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掉落的方向

四月的一天,天氣好得出奇,對散步最為厭煩的人都會忍不住出去走走。那和煦的陽光簡直像一個輕佻的舞女在不斷對你呢喃低語,直到成功誘惑你到她身邊,與她共同起舞。在這樣的好天氣下,好心情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泛濫。只不過任憑晴空萬里,有時候還是會有那么一小朵烏云固執而孤單地掛在天邊,人們習慣于贊嘆大自然的美妙,但從不苛求她要完美。這也是生活的奧妙所在,凡事總有例外,因此,在99個人笑逐顏開的同時,就會有1個人愁眉不展。

此刻,在銀川公園,香樟樹的陰影下,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他的頭低在胸前,雙手掩面,從嘴角的拉碴胡子也可以看得出他心內的不如意。雖然在整個世界都擁有好心情的時候他在獨自痛苦,但他也并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不幸。他只不過是失業了。

在人類的所有災難中,失業根本排不上號。

但對這個中年男子來說,他的痛苦并不在于失業,而在于他不知道該如何走向未來。他的職業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也是唯一一份他懂得如何做的工作。他是樹葉書的雕刻者,他對樹葉紋理的研究無人能及。他能在一棵樹上完整地抄下《伊利亞特》而不會使任何一片葉子枯萎,直到秋天來臨,一整本書就會從樹上紛紛落下,像成熟的果實一般。

但是最近,一個環保組織將他告上法庭,指責他的行為慘無人道。他們說植物也是有痛感的,他的行為相當于在一個人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卻又不讓對方死去。

或許他們說的都對,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近在百里的戰爭沒有人過問,偏偏這么多人來過問自己一個人的殘忍?他們禁止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卻又不告訴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一棵樹的疼痛有人保護,一個人的死活卻沒人管。

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行人在他面前來來往往,言笑宴宴,對他視而不見。

突然,他后面的灌木叢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一只瘦削的黑貓分枝排葉而來。它瞟了他一眼,便自顧撓起耳朵來。是不是反而除了人類外,其他一切存在都擁有自由,起碼擁有心靈上的自由。

他看著那只貓,它悠然自得的動作,惹人憐憫的微薄身軀,喚起了他心內的一絲柔情。他摸了摸口袋,可惜只剩下十塊錢了,他必須節約點用,在他找到新的工作前說不定還能保證有一周的時間能吃飽。

但如果能再多點,哪怕一塊錢也好,就可以稍微改善伙食,或者給眼前這只可憐的小貓咪買條小魚干。

或許自己沒數清楚,或許還有那么點零錢在口袋里。懷著自己并不相信的希望,他將口袋里的錢掏了出來,果然只有十塊錢。就在這時,那只貓忽然一躍而起,往他的臉上撲去,他嚇得脖子一縮,雙手擋在面前。然而預料中的疼痛感并沒有出現,他睜眼一看,發現那只貓已經不見了,跟它一起不見的還有……他的十塊錢!

這是只小偷貓!

他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為自己的不幸感慨了。這十塊錢現在是他的一切,他必須把它搶回來。

他環顧四周,都看不到那只黑貓的身影,但他身后的灌木叢還在不自然地顫動。毫不猶豫,他鉆了進去。他爬得如此之快,樹枝像鞭子抽打在他的手上和臉上,他的肉體理應感到灼燒般火辣辣地疼。但他的內心焦灼更甚,肉體的一切他便不管不顧。他的悲傷化作滿腔怒火,驅使他仿如野獸般向前疾馳。

只過了十幾秒的時間,他便已經穿過了灌木叢,由于沖得過急,差點被腳下的石子絆倒,不過也多虧這么一絆,他才沒有錯過那只黑貓。它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棵大樹上,舔著右邊爪背,左爪正按在他的十塊錢。它并沒有正眼看他,仿佛知道自己正處在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

又是樹!

在他過去幾十年的人生里,每一天他都對樹懷著無比的深情,即使撫摸愛人也不曾像撫摸樹葉那么溫柔。

可是今天他接連被樹背叛了兩次,第一次他本來并沒有將責任歸咎于樹,可是這次,他忍無可忍。他抬起右腳,想狠狠踹在那棵樹的樹干上。

可是,他終究還是無法動手,畢竟是相濡以沫數十年的伙伴,他對樹的熟悉甚至超過對自己的熟悉。那群所謂環保組織的人懂得什么!?他怎么舍得讓樹感到痛楚。

那只貓仍在樹上冷冷地看著他,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做不出任何粗暴的行為一樣。

他嘆了口氣,輕輕撫摸樹干,他能感覺得到,這棵樹正感到喜悅,它明白他是誰,他就像是蜜蜂一樣的人類,并非給予樹痛苦,而是讓痛苦離樹而去。

他看了那只貓一眼,決定放棄了,也許是命中注定,他的人生要在今天結束,也好,干脆一點。

他轉身欲離去,可是命運又跟他開了個玩笑,那十塊錢在他的眼前飄了下來,就落在他的腳步前,他抬頭看那只貓,它正忙著舔它的爪子,沒有注意到戰利品的離去。

他止步不前,他的確感到心灰意冷,但奇怪的是,他對這十塊錢還有欲念,他想要這十塊錢。要來干嘛?他不知道,或許死去的時候兜里有十塊錢會有尊嚴一點,或許死之前能給自己買點好吃的,甚至可以買張門票,再去看一眼自己以前的作品?想法接連不斷地涌現出來,但他硬是掐斷了這些想法。

他沒有撿起那十塊錢,但也沒有前進。都到絕路了,為什么自己還要做選擇,命運就不能干脆地給自己一擊嗎?他抬頭看那只貓。

“你說我該怎么辦?”

貓瞇起眼睛看著他,又撲向了他的臉。他再一次舉手護臉,但又再一次,沒有任何痛感。

那只貓又咬住他的十塊錢,不過這次沒有跑,而是散步般向前走著。不由自主地,他跟在了它的后面,他已經不想思考了,就讓那十塊錢,還有那只貓決定他將去向何方吧。

他們現在在一片樹林的中間,樹長得很茂密,但并不陰暗,陽光照得棕色的樹枝和綠色的葉子熠熠生輝,他們就這樣,慢慢穿越過金色和綠色的光芒。

他在走向一片光芒,越是接近,光芒越耀眼,直到他無法睜開眼睛,他知道,他已經走出那片樹林里,可是現在在哪里,他并不知道。

他環顧四周,懷疑剛剛的光芒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太陽已經在地平線上沉下了半個身子。

但是更讓他懷疑是錯覺的是眼前的景象,一望無際的荒原,遼闊得讓你驚嘆天邊看起來如此之近,整個地面都被太陽染成了紅色,由淺至深,直至變成金色。三五只紅蜻蜓飛過,他無法確定它們是在他的面前飛著還是就在夕陽的正下方飛著。天邊的幾片云像是延伸至天空的陸地,原來遙望地平線時,并不會讓人贊嘆天地的寬廣,而會讓人驚訝世界的逼仄狹小,不然何以要將空間這樣折疊。

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除了樹木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其他東西。

或許,他更應該變成一棵樹。在他身后,所有的樹在齊聲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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