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悚然一驚,差點跳起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依芳,聲音有些干硬,一字一句的緩緩問道,你知道了?
依芳咬了咬嘴角,輕輕點了點頭。
司馬昭帶著顫聲繼續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依芳道,這里就這么大,我又是貼身服侍你的,你怎么瞞得過我呢。
司馬昭低著頭,想,還是不能讓人走得太近了。還是讓人靠得太近了。
他仍是有些懵懵然,發出的聲音有些干澀,道,你有沒有告訴她?
依芳以為他說的是王元姬,搖了搖頭。
司馬昭松了點氣,抬頭望著她,眼睛里有晶瑩的亮光,他道,有沒有告訴其他人?
依芳皺著眉道,當然沒有。你已經娶了二夫人了,如果讓別人知道了,肯定對你不利......你難道以為我連這都想不到么......
司馬昭聞言,不是不感動。他知道,依芳是關心他的。可是,關心,也會讓他覺得危險。他慢慢的撇開了頭。
依芳見他不搭理自己,似乎在生著氣,也有些懊悔自己管的太多了......
她又輕聲叫了一聲二公子,但司馬昭渾然不覺,她便有些悻悻的起水盆出去了。
司馬昭看著她的背影,從最初的錯愕中反應過來,一陣心涼一陣心緊,看著自己的手,還有手下的匣子,感覺到了灼熱,似乎那就是一塊燙得火紅的鐵。可是現在扔下似乎太遲了。
他又抬頭望向門口,那里早沒了依芳的人影,他心里一遍遍回蕩著一個聲音,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他仿佛看到了娘和爹失望的搖著頭指著他罵“豎子!果然難成大器!”
仿佛看到了大哥不可置信的望著他痛心疾首,冷笑著跟他說“你連徽兒都覬覦?!你說,你還想從我這里奪走什么?”
他想要搖頭,轉頭卻好像看到了王元姬站在門口滿臉的眼淚和決絕“我走了!你休想再利用我!你也休想再從王家得到一星半點的扶持!”
他心里在大喊著不,伸手想要抓住,卻仿佛看到了鐘會衛瓘他們朝著他指指點點的嘲弄“天下女人那么多竟然喜歡上了自己的嫂嫂,與畜生何異”、“道德敗壞有失倫常,不堪與謀”......而后一個個離他而去......
他張皇失措的看著那些身影變淡消失,然后,他看到夏侯徽靜靜的站在那里。似乎剛剛才出現,又似乎已經站了許久了,看了許久了......
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忘了真實與虛幻,忘了旁人眾生的眼光和離棄,自然的生出溫暖的向往讓他忍不住笑著靠近......
可是,待他看清她的眉目眼神,他再也邁不開腿了,愣愣的定在原地。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溫度,失去了勇氣。
其實她只不過是站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沒有,什么話也沒有說。但,周身散發出冷冰冰的氣息,望向他的眼光里,有嫌惡,有鄙棄,似乎他是一個長滿了疥瘡的癩頭乞丐,一身又臭又臟,整天躲在不見光的地方偷偷的跟著她、望著她、肖想著她,終于被她發現了那流著哈喇子的樣子,足以讓她倒盡了胃口、厭惡至極......
想到她知道這些事情后的反應和神情,哪怕只是一個厭憎的眼神,他似乎都難以承受。
父親和大哥常說他冒失,其實,他從不輕易冒險。因為,他一點險也冒不起。
所以,在依芳和他那些隱隱約約的野心和欲望之間,對于他來說,雖然有點難舍,但不是一個太難的選擇。
他拽緊了拳頭,眼光中滲著淚,眼神卻一點點變得陰冷起來。
依芳哪里知道司馬昭下了怎樣的決心。她看著滿身酒氣的司馬昭趴在書案上,記憶里一直年輕張揚的臉上如今緊蹙了眉頭,露出痛苦的表情,眼角有道淺淺的淚痕。想到他看著那塊玉佩時深情的眼神,想到他壓著那個木匣時的倉惶,這個時候,她滿心都是為他難過。
她原以為盒子放了那么久都沒有人動了,事情過去了,他要和二夫人好好過日子了,所以高興得很。后來,又看到了那塊玉佩......雖然她不知道盒子里的東西是誰的,但光看那玉佩是宮制的,就知道不是個普通人,他怎么就喜歡上了一個那么難的人呢?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怎么就沒有放下、走出來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她驀然又想起了這首詩。自從那次她跟他說過之后,再也沒見他寫過念過了,可她總感覺他就活在這首詩里。“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他思慕的“伊人”似乎就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可是無論他是如何的心心念念的盼啊想啊,都始終和他一水相隔,永不可得。
可望而不可即,這種凄婉纏綿的情致,令她這個旁人也忍不住為他神傷。
或許,她也不是旁人,是局中人。
她讀書其實沒有天賦,這首“蒹葭”卻像印在了她心坎上。因為她不也正是那個連求都不敢求,只能亦步亦趨的望著跟著的人么?
她吸了一口氣,仰起頭,看著窗外的月亮,把就快溢出的眼淚扨了進去。那清亮的月光似乎也懂她的難言之苦,悠悠的望穿了她的心事,她怔怔的發著呆,喃喃默念著詩的最后幾句,一遍又一遍......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游從之,道阻且右。溯洄從之,宛在水中沚......宛在水中沚......宛在水中沚......”
這時,“砰”的一聲,她帶來的那盞油燈被掀翻在地。燈芯微弱的掙扎了一會兒,終于徹底滅了。
從傷感中驚醒的依芳第一反應便是拿起司馬昭打翻油燈的那只手,反復的仔細的查看,有些著急的問“二公子,有沒有燙著?有沒有事?”
并沒有明顯的外傷,她送了口氣,轉頭望去,見司馬昭正直愣愣的盯著她。他還沒有醒酒,眼睛并沒有完全睜開,洋洋的望過來,無悲無喜。
她嘆了口氣,放開了他的手,準備去給他倒水。
見她轉身,他卻突然像清醒了過來一樣,趔趔趄趄的站了起來,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掐住了她纖細的脖子。
她嚇了一跳,雖然他掐得她要喘不過氣來,但冷不丁被攻擊的那一刻慌張過后,她卻并沒有再害怕,她知道他只是被夢魘住了。
直到司馬昭手上的力氣越來越重,她才使勁的用手去掰他的手,掙扎著,斷斷續續的試圖喚醒他,“二......公子.......是我......我.......是依......依芳......”
可是,司馬昭卻并沒有松手。
她被掐得眼淚都出來了。淚眼模糊中,借著月光,她看到了那雙眼睛,如此的清亮清醒,如此的冰涼刺骨。在月光照不到的另一半邊臉上,那片陰影里,她似乎看到了一張猙獰的怪獸的臉。
她隱隱約約的覺得,司馬昭其實并沒有醉。起碼,沒有醉得那么厲害。她想,他可能已經認出來了是她。
她仍嘶啞的努力的喊了一聲“二公子”。
她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神晃動了一下。但,他并沒有松手。
她透不過氣來了。她感到司馬昭一定是用盡了他的力氣。
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可是,為什么呢?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放開了手。因為,最痛的那個地方并不是被他掐得死死的咽喉,而是胸口那一塊。
她不再掙扎了。她不再叫喊了。她被他按在案桌上,任他用力。在眼睛閉上的前一刻,她想她終于為他流盡了最后一滴淚。
張春華看著司馬昭神思不屬的樣子,皺起了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司馬師和夏侯徽都看向司馬昭,唯有他自己還神游在外。司馬師咳了一聲,司馬昭才回過神來。見大家都望著自己,抹了抹臉,強笑道,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么?
張春華很少見司馬昭這樣勉強自己,倒真有些擔心了。卻見司馬昭低頭想了會兒,才抬起頭來望著她,鄭重其事的道,娘,我想放依芳出府。
三人都一陣錯愕。張春華斟酌了一會兒,才道,依芳從小就是府里養大的,你放她出去讓她去哪兒?
司馬昭只是垂著頭不說話。
張春華緩聲問道,可是她做錯了什么?
司馬昭搖了搖頭。
張春華嘆了口氣,道,你怎么能平白無故的就趕人家走呢?更何況那是跟你從小長到大的孩子......
司馬昭瞥了眼夏侯徽,見她也眸色深沉的望著自己,換了口氣,回道,正因為她跟我關系親近。我們之間雖沒什么,但,依芳的存在已經對元姬形成了困擾。前陣子不是還有人在說我要納依芳為妾么?這事連我都知道了,何況是元姬呢?她賢淑大度,不曾在我面前說過什么,可心里一定不好受。我既然知道了,便要從根上把流言斬斷。
張春華和夏侯徽對視了一眼,夏侯徽朝她搖了搖頭,無論是府里還是府外,那件事都沒有人傳。本來知道事情的人就屈指可數,那能是誰說出來的呢?
司馬昭見兩人一臉謹慎,笑道,娘,嫂嫂,你們別緊張,我又不是外人。我是司馬家的二公子,別說前庭后院了,就是娘身邊,那都是看著我長大的人。有點什么事,誰還能瞞著我不成。
張春華暫時把心放下,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依芳這件事不能你張口一句就草率決定了。這么多年了,就是條狗也養出了感情,何況她對咱們家這么盡心盡力?我得問問她的意思。縱使她出去,也要給她安排個去處。否則這亂世讓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怎么活?
司馬昭想了想,道,好,全聽娘的。
司馬師不覺得這是什么厲害的大事,見大家談妥了,便笑道,喲,娘,您瞧,咱們昭兒是長大了,都知道體貼心疼妻子了。
司馬昭撓了撓頭,有些澀然,道,大哥,你就別打趣我了。
他抬頭望去,見夏侯徽聽了也朝他粲然的笑著。
他都忘記有多少年了,她都沒有這樣坦然、溫暖的望過他,沒有這樣在他面前舒心、肆意的笑過了。他想,還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為他不知道她已經看過了他的秘密,也不知道他為王元姬的這番說辭讓她放下了戒備和心防。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秘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真相,每個人都選擇了每個人愿意相信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