歸說完,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了高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