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笑犬日記
(一)
不記得我是何時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我將何時重新歸于黃土。在遇到你之前,本以為我將這樣平淡地度過漫長的一生,但是你來了,于是時間變得有意義,可是你又走了,于是尋找變成了意義。
今年的橡子熟了,可是你在哪里?我的小蒲公英。
人們稱我橡樹,把我結的果子叫做橡子。
“嘿,老兄,今年的果子吃起來有點奇怪?”一只松鼠正蹲在我的肩頭,嘴里大嚼著橡子,兩個腮幫子都撐得鼓鼓的,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樣嗎?”我轉頭看看這位挑剔的食客。
“就是,嗯,味道發苦,還澀,而且吃下去后覺得心里莫名的難受。你懂嗎?嗯,就是那種,那種空落落的。”松鼠說道。
“應該是思念的滋味吧,抱歉,我不知道它們都浸到果子里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枝干也跟著微微抖動,“但是,你知道的,它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蒲公英,就長在我的腳邊,足足有七十二片細小的淡黃花瓣,就像一個小小的太陽,不過它要柔和的多......”
“哦,讓我來替你說吧”,松鼠粗魯地打斷了我,“故事的結尾就是它飛走了,跟著風飛走啦,這真是個老掉牙的故事。”
說罷它就順著樹干竄到草地上,拖著毛茸茸的尾巴踱來踱去,搖頭晃腦地念叨:“老兄,要是你的橡子可口一些,我倒是不介意假裝聽你再說一遍,但是現在我得去找其他的橡樹了,冬天本來就是個抑郁的季節,我可不想吃難過的橡子。”
我知道我已經說了太多遍,可是除了這個,又該說些什么......
“不過,要是沒有收集到足夠的橡子的話,我還是會回來的。”松鼠跳躍著隱沒在草叢中,只剩下尾巴不時冒出草尖。
我沖它大喊:“你可真是現實!”
“只有在冬天現實,才能在春天浪漫啊。”聲音從遠處草里傳來,這只該死的松鼠跑得到快。
真羨慕這只可以自由跑來跑去的混蛋。從那時起,從那個秋天起,我開始羨慕會飛的鳥,能游的魚,羨慕天空飄動的云,甚至羨慕帶走它的風。
(二)
遠遠地走來的是個人類吧,看他手舞足蹈念念有詞的樣子,如果不是瘋子,就是一種叫做藝術家的人類吧,就像我是一種叫做橡樹的植物那樣。
他越走越近,漸漸的,我可以聽見他在自言自語:“...的離去,是風的追求還是樹的不挽留...”
我感到震怒,這算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真是可惡,這一定是個瘋子。他又朝我走近了一些,難道他還妄想坐在我的腳下,靠在我的樹干上嗎!我氣憤地每一片葉子都在顫抖,就像狂風刮過時那樣暴戾。他抬頭望了望我,竟大模大樣的坐下了,剛好就坐在我的小蒲公英曾經生活過得那片樹蔭上!
“滾開,把你愚蠢的屁股挪開!”我對他怒吼,樹根幾乎從土中迸出,想要將他掀翻在地。但無奈我只是一棵樹,我腳下的地面依舊紋絲不動。
突然,這個人像觸電一樣從地上跳起來,轉過頭一臉驚愕地指著我大叫:“剛剛是誰在說話?有人躲在樹后嗎!”
此時我也應當在心里震驚唏噓一番,同時保持沉默,畢竟人類曾自負地與自然斷絕了關系,沒想到還有人能聽得懂我們的語言。可是憤怒占了上風,我沒好氣的說:“是我,就是你面前的橡樹在說話,現在請你馬上離開。”
誰知道他臉上的驚恐轉為喜悅,一下子撲過來,抱住我的樹干,把他亂蓬蓬的頭發蹭來蹭去,興奮地呼喊:“天哪,一棵會說話的橡樹!我就知道真的存在,天哪!”
“你聾了嗎!我讓你滾開!”我只想一樹根把他踹飛。
“你是樹精嗎?你有魔力嗎?”他看起來并沒有要撒手的意思。
“不是!沒有!我命令你放手!”我開始后悔為什么要和他說話了。
“我為什么要離開?”他仰著脖子看向樹梢發問,他應該是以為我的臉長在那里吧。
在這個角度,我可以透過他額前的亂發看見他的眼睛,眸子是和發色一樣的漆黑。“因為...因為你......冒犯了我最愛的蒲公英。”提起小蒲公英,我的語氣總是會變得溫柔起來 。
這個白癡急忙抬腳檢查附近的地面和自己的鞋底,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踩到它了嗎?”
“沒有,其實,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它了。”五年了,如果用斧頭砍斷我的身軀,你一眼就能注意到這五個圈,它們在我繁復的年輪里將會是多么醒目。
“啊,抱歉,說到你的傷心事了。不過是怎么一回事呢?”:這個青年用手撩開擋住眼睛的頭發,抱著胳膊肘說道。
雖然沒感到他抱歉的誠意,我還是問道:“你想聽嗎?”
“要是你方便的話......”,他邊說邊在樹根旁盤腿坐下。
“那就說說吧,一棵樹站久了,也挺無聊。”
我輕輕搖動枝條,幾個熟透的橡子落了下來。
(三)
樹也是會做夢的,我有時夢見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樣子,有時夢見微風吹來,它傾入我懷里的情景,但最多的還是夢到它身披潔白的絲絨,在深秋的夕陽下佇立,鍍上一層橘紅的光暈,就像穿著婚紗的人類新娘,我見過的,她們總是在我的樹下拍照。
那個能和我說話的青年現在正依著我的樹干打盹,認識之后,他經常在午后來和我見面,像他這樣樂意與樹為伍的人類也許很孤獨吧。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樣的夢,但是一會兒等他醒了,我要拜托他一件事情......
“蒲公英只有一年的壽命,就算它的種子飛到別處,再長出來的也不是它了!”他急得面紅耳赤,用力拍打我的樹干,可是就算他把我所有的橡子都晃掉了,也不能動搖一絲我的決心。
我盡量語氣和緩地又重復了一遍我的立場:“我知道,可是哪怕只是看到一點相似之處也好。總之,我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
“反正要我把你砍倒做成畫板這件事情,我是不會幫忙的。”,他說罷作勢要轉身離開。
“等一下,只有你能幫我,求你了。”我幾近聲嘶力竭。
“我理解你的思念,可是天下有成百上千的蒲公英,你能找的過來嗎?況且一年就會有一批新的蒲公英出生,再說了,我看它們都長成一個模樣,就算見到了,又怎么分辨出來!”青年并不看我,只是氣急敗壞地一頓跺腳。
“你有心愛的人嗎?”,我盯著地面問他。
“什么?”,他略一遲疑。
“要是你有心愛的人的話,你就會明白,不論有多少人,你總是可以第一時間發現她。在你們人類眼中,千千萬萬的蒲公英都是一樣的,可是在樹看來,你們自以為不同的人類又何嘗不是沒有太大差別。如果我愛上一個人類,那么我就能從人群里認出她,現在我愛上一株蒲公英,我就可以在花海里找到它......所以,請幫一下我吧。”我感到淚水快要從葉片中涌出。
他緩緩地走到樹下,用手撫摸樹皮,拿指甲沿著上面的紋路滑行,片刻后又抬頭出神地打量了我許久,最后開口說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可以嗎?”
“可以,麻煩你了。”要是我僵硬的枝干可以彎曲的話,我真想俯身給他一個擁抱。
我跟他道謝,他只是搖了搖頭,丟給我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們約定好時間,就在傍晚揮手告別,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模糊,天色漸暗,我不由得想人類真是自大又可愛的生物。
我是一棵樹,上天給予了我充裕的壽命,卻又讓我生來就要受到大地的禁錮。這個青年是我見過的唯一能聽得懂樹的語言的人,除了他,還有誰能實現我的心愿呢。
(四)
利刃穿過我的胸膛,濺起飛揚的木屑,嗡嗡作響的電鋸啊,歌唱著痛苦的希望。我如愿以償地被加工成畫板,分發給藝術學院的孩子們,他們會到各處去寫生的,我就跟隨他們走遍天南海北,走遍風刮過的每一個角落。孩子們,如果在你們作畫時,畫板劇烈地抖個不停,請不要驚慌,那一定是因為你們面前正好有一株盛放的蒲公英。
我的年輪停止旋轉,世界卻依舊大步向前,幾十年就這樣跑開。我現在比那些野草都要矮了,只是一棵沒有樹蔭,沒有果實的枯樹樁。松鼠不再光顧,鳥兒也不來筑巢,就連青年也有很久沒有來過了,人類的壽命很短的,要是他還活著的話,他那一頭獅子一樣的狂亂黑發也該變白了吧,看起來會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樣,他也會被風帶走嗎?
“喂,你找到它了嗎?”有人在說話,我感到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擋住了陽光。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不清他的樣子,便用干癟的聲音說道:“你是?”沒有樹葉枝干的殘根會漸漸死去,我能察覺到自己的虛弱,我漫長的生命或許要終結了。
“是我啊,和你說話的青年。”他說著用手輕輕撥開雜草,好讓我認出他。
我眼前的他一點兒都沒有變老,但是我太累了,沒有力氣去驚訝。我半瞇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沒有啊,我的身體分散在各處,我們見過許多蒲公英,其中的確有的很像它,但都不是它,有過喜悅,有過失落,此刻我的生命快要結束,看來沒有機會繼續找下去了。”
“這么做...真的...值嗎?你也許可以再活......”他低下頭不安地擺弄自己的鞋帶。
我微笑著插嘴:“只有在尋找,我活著的每一天就才有意義的,不論什么時候死去,都沒有遺憾了。”
他站起身,俯視著我講到:“你的愛沒有錯,可是它是一棵蒲公英啊,蒲公英的宿命就是在風中飄散,你的愛終究無法改變它是一棵蒲公英的事實,不是嗎?”
“那就是上帝的事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我疲憊地閉上了雙眼,“我早該看出來你不是人類,時間到了,拿走我的靈魂吧。”
我的靈魂在他手里變作一顆種子,回到我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模樣,一切不變,唯獨多了一株蒲公英的分量。
注:原創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