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印小溪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是突然在那一刻很想念她。我一直懷疑27歲是否還會有一見鐘情的傾心。
1.
如果我真的存在,我的存在也是因為你們需要。
章遒清離開了自己的家,她的腳步透著一股決絕的韌勁,她覺得,即使背后有十架健碩的馬車,也不可能把她拉回來了。
深夜十點,馬路上很平常的安靜著。章遒清身旁走過的是三三兩兩結伴的人群,北風凜冽的呼嘯著,她本不覺得冷,雪白的鹽顆粒落在她有些凌亂的發梢上,不一會就化成了水滴,順著她的臉頰不知不覺的落到后背,寒意刺骨。
她才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腳上穿著秋季的休閑單鞋,黑色打底褲,褐綠色連衣裙,一件咖啡色的大衣。 她在一處低洼擠滿水的地面停了下來,借著路燈的微光,水面倒影出自己的樣子,她想起了《晚秋》里的安娜,好像頗有些相似。
或許,絕處逢生,誰又知道呢,她嘴角微微上揚,目光卻透著深邃的藍色。
跟了十年的毛毯,被尼龍神捆了兩邊,就像銀行捆破幣一樣的捆法,七根衣架插在尼龍繩的中間,為了不讓它們落下來,她用左手食指和無名指的雙力鉤著衣架的中間。右手則拉著一個正方形的行李箱,粉色,身上背著碩大的登山包,藍色。
狼狽不堪,用來形容她,真的是精準到百分之百。這是后來,金佑聰告訴她的。
2.
就是在那天,她遇見了金佑聰。
由于負重太多,她從公交上下來的時候,有點舉步維艱。等到她站定的時候,她的目光自然的掃過街對面,這是市區大學附近,人氣算不上冷清。對面走來一位全身黑色的男士,目光與她對視了三秒,章遒清并未在意,那人也漸漸走遠。
然而,等章遒清坐上要轉的公交,黑衣男士竟然也上了車,從車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坐在她身后,隔了兩個座位。她假裝不刻意的回頭,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她意識到,來者不善,自己被盯上了。
怎么辦,她有想過給家里的人發出求救短信,但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是英雄,不回頭,她心里默念。
可是夜半三更,荒郊野外,隨意下車也不是辦法。正當她躊躇滿志的時候,她座位前方的人的電話鈴聲響起,熟悉的Todd carey,熟悉的《float away》。
“幫我。”章遒清微微把頭前傾,在他耳朵旁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很輕又急促。
金佑聰嚇了一跳,但非常快速的又恢復了平靜。多年社會磨練早讓他練就了面不露色的習慣。他四十五度轉身,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女孩,二十歲年紀。
章遒清見到他回頭,又驚又喜,她不能篤定這個人是否會幫自己,只能孤注一擲。冥冥之中,她又覺得他不是個壞人。
她拿起手機,有點像高考的孩子,奮筆疾書。
“我知道這樣有些冒昧,但是我真的是……走投無路。出于某種原因,我剛剛離家出走了。在這之前并無異常,當我坐上這輛車時,我發現我被盯上了。也許,你心里會破口大罵,這個敏感的瘋女人。但經歷過公交咸豬手的人不能不放松警惕,況且是我這種落魄的人。求你,幫我。只要裝作認識我就好,拜托。”
本想裝作若無其事,沒必要為了陌生人去招惹不必要的是非。然而,金佑聰看見她的一雙眼睛,深邃的藍色,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她腳下那么多不靠譜的行李,一看就知道是不深思熟慮的結果。
不是惻隱之心,而是心里的憐憫之心動搖了,有時放在心里的不叫善良,別人祈求時給予的才是善良。
他有意抬頭看了下隔了三個座位的那個人,以很自然的微笑狀態對章遒清說,我們到站了,走吧。
“好了,我安全了。謝謝。”章由清如釋重負。
“深夜,你孤身一人,旁無他人,你怎么知道,現在你就安全了。”
金佑聰說完,氣氛變得怪怪的,周圍本就安靜,現在更安靜的像個毒汁,慢慢滲透章由清的皮膚,后怕蔓延開來。
“你一個小丫頭,膽子真的夠大啊。要是我是個壞人,把你殺了,拋尸野外,我保證三個月之內都不會有人發現。”
“當然啊,別說三個月,就是一年,也不見得有人知道。”章遒清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語。
“年紀小小,竟這么悲觀。不過,你可以放心了,我認真的告訴你,我不是壞人,更不會把你怎么樣。”
“就說嘛,喜歡聽《float away》的怎么可能是個壞人。”
是不是差了幾歲,就仿佛差了幾個世紀,還是現在社會變的太快,自己已經完全脫離天真的世界。金佑聰看著眼前這個有點小聰明卻又天真到可愛的女孩,陷入沉思。
3.
章遒清在腦海里像搜索手機通訊錄搜索搜索回憶,到了如今這番境地,天下之大,竟然真沒有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自己并不是生性淡泊之人,顧影自憐的情緒同傲骨嶙峋的梅花一起隨著北風的呼嘯而過,凋落心上。
她所有的社交網絡只有微信。
“誰,都不罕有,往街里繞過一周,便化為烏有。” 剛剛更新的動態。
富士山下是章遒明最喜歡的一首歌,他曾花掉苦苦打工一個月掙到的1600塊,去買演唱會vip的票,他說,我不是為了陳奕迅,只要他唱了《富士山下》,票價就已經值回。
章遒清不明白,章遒明那么愛那首歌的理由,如果那么喜歡富士山下,還不如去看《愛情呼叫轉移》,主題曲旋律反正一樣。
直到現在,她才切身體會到“攔路雨偏似雪花,飲泣的你凍嗎”的個中意義,眼淚不爭氣的樣子像極了冬天的雪花瓣,落下的聲音那么清晰可聞。
4.
章遒明是章遒清的親弟弟,準確的來說,他們同母異父。
章遒清的名字是她的母親起的,章遒明的名字是他的“父親“起的,他們連起來是斷魂的“清明”二字,這便早早預示了他們家沒有太平二字。
柳暗花明又一村,章遒明說,章遒清,你不可以這樣說,是我不能放任你的混跡天涯。
章遒明恨自己的父親,有的時候,他反而很羨慕那些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雖然別人瞧不起、嘲笑,甚至人身攻擊,但至少父親還會留一點愛的余地。
讓一個男人接受自己的老婆,與別人偷情生下的逆子,放之四海,不會存在欣然接受的人。章遒清的父親雖然接受了章遒明,他沒有選擇和老婆離婚,但是他有一個殘暴又純粹的理由,得不到的東西好不容易到手了,當然蹂躪到毀滅,也絕不允許放手的自由。
他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病態。他們的家庭,一直處于瘋至狀態的邊緣。
事實上,父親不育,章遒清是母親在婚前與別人生下的,章遒明是母親在婚后與別人偷情生下的。這兩別人并非一人,“清明”二人只有二分之一的血緣關系。
出于自我保護的原因, 章遒明很早就開始獨立生活了。如果一直在那個家里,母親害怕有一天,章遒明會被殺掉。章遒清留在那里,只是因為母親的苦苦哀求,如果不在那個家里,母親害怕有一天,自己被殺掉都沒人發現。
5.
章遒明的房間很像日式房屋,這是章遒清第一次踏入弟弟的領地。
房延伸的屋檐下有條走廊,供小憩和納涼,屋內陳設簡單,地面鋪著榻榻米草墊,一張矮桌,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章遒清離家出走,最后還是走到了一個叫家的地方。她看著眼前的一切陷入沉思,章遒明在一邊墻壁拉下壁櫥,抱出被褥,在沒有找到處所之前,就在這里將就吧。
窗外,天空繁星點點,似乎沒有憂愁。可能是因為太累了,那晚章遒清睡眠很好,夢里出現了一個成熟的男人,站在夕陽下,朝向她輕輕微笑。
6.
再次見到金佑聰,是在弟弟的生日派對上。對于重逢,章遒清從沒想過。
因為茫茫人海,每次的擦身而過也意味著此生別過。
章遒清由于尋找住處的原因,遲到了。若是飯局,她肯定逃不了自罰三杯。經過KTV游廊,有人在唱谷村新司的《昂》,改編的中文,聲音暗啞又亮。
“閉起雙眼睛感覺心中清凈,再睜開眼睛怕觀望前程,夜冷風更清這一片荒野地,沿途是歧路我方向未能明。”
好似唱著她離家出走的夜晚,章遒清心中泛起漣漪,一片一片。
推門而入時,目光對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眼神。 那一瞬間,章由清五味雜成,卻又恍如被雷劈中,反應好像慢了半個世紀,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就連一句簡單的你怎么也在這里,都無法說出口。
金佑聰倒很隨意,面帶柔和的微笑,朝她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唱著自己歌。
默契的是,她和他誰都沒有提那晚公交相遇的故事。他們按照其他人初次見面的套路寒暄,故作陌生、驚訝和拘謹。同時,他們又互相認識了一次。
金佑聰是弟弟的日語老師,是個日籍韓裔。
章遒清是學生同母異父的姐姐,是個職場菜鳥。
共同秘密的存在,仿佛把她和金佑聰從無形的很遠拉近了一千公里。章遒清很喜歡這種感覺,太奇妙了。
是不是人生存在著一個守恒定律,每個人一天都只會有24個小時,每個人都會快樂與傷悲,誰也不會比誰傷悲多,快樂少。 誰先前透支了傷悲,誰的快樂就會很快找回來。
7.
安頓下來的那天,是章遒明和金佑聰一起幫她搬的家。
離開的時候,章遒明丟下一句甜蜜的玩笑話。 “我有一個好老師,你有一個好鄰居。”
章遒清才意識到和金佑聰,成為了門對門的鄰居。她想跑出去質問章遒明為什么不告訴自己,可章遒明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一臉無辜的金佑聰。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時間是不是會拉的很長很長。
每次面對金佑聰的時候,章遒清都有一種全世界靜止的感覺。她告訴自己,必須鎮定,否則會窒息而死的啊。
半晌,金佑聰才開口。 “這里挺好的,至少我可以照顧你……,至少章遒明覺得我可以照顧你。”說這兩句話的時候,他臉頰微微發燙,眼睛里布滿了真誠。
只是章遒清沒有發現,因為她的腦袋已經被金佑聰三個字填滿了。
8.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真的是狼狽不堪啊。”
“啊?”沒有比那天還要糟糕的姿態了,她不知金佑聰竟然會主動提及,雖然相遇是他們兩共同的回憶。
清晨,小徑沐浴在斑斑駁駁的光影中,金佑聰和章遒清并排走著。
“你知道嗎?那天的你讓我想起了《情深深雨濛濛》里的依萍,很美。”金佑聰的聲音暗啞卻自帶柔光。
“可是何書桓遇見美麗的依萍卻是在后來的舞廳,大上海。”雖然明明被夸了,章遒清隱隱約約還是有些悶悶不樂,日本人,偏執孤獨,他們喜歡去居酒屋,他是不是也對陪酒小姐說過同樣的甜言蜜語。
“今天的你很美,我覺得,我想起了水中的落雁。”
“你想說的是沉魚落雁吧。”雖然知道有恭維,章遒清還是被他逗樂了。
“對對,我母語是韓語,擅長的是起日語。偏偏中文一知半解,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太難了,太難了。”金佑聰無奈的搖了搖頭,與他年齡不相符的可愛。
“竟然你教我弟弟日語,那我就教你中文吧。”章遒清一句無意的玩笑話,倒提醒了金佑聰。
“好主意,我原本準備找一個中文老師,現在看來你最合適不過。中國不是有句古語,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授課費正好相抵你弟弟的學費。”
章遒清本想拒絕,他們之間,她不想摻雜任何與金錢有關的物質關系,只是。
“我來中國也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在中國,教日本人中文的價格要比教中國人日語的價格高很多。所以,你不要猶豫,請當我的中文老師吧。” 聽到他這樣說,章遒清聯想了她和弟弟目前的經濟狀況,她教中文,可以為弟弟省下學費,雖然數額不大,攢下來也是一筆巨款,便接受了。
每天和金佑聰做鄰居,周末趕七點的末班車去工作室教中文,那段時光,章遒清第一次覺得守恒定律好像真的存在。
她早上賴床,金佑聰會起早搭最早的地鐵坐三站路買回熱騰騰的豆沙包和豆漿。
有時,他們會結伴去超市采購食材,她喜歡別人投來的艷羨目光。
她喜歡手托著腮,靠在茶幾上看金佑聰忙碌。
她喜歡看金佑聰取鍋煮水,待水滾后,加豆腐、干海帶芽、味噌和醬油拌融熄火的樣子。
她喜歡金佑聰做的日本紅豆飯,她會想起《紅豆》,可是我有時候,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你會陪我看細水常流。
她會給金佑聰讀詩經,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讀倉央嘉措,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漸漸的,她習慣了金佑聰帶來的一切生活變化。每天一呼一吸里,都有他的影子。
9.
你愛她嗎?
我的學生章遒明問我。
我就要回日本了,發了一條簡訊給她,我問她,來不來送我。
“你希望我去送你嗎?”
我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
“希望啊,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在機場的時候,我的女神擁抱了我一下,我很高興。”
“哦。”
“她并沒有對我說一句話。”
“可是她擁抱了你。你很高興。”
我聞到了她打翻了家里的醋壇。
結果,章遒清并沒有來機場送我。我在候機室里,像個甩賴的小朋友,電話里告訴了我的母親,飛機誤機了,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是突然在那一刻很想念她。我一直懷疑27歲是否還會有一見鐘情的傾心。
章遒明的生日派對,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公交上落魄的她,點歌時,我唱了首谷村新司的《昂》。她推門而入的剎那,那雙眼睛,深遂的藍色,小鹿亂撞的遲疑,我特別的吃驚,也很開心,我從沒敢想過我還可以遇見她,然而,她就真真切切站在那里,我的面前。
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我才知道,她竟然是章遒明的弟弟,她的生活并不容易,可是她在朋友面前總是一副鐵打的樂天派。
后來,她成為了我的中文老師。我喜歡她為我講課,喜歡和她并排沐浴清晨的陽光,喜歡看她吃起紅豆飯的夸張表情,喜歡她認真讀詩的模樣。
她很可愛,慢慢的,我想我已經喜歡上她了。
我走在機場的公交站牌,希望在轉角處可以看見她。
我想跑過去,擁抱她。
我想她對我說一句話:留下來。
我愛她嗎?
是的,非常。
生活里排滿其他魔鬼的姑娘,她的愛情需要一名黑騎士。
我希望自己是她的黑騎士。
所以我正要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