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講,我母親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太太。
不湊巧的是,老天并沒有給她機會重男,但給了她很多機會輕女。她有三個女兒,用她們的性別來藐視她們的價值,是她祖傳來的價值觀。她自己就是一個被輕視的女兒。被兄弟勻去了更多的教育資源,為家庭任勞任怨,對父母盡孝盡忠,將自己勞動所得分文不剩補貼家用,她年輕時唯一想獲得的技能就是做個裁縫,縫紉機都要下手了,她父親說,你一個女人,將來還不是要嫁出去的,你學的手藝也是給你婆家去學的,費什么錢!
于是她被拖回家中打點家務,照顧弟妹。
我想我母親應該感到過憤懣和不公,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更不敢對父母的安排提出異議。多年以后,她依舊毫無怨言,面對我的不解和煩悶,她反而有別的理由開脫:我們當時太窮了!你外公哪里有錢給我念書?
母親十五歲左右進入到大公社的碾米廠,她操作碾米機器,有時候也能撈點油水,攢一些錢。這個時候,她對外面的世界產生了向往,她用自己攢下的錢背著父母去了一趟韶山。回程的時候還沒到家,就聽說她父親提著棍子要打斷她的腿,雖然腿還在,但是半邊自由又丟的所剩無幾。
她還喜歡過一個知青。從她羞澀的眼神中,我還能讀到她當年的向往。但她不敢,如果她敢,她的命運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也許重男輕女這個執念會被知識所引導。她輕而易舉的選擇了放棄,一直到22歲高齡,才嫁給我的老父親。
我聽說她年輕的時候像個男孩子,她好強,獨立,上進且善于解決問題。跟我爸干仗的時候也絕不示弱,險些拎著煤油點火燒了房子。至今她依舊是我老爹心里的女英雄,但依舊掐架,互相鄙視又互相深愛。
我曾經建議老母親以柔克剛,在我爸奢求女性溫柔的時候撒個嬌。她說父親不吃她這一套,她撒過嬌的。“我跟他說,你人都是我的,怎么你賺的錢不是我的了?”
我說你是宣示主權啊,老板娘,你哪里是撒嬌!她不以為意,以為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了。這種霸氣外露的撒嬌賣萌以失敗告終,她也放棄了這個技能。她從不信以柔克剛,她認為最高效的解決辦法就是直接了當的干翻我父親。理所當然的,她也這樣養育我,教我如何硬碰硬,如何在自己想要流淚時忍住自己的淚水,如何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弱點,如何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如何自保求生免受傷害。
我雖生性懦弱,但在這方面可從沒讓她失望。我硬碰硬的功夫在自己的親密關系里運用的游刃有余,我通常一點即著,情緒飆上來的時候立即失控,馬上戰斗!只是我從來沒有為此快樂過。更讓我痛苦的是,我根本干不過我先生。
兇起來的時候他比我更兇,冷起來的時候他比我更冷,黑著臉的時候,他渾身上下都黑。他說,你媽媽把你養成一個男孩模樣,但是我們之間只能有一個男孩。你得明白,我力氣比你大,攻擊性比你強,懟人的功夫不輸給你半分。如果你想證明自己很強大,為什么一定要跟男孩子比呢?你可以有你的方式強大,你可以接納包容,可以細膩柔軟,可以以柔克剛。
什么?以柔克剛?
我母親沒有給過我示范啊!原來母親好強的性格,她當年那副男孩子特質原封不動的贈送給了我,還順便打包了她內心深處對女性屈從地位的憤怒。
在她所處的環境中,她隱約覺得形勢不對,為什么作為一個女人要接受這么多的不公正?為什么她不是一個男人?為什么因為她的性別就要產生如此多的歧視?她原以為生個兒子或許能改觀她的局面,結果命運不公,三個女兒的出生讓她承受了更多的性別偏見。這股怒火只能通過教育我們絕不能比男孩子差來平息。
萬幸的是,我們都勉強達到了她的預期。她現在可以挺直腰背跟當年看不起她的人講:我女兒比你兒子強的綽綽有余。可這并不能完全緩解她的憂慮,她依舊在面臨爭端時,冷不丁的來一句:哎,要是你們給一個是男孩子就好了!都怪我不爭氣,沒給你爸生個兒子。
聽到這句我也炸毛:什么?我都已經這樣向男性特征靠攏了,你還是覺得我不夠爺們?
不僅如此,她還時不時冷不丁冒幾句這樣的:
哎,你是挺能干的,但還不是嫁給別人了?
萌仔(她孫女)要是不會讀書就早早的別讀了,找個附近的人家嫁了,相夫教子挺好的。
什么?你死命讓自己女兒念書,最后是這樣教育你的孫女的?我忍不住要跟她干架,但是我又覺得根本無法改觀她的看法。
正如她小時候,她無法理解她作為女人的遭遇和命運,她感到矛盾。一方面她深信這個男權社會不懷好意,所以她很希望我們獨立,我們有力量保護自己,我們有能力抗爭。另一方面,她又對女性的性別充滿嫌棄和排斥,她憎惡我們的軟弱無力,束手無策。她又想保護我們,又想輕視我們。正如她又想保護自己,但又輕視自己。
我想我母親是個幸運的老太太,她對生活有這么多的抗爭和不甘,她又分配了三個女兒來體驗另一個年代女人們能擁有的生活姿態,在我們的延續中她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在我們的反抗中,她也宣泄著當年自己沒有做到的事情的怯懦。
同時我也是幸運的,如果我是個男孩,也許母親就包辦了我所有的人生選擇,也許她不會教我獨立,也許她會將教育資源大分額的分配給男孩,而不是女孩,也許重男輕女這個觀念永遠都不會得到革新。我從她那里遺傳到的憤怒,轉變成一種獨特的女性視角,我因此而剛強獨立,從不將自己的人生希望托付給其他人。
只是這種剛強背后也寫著過分獨立和不懂依賴。這越發想證明自己的背后的延綿不絕的偏激和叛逆。
你看,這就是母親給我們帶來的影響。
2019-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