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一座被遺忘的寶塔
在我的故鄉(xiāng)，或者說另一個故鄉(xiāng)，秭歸縣河口小溪邊，有一座寶塔。寶塔尖尖，直沖云天。然而，它卻被遺忘了好久好久。道聽途說，據(jù)悉，該寶塔始建于清朝同治三年，不知真假，未作調(diào)查取證，不敢妄言。
那是一座被遺忘的寶塔，被拋荒的風(fēng)景。
打我記事的時候起，那座寶塔就在那里，上下九層，風(fēng)雨斑駁。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忍受風(fēng)刀霜劍，忍受冷眼冷語，忍受千年的孤獨，萬年的寂寞，始終在那里，青山不老，容顏不改。
記得第一次看那座寶塔，是和外公從陳家壩下山來買面條。我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那一天看到了寶塔，興奮不已，拽著外公的胳膊，問這問那。據(jù)外公說，那座寶塔，似乎打他記事的時候起，甚至他太公的太公記事的時候起，就在那里了。相傳，還有個故事呢。
故事？什么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了。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乞丐，來到了這塊寶地上，走東家，吃西家，好不逍遙快活。那里人家淳樸善良，待他就像老朋友一樣，從來不把他當(dāng)乞丐看。吃飯的時候，他們邀請他坐在桌上，甚至坐在上位，而且呀，還專門做好吃的款待他。那個乞丐受寵若驚呀！他乞討過全國各個地方，可以說浪跡天涯，那些人家，不是大聲呵斥他，訓(xùn)斥他，就是舉起拖把掃把竹竿子驅(qū)逐他，要么就惡言惡語罵他詛咒他，甚至放狗咬他，從來也沒人把他當(dāng)一個人看。可是，泗溪小流域，或者說河口流域的人家就不一樣了，他在那里游走了一個多月，過的簡直就是天堂般的好日子。和過去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天上人間。他以為是夢，但不是夢，那里的人太好了，拼死拼活，他也要報答他們。他們一個個就像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們把他當(dāng)人看，他的心靈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說到做到，并且暗暗發(fā)誓，要做一件事情，告訴這個世界他來過，要留下一段美談，傳為千古佳話。既然是人，那就得有個人的樣子，做些人做的事情。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嘛！
如此這般，那個乞丐離開了那個地方，揮淚作別了異地他鄉(xiāng)的那些親人。他們一個個還邀請他下次再來，他和那個地方似乎有了不解之緣，但是，他是個流浪天下的乞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就此上路。上路以后，他繼續(xù)乞討，這一回，他除了討一口飯吃，甚至還乞討一點兒錢，別人問他要錢做什么，他說有用呢。有人說他病了，病得不輕，有人說他瘋了，瘋得不得了，那是因為他乞討的時候，常常向人說起自己在河口流域的神仙生活，快活日子，誰人信呢，都當(dāng)他是瘋言瘋語。走街串巷，走村串戶，翻山越嶺，過江過河，一路之上，倒也結(jié)識了不少乞丐，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講給他們聽，把自己的故事說給他們解悶兒，不知不覺，他們成了丐幫，而他自然而然成了頭兒。
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把整個中國幾乎轉(zhuǎn)了半圈兒，三五七八年過去了。有一天，那個乞丐又回來了。他是悄悄地來的，還帶著很多的兄弟。那是一個大雪之夜，人們都睡熟了，就連看家的大狗小狗，都打盹兒了。他們一行幾十人，像夜行軍一樣，悄悄摸進村里。一夜之間，他們辛苦勞動，在河口小流域的邊上開始建筑一座寶塔。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呀，上天也為那個乞丐那些乞丐所感動，助了一臂之力，結(jié)果，寶塔在那個雪夜建成了。
天剛剛亮，乞丐們離開了那個地方，往泗溪里面走去，走著，走著，走進了魚鮮洞，就此不見蹤影。天亮以后，人們驚奇得不得了，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小孩，他牽著媽媽的手，走過那條潺潺的小溪，突然，他站住了腳步，站成了一個樹樁，說什么也不走了，任憑媽媽拉他拽他都沒用。那是一個啞巴小孩，他激動萬分，喉嚨咕嚕咕嚕冒泡泡，結(jié)果，說出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句話：“塔……”媽媽高興得不得了，順著小孩的手指看去，果然，她看到了一座寶塔，它似乎是從天而降的神物，又似乎是從地里長起來冒起來的怪物。
很快，河口流域旁邊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塔，神秘的塔，這個好消息不脛而走。很快，整個小山村沸騰了，一戶戶人家都變成了菜市場，他們攜老扶幼，都趕過來看那個塔。沒人知道那個塔哪里來的，一些上了年歲的老人看了塔，老淚縱橫，一些失明的老人在家人的攙扶下，來到塔腳下，禁不住淚流滿面，說也奇怪，他們的眼睛好了，他們也看到了那座巨人一樣的塔；一些啞巴大人和小孩，也跑過來看稀奇，他們太驚訝了，感覺不可思議，結(jié)果就和第一個看到塔的小孩一樣，喉嚨咕嘟咕嘟冒泡泡，嗯嗯啊啊，結(jié)果，開口說話了；還有那些結(jié)巴人，也來看塔了，看著，看著，說著，說著，說話利索了，再也沒有大舌頭了……人們好生驚奇呀！而且，從那以后，塔附近的人再也沒得過病，福樂安康。人們都說是托了塔的福佑，那是個巨人呢，是個守護神呢！后來有人提議叫寶塔，人們也就叫寶塔了，后來的后來，為了紀念那座塔，那個地方又改名叫寶塔河流域了。
過去那么多年了，塔還是那座塔，但是人已經(jīng)早就不是那個人了。我不知道外公的故事是不是這樣，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座寶塔，依然尖尖，聳入云天，而外公，早就駕鶴西去，化作向陽山坡上的一個“土饅頭”了。二十多個春秋過去了，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dāng)年的那座寶塔，仍然矗立在那里，但是，它似乎生錯了地方，注定一生孤獨寂寞。如果來個乾坤大挪移，那它就是北京大學(xué)未名湖畔的未名塔第二，成為他的一個兄弟也好，成為他的伴侶也好，甚至成為他的一個影子也好，那該多么風(fēng)光榮耀呀！又或者，他移民到當(dāng)陽玉泉寺風(fēng)景區(qū)里，只怕是也會成為一處別樣的風(fēng)景呢！咱遠的不說，倘若他生在三峽竹海的湖畔，那也要讓人頂禮膜拜，駐足觀景了；或者生在屈原祠里，也要成為游人眼神中的極品風(fēng)景了；又或者生在樂平里，陪伴大詩人屈原，只怕夜深人靜，也有個人說說話兒呀；就是生在九畹溪，接受漂流人們的凝視，沉思，禮贊，那也不賴呢！
然而，都是夢，你生錯了地方呀！你是美的，是偉大的，是有故事的，是傳奇的，可是，誰看到了呢？誰會注意你呢？你站在公路邊的小山坡上，汽車飛奔而過，摩托車飛馳而過，那條路孤獨了，寂寞了，因為很少有人走路了，他們匆匆忙忙，他們一掠而過，有誰會看你呢？有誰會注意到你的存在呢？你的一生注定成了悲劇，只能永遠那么孤獨，那么寂寞。同樣都是塔，埃菲爾鐵塔，新加坡雙子塔，還有杭州西湖的雷峰塔，都是鼎鼎大名，為世人所知，可是你呢？身在小地方，生錯了地方，孤獨一生，寂寞一生，寂寂無名一生，也就成了你的宿命。
寶塔呀寶塔，沒有人把你寫進歷史，而我，一個小人物，就把你寫進我的文章吧。你不可能青史留名，而我呢？我不知道。似乎，有那么一瞬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有陽光的日子，我會去看你，我是你唯一的觀眾，也是你唯一的讀者，你懂我，就像我懂你一樣。這就夠了，不是嗎？你生來不是為了受人頂禮膜拜的，你就是你。你存在，你就是風(fēng)景；你存在，你就是唯一；你存在，你就是故事；你存在，你就是奇跡，不是嗎？是你教會了我知足常樂，是你伴我度過了那些苦樂年華。如今，你苦苦地留守在山上，就像那些留守老人留守小孩一樣，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酸甜苦辣，不是嗎？
盡管如此，但我還是一次次夢到你了。我夢見你長了翅膀，飛進了三峽竹海風(fēng)景區(qū)，飛進了泗溪，落在五疊水瀑布前面；或者，飛進了屈原祠，棲居在鳳凰山山頂；或者，飛進了樂平里，落腳在蘭花山上，美女曬羞上，甚至屈原廟前；或者，飛進了九畹溪，倒影在溪水里暢快呼吸；或者，飛到了玉泉寺里，和那座鐵塔相伴相依；或者，飛到了杭州西湖，和雷峰塔做了伴兒；甚至飛到了北京大學(xué)，和未名塔做了夫妻，夜深人靜時分，萬籟俱寂之時，在未名湖里，鴛鴦戲水，笑看漫天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