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分四部分)
“暮春三月花盛開……”身著和服的舞伎們伴著悠悠的絲竹聲緩緩抬手舉足,一張張施了濃妝的臉在小扇后忽隱忽現(xiàn),臉上卻毫無表情,象一個個牽線木偶一般。
吉星文的目光在她們身上一掠即過,掃向對面的十余個人。為首的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中將正襟危坐,面沉似水,只有兩撇小黑胡偶爾翹動一下。他下手的參謀長橋本群、師團長香月清司、旅團長河邊正三郎、聯(lián)隊長牟田口廉也等一干軍官神態(tài)與他相差無幾。吉星文不禁暗暗佩服:日本軍人的軍紀確實嚴明。雖是宴會歡歌,也一絲不茍。再下面的北平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和輔佐武官今井武夫時不時對望一眼,眼光中似乎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今井武夫身旁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則兩眼瞇起,下巴微晃,一只手在桌上合著節(jié)拍輕輕叩打。
今夏的天氣分外炎熱。吉星文感覺一滴滴汗珠順著下巴流進緊扣的領口中,象一條條小蟲鉆來鉆去。他暗自思忖日本人請他們來赴宴究竟有什么目的。自六月以來,日本駐軍多次在盧溝橋附近組織演習,由夜間而白天,由模擬而實彈,聲勢一浪高過一浪。北平四面的四個重鎮(zhèn)——通州、豐臺、南口和盧溝橋,已被日軍占據(jù)三處,僅有盧溝橋掌握在二十九軍手里。他的二一九團正是駐扎在盧溝橋。吉星文想到此處,不禁一驚,這北平的最后咽喉要道--危險了!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側目打量著身旁的軍長宋哲元、師長趙登禹、旅長何基灃,想從他們臉上看出一些端倪。(注:宋哲元當時不在北平。)宋哲元一張臉上也是全無表情。吉星文驀然發(fā)現(xiàn):從側面看過去,不過一年多光景,宋軍長似乎消瘦不少,那原本可身的軍服在領口處竟然略顯得疏松。
他上手的二十九軍軍事顧問櫻井德太郎少佐湊過來低聲道:“吉團長,你看這舞如何?”吉星文回過神來,隨口應道:“不俗,不俗。”他雖如此說,卻連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舞伎們在舞些什么。為了表示禮貌,只得仔細向場中看去,卻見十余個舞伎已經(jīng)聚攏來,向眾人施禮。原來這一段舞已結束了。
只聽“啪啪”兩聲響,對面的橋本群擊掌兩下,這群舞伎魚貫而出。陪在末座的宛平縣長王冷齋笑道:“這一段舞雅致有趣。好!好!”田代皖一郎頜首道:“王縣長過獎了。中日文化忽有所長,不知我們是否有幸領教一二?”這些日本軍官在華日久,一個個都是一口流利的漢語。此次宴會本是日本人邀請,但曾事先提出切磋歌舞。雖對日本人此舉感到奇怪,王冷齋也不疑有它,作些準備,便同二十九軍一干將領齊來赴宴。宋哲元等人也不知日本人有何打算,但雙方駐軍一地,日常往來甚多,也不便拒絕。
王冷齋聽田代一說,便低聲向旁邊的隨從吩咐一句。那隨從下去不久,捧來一張古箏,放在屋中一張橫桌上。吉星文見這張箏古色古香,其質似竹非木,依稀相識。正猶豫時,他放眼向門口看去,忽覺明艷一閃,一個少女正從外走來。她一身淡月色裙衫,襯得燈火也一時明滅不定。烏云般的發(fā)髻高高挽起,似可鑒出人影來。
只聽王冷齋道:“我特地請來宛平城紅袖樓的紅玉姑娘給各位助興。”那廂松井太久郎已喝起采來,“久聞紅玉姑娘大名,一手古箏別說在宛平城,就是在北平、華北只怕也是獨占鰲頭!”
聽到“紅玉”這兩個字,吉星文頓時楞住了。他仔細上下打量這個垂首從大家面前走過的女子,卻只看得個側面,并不十分真切。這人、這名字……
暮色籠罩中的喜峰口已遙遙可見。喜峰口下這個小山村還是一副炊煙裊裊的恬靜。吉星文終于舒了一口氣,自己這一營人馬一天急趨一百二十里,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三屯營了。
依著三屯營外一片小樹林,吉星文命令手下弟兄們一邊趕緊生火做飯,一邊分派人手前去喜峰口探聽日軍虛實。只等大部隊到來再行進攻。
吉星文把微感酸痛的雙腿略略屈伸了幾下,踱步向遠處走去。他最愛看這將落的夕陽。若沒事時,他可以一直看到夕陽落山,不見蹤影。他暗道:看這殘陽如血,不知今夜一戰(zhàn)是吉是兇?
他邊想邊走,不由已進了村子。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打鐵聲。聲音是從緊鄰村口的一家小屋中傳來。吉星文投到族叔吉鴻昌部下當兵前,在河南扶溝縣老家曾隨打鐵的遠房堂伯在鐵匠鋪中干了半年,因此對打鐵一道并不陌生。
吉星文走到門口,見屋中爐火通明,紅星亂濺,紫煙升騰。一爐火前站著一個赤了上身的老漢。他右手掄起一柄鐵錘,一下下不停地向鐵砧上打去。吉星文深知打鐵一道,對爐火要求甚高。若無足夠火勢,縱是打鐵名家,也無法鍛造出上好鐵器。出乎他意外的是,那蹲在爐旁拉動風箱的卻是一個年方及笄的少女。他正一愣,那打鐵的老者也發(fā)現(xiàn)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個軍官,輕輕放下鐵錘。
吉星文見驚動了打鐵人,忙道:“老伯,打擾了。”
那老者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道:“長……長官,什么事?”
吉星文道:“老伯,我們是二十九軍的官兵……”他猶豫一下,覺得老百姓雖然知道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但軍事部署卻沒有必要說得這么清楚,便轉口道,“你們也知道日本人占了喜峰口吧?”
那拉風箱的少女聽他說到“二十九軍的官兵”,從地上站起,扭頭看過來。他見這少女一頭烏發(fā)松松地在腦后挽了個辮子;一雙眸子如點漆一般靈動,不似尋常農(nóng)家女子;臉上紅撲撲的,想是拉風箱時間久了;額頭上幾滴汗珠流下,還掛在腮上。
那老者聽吉星文問起,忙答道:“長官,日本人似乎也是剛到。我們在村中不很清楚,但你們不來,只怕我們就要遭殃了。”
吉星文聽老者一再稱自己“長官”,心下不適,道:“老伯,別長官、長官的叫,我叫吉星文。不知老伯貴姓?”
那老者慌道:“不敢,不敢,吉長官。我叫安平安,這名字有些繞嘴,村里人都叫我安鐵匠,要不就叫老安頭。”
吉星文道:“安老伯……”卻聽身后有人喊:“營長,開飯了。”他轉頭見自己的隨從護兵劉天長從后跑來,忙對安鐵匠道:“安老伯,打擾了。”
安平安見他要走,跨出門道:“吉……吉長官,不……吉營長,打小鬼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可隨時吩咐。”
吉星文點點頭道:“多謝安老伯。”他朝那少女一點頭,算是打個招呼,轉身迎上劉天長去了。
“錚錚”幾聲弦聲響動。吉星文舉目看去,見那紅玉姑娘已經(jīng)坐下,雙手揮動。一串串清脆明亮的音符幽幽然飄滿整個廳中。紅玉左手一揉一按,右指連撥,箏聲不經(jīng)意間轉了一轉,變得纏綿凄涼。古箏發(fā)于秦地,其聲本就蒼涼激越。如今在紅玉手中奏來,一股悲憤難訴之情油然而生,似怨女低訴,對月傷情。廳上雖人眾濟濟,燈火搖搖,此曲一奏,眾人皆有一種無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感覺。
吉星文對古箏知之寥寥,不知她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卻聽王冷齋在一旁自言自語道:“怎么奏起‘漢宮秋月’來了?不是說好‘漁舟唱晚’的么?”他聲音雖不大,但就在吉星文身邊,因此吉星文聽得十分真切。吉星文雖不知“漢宮秋月”是南派古箏崇明派的名曲,但聽到“漁舟唱晚”四個字,卻不由一驚……
吉星文迷迷糊糊間聽得耳邊弦聲悠然,似遠又似近。這聲音一會似圍著自己繞來繞去,一會兒又似離自己而去,遙不可聞。他慢慢睜開眼睛,想找一找這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第一眼卻看見了自己的護兵劉天長。這個毛頭小伙子一臉惶恐焦急中透露出一絲喜悅。他直盯著吉星文的眼睛喊道:“營長,你終於醒了!!”吉星文覺得自己的眼皮沉沉的,不由又合上。過得片刻再睜開,他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屋子里,而不是野外。他掙扎著坐起來,發(fā)覺自己的四肢還是那樣有力。劉天長喜道:“營長,你沒事了吧?”吉星文仔細回想一下昨夜的情景,自己帶著一營人馬沖上喜峰口,卻見眼前火光一閃,炮聲轟鳴,便失去了知覺。劉天長接道:“營長,幸好那一炮只是把你震暈了,你感覺怎么樣?”
吉星文晃晃頭,笑道:“還死不了。”他順著那箏聲走出屋門,赫然發(fā)現(xiàn)他躺的這間屋子只是一個里間,屋門外又是一間小屋。這小屋只有靠墻處有一張矮桌,一張小椅。另一面挨著墻卻是一副爐灶和打鐵的家什。這正是昨晚他信步來到的那個村口小屋。
箏聲自門外飄來。他又急急走出門去。才到門口,劉天長忙跟上來。吉星文怕驚動那撫箏人,忙擺了擺手。門外一方青石后,一個布衣少女正低首撫弄著古箏。其時雖是正午艷陽,但那箏聲悠遠,似帶來落日余暉灑于萬頃波濤。微風拂過,蕩得人心頭一寬,一片清明。那女子似也覺出有人從屋中出來,忙停手抬頭。
吉星文見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看過來,分明便是昨晚為安老漢鼓風的少女。那少女與吉星文眼光一對,不由嫣然一笑,柔聲道:“吉營長,打擾你休息了么?我這曲‘漁舟唱晚’奏得不好,讓你見笑了。”
昨日匆忙之中,吉星文不及細看。今日見這少女雖然粗衣布衫,但眉目談吐間自有一股不俗之氣。他走上前兩步,道:“我不知怎么到了姑娘家里休息,是我打擾了!安老伯呢?”那少女道:“我爹被你們一個長官叫去了。”一陣風吹過,那少女伸手攏了攏被吹亂的鬢角,右腕上一塊紅胎記宛然可見。
吉星文回頭看著跟來的劉天長,以目光相詢。劉天長忙道:“營長,是趙旅長。”
“趙旅長?有什么事么?”
劉天長道:“我不太清楚,大約是找安老伯問打造大刀的事。可能昨夜兄弟們傷亡太重吧。”
吉星文聽他這前言不搭后語的兩句話,不由一驚道:“傷亡太重!有多重?”
劉天長低頭不語,良久道:“日本鬼子炮火太猛,昨晚攻喜峰口不下,我們陣亡的就有幾十個弟兄。”
“幾十個弟兄?”吉星文登時一陣眩暈。這些士兵跟他征戰(zhàn)多年,無異于手足兄弟,一下子便折了這么多,那受傷的還不知有多少。
他無心再問,只想趕快回營看個究竟,忙對那少女道:“安……姑娘,打擾了,多謝。”
那少女見他神色嚴肅,也笑不出了,微微一弓身道:“吉營長不必客氣,叫我玉兒好了。”說罷只顧低頭看那古箏。
吉星文話一出口,轉身便走,根本未注意那少女安玉的表情,只隱約聽她說聲“叫我玉兒好了”,那還有時間咀嚼話中意味。
那首“漢宮秋月”已奏到極致,眾人一顆顆心被二十一根琴弦牽得不知所往。隨著樂聲起伏,眾人臉色亦變幻不已,悲愁憂憤,紛至沓來。
那紅玉忽然雙手一按,箏聲嘎然而止,好似一個少女一連串哀怨后的長聲一嘆。眾人沉默半晌,才從回味中醒來,鼓掌不止。吉星文卻發(fā)現(xiàn),紅玉雙手猛地在古箏上一按,露出右腕上的一塊殷紅。
“玉兒……”吉星文幾乎要站起身來。
“紅玉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啊!”對面的殷汝耕贊道。他雖早年就留學日本,但始終未脫一口浙江鄉(xiāng)音。再加上話中那莫名其妙的味道,使人聽起來格外不舒服。吉星文見殷汝耕面上紅撲撲的,顯然已經(jīng)飲酒不少。
殷汝耕端著一杯酒站起身來,搖晃了一下才穩(wěn)住身體。他從桌子后擠出,向紅玉走去。“紅玉姑娘,我來敬你一杯。”他說著把酒遞到紅玉面前。
紅玉自進廳以來,多半時間都是低著頭撫箏,偶爾抬一下頭,臉上也是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神情。但她一見殷汝耕走過來,臉上閃過一絲憤怒。雖然這表情轉瞬即逝,但也沒能逃過吉星文的眼睛。
紅玉輕輕道:“小女子不會飲酒!”語氣雖輕,語意卻堅定,毫無轉寰余地。殷汝耕一愣,沒料到紅袖樓一個小小的歌女,竟敢拒絕自己的敬酒;不但拒絕,而且斬釘截鐵般堅決;不但堅決,而且連個謝字也沒有,不禁大出意外。
他不悅道:“紅玉姑娘,今天好歹要給我殷某人這個面子吧。”若在平時,他說出此話,那些煙花女子還不忙不迭誠惶誠恐過來道歉陪不是。因此,他話一出口,臉色倒緩和下來,就等紅玉將酒接過去了。
紅玉卻連小手指頭也沒動一下,仍是輕輕說了句:“小女子不會飲酒!”用詞、語氣、聲調,都和方才一般不二。她這句話說出口,眼睛越過殷汝耕瞄著門外,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這副怠慢中帶著不屑,冷落里透著厭惡的表情可是人人都看出來了。
殷汝耕舉杯的一只手停在空中,訕訕地收不回來。他冷哼一聲道:“紅玉姑娘好大的架子!”
紅玉理也不理,俯身抱起古箏,向王冷齋微微一躬道:“王縣長,告辭。”說罷徑自向門外走去,竟將殷汝耕晾在當場。要論職位,雖然殷汝耕是自封的“冀東自治政府”主席,但手下畢竟轄有二十二縣,又有日本人撐腰,無論如何也比小小的宛平縣長王冷齋有權有勢。紅玉偏偏對王冷齋禮敬有加,卻對殷汝耕不理不睬。
殷汝耕在日本人和二十九軍將領眾人前被一個歌女大大羞辱了一下,頓時勃然大怒,望著紅玉背影道:“紅玉姑娘,如此急著趕回去,難道還能在門口遇到韓世忠么?”
南宋梁紅玉本出身風塵。傳說一日晚歸,見門口睡著一只老虎,嚇得她幾乎昏倒,但再定睛看時,卻是一個小兵躺在地上。梁紅玉認定此人日后定然不凡,便嫁了給他。這個小兵便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抗金大將韓世忠。黃天蕩一戰(zhàn),韓世忠大敗金兀術,威震天下。梁紅玉親自上陣擊鼓,為夫助威,留下一段佳話。今日殷汝耕大怒之下,借紅玉之名出言諷刺,嘲笑她出身低賤。
紅玉聞言身形一震。她緩緩轉過身來盯住殷汝耕。那冷冷的眼神竟讓殷汝耕打了個機靈。紅玉不慌不忙道:“我如何敢攀韓蘄王,殷主席倒是可與那韓忠武公齊名!”
殷汝耕沒想到她說出這句話,一時不解其意,下意識接道:“此話怎講?”
紅玉微微一笑道:“我看殷主席可比那齊王劉豫和楚王張邦昌,同為王爺,不是和蘄王爺齊名么?”此言一出,殷汝耕只覺得面上發(fā)燒。那劉豫和張邦昌在北宋亡后被金國封為齊王和楚王,實際就是傀儡兒皇帝。紅玉把殷汝耕比作這兩個人,分明是諷刺他所謂的“主席”名號是作漢奸換來的。
殷汝耕酒后面皮本就發(fā)紅,旁人倒也看不處他臉色變化,但都看出他神色尷尬之極。以他一個“主席之尊”,諷刺一個歌女,已是大失身份;不料便宜未占到,卻又被戳中痛處。殷汝耕不由惱羞成怒,將酒杯向地下一摔,跨上一步。他與紅玉相距本就不遠,這一步一跨,兩人間已不過四尺左右。(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