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雪、柳絮血

這是一個以發生在我身邊的真實事件為題材的故事,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也無處向人訴說。今特借簡書一角,以釋心中冰壘。

子規聲聲啼春暮,柳絮漫天舞。

拋家傍路過難贖,一生任孤苦。

撕肝裂肺向天訴,只為雪無故。

泣血行文難成書,愿冤魂早渡。

——一一一一筆者寄言

暮春的午夜,天還有一絲絲寒意。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中天,清冷的月光把酣睡的大地照得如同白晝。微微的夜風輕拂著河岸上的垂柳,輕柔的柳絮夜以繼日的飛舞著。有一種“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般的詩情畫意。

小河南岸的背風向陽處,一座新起墳塋的潮濕泥土上,沾滿了潔白的柳絮,如同一堆還沒完全融化的積雪,斑白的色調與它前面那座年久的、長滿嫩草的小小墳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新起墳塋上的招魂幡,在夜風中飄動著。一支古色的鎖吶高高的掛在上面,在清冷的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給寂靜空曠的夜晚,更增添了一種詭異的氣氛。

月光下,一個幽靈般的身影慢慢的向河岸下的墳塋走來。一陣陣摧心裂肺的干咳聲傳遍了空曠寧靜的原野。使人感覺出是一位身患重病的老人。他象剛剛遠行歸來,提著一個老舊的、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提包,佝僂著身子,邁著蹣跚的步子,象在尋找什么。當他看到那沾滿了白色柳絮的新起地墳塋和那支古色的鎖吶時,一下子驚呆了。剛剛跨出去的右腳也停在了空中,面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似在忍受一種難以明狀的痛苦。手中的提包也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

突然,他瘋了似的,身體中象注滿了無窮的力量,佝僂的身子一下子筆直了,飛快地沖到招魂幡前迅速地取下了鎖吶。細細地端詳著,慢慢地摩挲著,象重新找到了丟失許久的寶貝。兩行渾濁的淚水從那蒼老的眼中流出,蜿蜒在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他蹲下身子,從提包里摸出一個同樣的鎖吶比對著,嘴里還喃喃地說著些什么……

一陣微風吹過,一片片潔白的柳絮沾在了他的臉上,又好象飛入了他的口中,引起了一陣陣裂肺般的干咳,一絲甜腥的味兒彌漫了他的口腔。他明白那甜腥的味是什么,自從那裂肺般的干咳和后背疼痛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幾十年的漂泊勞累,還有小時候無意間吞下的那條毒蛇,時刻都在摧殘著他的身體,嚙噬著他的心肺。

他拿出了一瓶水漱了漱口,又喝了幾口,心里漸漸平靜了許多,臉上也有了一絲淡淡的祥和笑容。他不由自主地把那支古色的鎖吶放入口中吹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響。他又看了一看,發現有一個結實的紙棒緊緊地塞在吹管里。他取出看后,淚水又一次模糊了他的雙眼……

清明吾侄:

我知道這幾天你一定會來,你幾十年從不間斷地看望絮兒,這又是何苦!我不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可能以后也無法知道了,但也不想知道……你對我的好,就是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你匯的所有錢我一分沒有花,都用在了修村西那座石橋上……

叔:柳勝絕筆、

清明,柳清明。這個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名字,鐫刻著他記憶中的痛苦,承載著他生命中的煎熬。

月兒移到了西天。河北岸的小村中傳來了幾聲犬吠,一只貓頭鷹靜靜地從月邊劃過,輕輕地落在了河堤岸的柳樹上。

他點燃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忽明的煙火照亮了他那張蒼老的、灰白色的臉,一縷青煙從口中噴出。他重新把那支古色的鎖吶放入口中,瞬間,一曲悲涼的、如怨如訴的聲響響徹了寧靜的夜空。那只剛落腳的貓頭鷹驚恐地飛向了遠方。

這如怨如訴的鎖吶聲響了幾十年,在他心中扎下了深深的根。從他記事起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但那時,他卻感覺到聲音是那么悠揚、那么悅耳動聽。他對那小小的物件能發出那么多種神奇的音響產生了好奇和向往。這也許是他悲苦命運的根源。

這如怨如訴的鎖吶聲,恍惚間又把他帶回到了童年,那不堪回首的畫面又一次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明白這可能是最后一次為她吹湊,他的時日不多了。他不能把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相帶入墳墓,他要展現給人們,讓逝者的靈魂得到安寧,讓生者的心靈得到解脫。

那是一個柳絮紛飛的季節。掩映在綠絳下的小村莊被籠罩在茫茫的飛絮中。地上到處是一片片、一團團、一堆堆的柳絮,如同冬日的積雪。微風一吹又一團團地飛起落下,輕盈得如同他經常做的、愜意得都不愿意醒的、牽著鄰家小女孩的手在飛地夢一一一

那是一個名叫柳絮的漂亮小女孩,臉蛋白里透紅,長長的睫毛下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閃著機敏的、倔犟的光。只可惜她不會說話,小時候一次高燒使她徹底失聰。她無法上學,也沒有朋友,全村的小孩都瞧不起她。然而她爹吹的鎖吶聲,卻能常常牽動著他的神經,驅使著他的意念去她家玩耍。他們成了好朋友,除她爹娘外,只有他能看得懂她的手語,明白她的意思。他很想拜她爹為師學吹鎖吶,但他每次去她家玩耍后,都要遭到他父親的白眼,甚至打罵。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身為村長的父親,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同階級敵人為伍、為友呢!

她家是地主。但在他看來,怎么也沒有課本《劉文學》里面的地主那么可惡。她爹娘對他都很好,還時常教他吹上一曲,并在私下里送給他一支鎖吶。這使他既興奮又擔心,經常為沒有地方放鎖吶而發愁,有時只好交給她代為保管。他是萬萬不敢把鎖吶拿回家里面放的。

小時候的深夜,他常常被一曲嗚咽的鎖吶聲喚醒,他躺在床上靜靜的傾聽,那曲調里充滿著悲涼、憂怨、憤懣和無奈。那聲音大多次是從村南的河岸上傳來,而每次又都發生在批斗會過后。他現在明白了,那嗚咽的鎖吶聲就是一種訴說,就是一種抗爭。

她爹叫柳勝。

柳勝并不姓柳,而姓盛。聽人們說是發黃水(花園口事件)那年,隨他娘逃荒到柳灣村的。柳勝那時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但卻吹得一手好鎖吶,這可能是出身鎖吶世家的原因吧!

為了能有個安穩的家結束漂泊流浪的生活,經人牽線柳勝娘嫁給了柳灣村一個有幾十畝薄田但卻不能生育的男人。解放后則被劃為地主成份,柳勝三十多歲時才同鄰村的一戶地主家的老姑娘成了親。在那個年月,有誰敢嫁地主階級為夫,娶地主階級為妻呀!"爹"娘相繼去世后,柳勝順理成章地成了貧下中農的批斗對象。

長期的批斗、"學習",再批斗、再"學習",柳勝徹底變成了一個逆來順受、沉默寡言的人。而鎖吶則成了他每次被"教育"后的減壓工俱和傾訴對象。

日子在一次次的飛絮中度過,在一曲曲的鎖吶聲中熬過。火紅的歲月徹徹底底點燃起了人們的激情,完完全全迷失了人們的性情。就連那飄飛的柳絮也被淹沒在紅色的海洋中了。

輕盈的柳絮如飛雪般紛紛揚揚,籠罩著整個小村莊,籠罩著村莊南的小河岸。三個孩子在飛絮中玩耍著,大點的孩子有十歲左右,他們在做一種只有農村孩子才做的游戲:一個孩子坐在大鐵鍬上,一個孩子劃圓推,三個孩子輪流坐。當輪到弟弟坐哥哥推時,由于哥哥跑的太快,不幸的事發生了,鋒利的鐵鍬劃傷了弟弟的腳。鮮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哥哥嚇傻了,不知所措。旁邊的小女孩則雙手比劃著,并從地上抓起一團潔白的柳絮按在傷口上面,又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花花的小手絹把傷口包扎好。

鮮血染紅了雪樣的柳絮,滲紅了花花的手絹。哥哥看著哭疼的弟弟,不知該如何向父母交待。這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呀,一頓狠打是如何也逃不掉了,況且父親平時就看他不順眼。

聰明的小女孩看明白了他的心事,在兄弟倆面前不停地比劃著,那意思是想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哥哥明白后,斷然拒絕了她的好意。這下子女孩急了,又是一陣更強烈的比劃,還伴隨著"啊、啊"地叫聲。哥哥看著她那倔犟的眼神只好同意了,于是三個人以拉鉤的方式表示永守密秘。

唉!善良的、可憐的女孩,她哪里能知道事情的發展有時是出人意料的呀!

幾天后的下午,弟弟卻因患上破傷風丟失了生命。男孩的父親帶領幾個弟兄,兇神惡煞般來到小女孩家,不由分說一通摔砸。還有一些看熱鬧的革命群眾也在旁邊吶喊助威,要讓害死革命小將的兇手償命。

男孩子害怕了,一邊拉著他父親的胳膊,一邊說:"爹,求求你了,不要這樣,弟弟是我害……”話還沒說完,一記響亮的耳刮飛了過去。男孩耳朵里嗡了一聲就坐在了地上。接著整個世界頓時寂靜了下來,他看見父親、叔叔的手臂在空中揮舞著,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動。小女孩的爹跪在地上不停地在沖他們磕頭,小女孩被她的母親護在懷里,雙眼不住地流淚,雙手不停地比劃著……

可憐的、無故的孩子,就是你能說出事情的真相,這時候又有誰能相信你呢!

這時,一個柱著"手杖"(就是根長相有點怪異的柳木棍)的白須老人走了過來,小女孩的爹如溺水中的人發現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一樣,快速地爬著跪在了他的面前,并不停地沖他磕頭。老人看了他一眼,用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孩知道,這個老人是柳三太爺,是村中輩份最高,德聲最望的人。聽人說年青時當過義和團的大師兄,還組織過紅槍會殺過日本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物。村中不論大小事情只要他出面總能夠擺平,還能使雙方都能夠接受。

男孩只見老人"手扙"一揮,雪白的胡須動了動,人們一下子都靜止了。他走到男孩的父親面前,嘴上的胡須抖動著,"手扙"也不停地在地上搗著,男孩的父親則恭敬地站在那兒,只有男孩的母親坐在地上眼里流著淚,嘴張動著,雙手在一上一下地舞動著。女孩的爹也站在了老人面前并不住地點著頭,好象是在應承著什么要求。果然,在老人的指揮下,幾個小伙子先是卸下了那兩扇厚重的、油漆斑駁的大街門,又從屋里抬出了兩口袋玉米和兩口袋小麥。老人又數了數女孩爹遞上來的一沓大大小小的、花花綠綠的鈔票(大約有三十元,那時掙一天的工分才合人民幣一角五分錢),"手扙"又揮了揮,眾人才象凱旋的隊伍拿著"戰利品"如潮水般退去。

這曾經熟悉的院子,好象突然間比平時大了許多,空曠得只有滿地的爛鍋爛盆。院墻邊一棵掛滿小青杏的兩杈杏樹,也不知何時惹怒過誰,被硬生生地劈下了一杈。白色的傷口處在滲著殷紅色的液體。

男孩坐在院中迷茫地望著天空,望著天空中如雪般紛飛的柳絮,任憑一條蚯蚓一樣的蟲子從左耳孔爬出,蠕動在左邊臉上。他不明白剛才還完全寂靜的天地,怎么又慢慢變得半邊寂靜半邊喧鬧了。

女孩全家也呆呆地坐在院子中的地上,在夕陽的余輝里,如三尊黃泥塑像。這時,男孩慢慢地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出院子,卻遠遠地看見一口小小的、油漆班駁的棺材,被幾個小伙子抬著,漸漸地消失在村外的暮色里……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聲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女孩帶著一顆破碎的心,用一條細細的蔴繩結束了生命。人們又一次聚集到還是滿地爛鍋爛盆的院子,冷漠的臉上帶著少有的憐憫和同情,又在一陣陣嘆息中離開了。當男孩來到時,看到的只是一張卷起的、破舊的蘆蓆,然后被幾個人抬起漸漸地消失在漫天飛舞的柳絮中……

起風了,幾滴稀疏的星雨伴隨著團團飛舞的柳絮飄落下來。還帶來點夏日的氣息,幾聲悶雷從天際滾過。

村南的河岸上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在風雨中追逐著一團潔白的柳絮,一邊叫著:"絮兒別走,要下雨了,跟娘回家",一邊沿著彎曲的小河岸走向遠方……

小河的水靜靜地流淌著,當它默默送走最后一片飄落的柳絮時,伴隨著它的只有那夜夜嗚咽的鎖吶聲了。

悲涼的鎖納聲象一把錘子,每夜都在重重地敲擊著男孩的心臟。他己無法忍受小村的一切,就連那稀稀的飯湯中也能浮現出女孩和弟弟的身影。他對這生他養他的故土絕望了,在一個月圓之夜,他潛出村子來到小河南岸,一曲生澀的、悲涼的鎖吶聲過后,他也消失在蒙蒙月色中。

舉目無親的異鄉,小小的他憑著一支鎖吶過上了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日子,草垛傍、橋洞下成了他的宿營地。世態的炎涼,生活的艱辛使他暫時忘記了心中的傷痛。然而,年年柳絮的紛飛卻能常常勾起他心中的痛苦,那份負罪感就象一條蘇醒的毒蛇,時時啃噬著他的心。面對紛飛的柳絮他有一種想回家到小河南岸吹上一曲的沖動,這種想法常常使他寢食難安。

心靈的傷痛是任何藥石都無法治瘉的。一個月圓的、柳絮紛飛的夜晚,他潛回到了小河南岸的小小墳塋傍,一曲鎖吶聲過后,他象個懺悔后的教徒,心靈得到了解脫,整個身心也輕松起來了。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他的負罪感。這也成了他一生中年年必做的事情。

在年年的柳絮紛飛中,在年年的鎖吶嗚咽聲中,他從孩子長成了小伙子,又從小伙子變成了兩鬢如霜的老人。他要過飯,打過工,下過煤礦(因發現耳聾被辭退),拾過破爛。這中間的艱辛、痛苦只有他個人知道,他從不向人訴說,每年回家都是潛入潛出。他有許多次能成個家的機會,但他都全部放棄。他是在懲罰自己。五十幾歲的人卻已經病入膏肓,直到現在卻還在用這種懲罰自己的方式來贖自己的過錯。

如怨如訴的鎖吶聲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干咳聲,撕心裂肺的干咳聲又伴隨著如怨如訴的鎖吶聲,一陣陣,一聲聲在夜空中回響著。鎖吶的吹管中在滴著粘粘的液體,腥腥的味兒彌漫在空氣中……

清晨,人們迷惑地來到小河南岸,發現一個老人安祥地睡在那一新一舊的墳塋前。那支古色的鎖吶上粘滿了紅色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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