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掐滅煙頭,做了總結:“所以不要告訴我什么是正確的,就讓我任性生活吧。”
我遞上最后一點杯底酒:“干了,咱們也該散了。哥們回家還有尿布洗,我兒子尿起來相當任性,哈哈... ...”
他也哈哈大笑,眉間有皺紋聚齊,剎那間一個剛過三十的男人竟表現出遠遠超越年齡的老態,我也驟然間放下了當年作為大學舍友時對他的各種羨慕嫉妒恨。
歲月的安排是戲謔的,硬生生襯得人類的情緒蒼白沒有意義。
今天你羨慕他的飛黃騰達,明天你為他的鋃鐺入獄嘆息。今天你放不下她的花容月貌,明天你在菜市場偶遇臃腫蠟黃的她和商販撕扯。今天你感慨他們青春年少正當時,明天你只能在黑白照片的名單上觸摸名字。
誰也不能和歲月抗衡,誰也不敢說能主宰命運。對酒當歌,也許今天真的該給自己些任性的自由?
老鐵是那種哥們見面打招呼拍他肩膀時,下手也有意要狠一分的對象。心里有氣。
這家伙,憑一張五官周正的立體輪廓,一個堅實的肩膀和緊繃的腰勾勒出的倒三角,一個學生會主席這種令有骨氣的人嘔吐的頭銜,讓兄弟們喜歡的女孩兒都站進了等他點頭肯定的隊伍。
老天捉弄人,從來下手狠,但凡這家伙老老實實挑一個確定了關系,也不至于讓兄弟們恨得牙癢癢。偏偏他每日不是埋頭學習就是埋頭搞學生活動,兩耳不聞女嘆息。
老鐵大學成績算不上多好,但是發揮超常時也拿過一兩次本專業的獎學金。學生工作做的不是多風光,但已經足以讓學妹們吼吼嚷嚷的崇拜。
他在這兩個領域里不上不下地浮著,除此之外的事情都沒多大興趣。但是無知的女性同胞們竟然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他寧缺勿濫,格調高雅的生活作風的表現,好感更是呈指數型上升。
她們沉下心等待不要緊,苦了諸位兄弟們,往往一頓起哄吵鬧,加指手劃腳的策劃,成功逼迫了膽大臉厚的代表向女同志遞上玫瑰花時,得到的回答卻是——“我在等一個人喜歡上我,然而那個人不是你。”
強作輕松的代表們挖根掘地盤問出那個人,回到男生宿舍就開始大鬧天宮。
有做的絕的,徑直走進我們宿舍拔掉了老鐵的網線,氣勢之磅礴讓老鐵一時無從做出反應,生生滅了一個即將擊潰大Boss的血戰團,讓老鐵成為史上最坑豬隊友,人品名聲受重創。
這種時候同舍兄弟們也是皮笑肉不笑,心里暗暗覺得解氣。然而老鐵果然是老鐵了心在無聊功課和酸臭學生會領域深入挖掘,橫眉冷對千夫指,絲毫不為所動。
老鐵不近女色,不解風情的毛病一直延續到畢業。
畢業是個分水嶺,當初那些因為一張舒服的臉,一次陽光下汗水飛揚的投球,一首矯揉造作的小詩就能打動的姑娘們都升級轉型。
風花雪月已經不能入她們的眼,氣球玫瑰配上昂貴禮物能讓她們點頭微笑,豪車奢品才能讓她們投懷送抱。
當初不被女孩們放在眼里的兄弟們也各自走上血汗奮斗的歷程,努力打拼積累資源,讓自己在喜歡的女孩面前有底氣表達愛意。
這時候老鐵又不失時機地讓我們恨得牙癢癢。然而沒有正義之士替我們拔掉老鐵的網線,我們只好在同門小聚上使勁和老鐵的錢包過不去。
恨意的源頭在此——老鐵媽媽一位好友的女兒認識了老鐵,整個人被他那種禁欲系男子氣概所俘獲,一心一意要嫁她。
兩家父母也樂得撮合他倆,尤其老鐵媽媽毫不介意把兒子的歷史兜底告訴對方,說老鐵是如何的老實巴交,大學幾年都沒有拉過女孩手;如何的吃苦耐勞,到目前為止工資全部上繳家中女性角色;如何的寡言少語,絕不會找不三不四的人拉幫結派;如何的好學上進,獎學金數次收入囊中... ...
說的女孩媽在閨女早早嫁人這樣的持保留態度的重大項目上,一改常態,力度空前地支持女兒的每一個愛情決定,包括一年結婚,兩年生孩,四年二胎... ...
兄弟們能不恨老鐵嗎?才剛畢業多久,他就要抱得女人歸了,重點是,一個愿意后半生只和他睡覺,為他生孩子的女人!
回首往事,當初義憤填膺的我們在他的婚禮上肆意喝酒,大吵大鬧。罵人的話說盡了,舊日的情也敘了個夠。
那一晚上折騰到幾點已經不記得。模糊中好像后來賓客散盡,新娘早回了酒店套房,就剩老鐵呵呵地給我們開啤酒瓶蓋子,臉上沾著婚禮蛋糕的殘渣,忍受我們面對面的唾罵... ...
提到前妻,老鐵嗓音苦澀,放佛揉了鹽粒。
“我以為那是負責任的態度。女孩喜歡我喜歡的發瘋,而我遲遲不決定也讓兩家父母也大為光火。我于是就想,有什么不好呢?大學里也沒有和女孩子相處過,以后自己主動出擊,怕是連女孩的一句好話也賺不來。娶個安分守己深愛自己的姑娘有什么不好呢,日子和誰搭伴不都是一樣過。”
他拿起筷子向著餐桌上幾乎未動的飯菜遲疑了一下,終又放下。“想得太簡單了。”他苦笑“或者是,我根本不懂女人。”
婚后的生活并沒有像那位愛瘋了的女孩想得那樣充滿幸福。
老鐵找不到和她相處的合適節奏,柴米油鹽的瑣碎又平添了他倆的煩惱。無由而起的談話常常又毫無緣由地終結。
女孩對于外貌和購物的偏執令老鐵迷惑,而老鐵談話終結者的遲鈍也讓女孩煩悶。起初為了安慰父母而配合的恩愛到后來成了一同外出時的尷尬體驗。
女孩歇斯底里的爭吵和表達撞在老鐵這堵強力消音的悶墻上。老鐵對女孩欲說還休的關懷也淹沒在無效的信息交換過程中。
漸漸地,兩人反而在沉默中聽到心跳終于合拍。倆人成功地把新婚生活過成了一潭死水。
平靜的表象下是令人窒息的暗潮涌動。也許當初老鐵該拒絕領導讓他出差的決定。
不過用什么理由呢?僅僅是次五天的差旅安排,在公司里是毫不起眼的任務。
剛剛和妻子鬧了別扭?那又怎么樣,離開那個壓抑的空間,去外面透透氣未嘗不是一個讓彼此冷靜的辦法。
總之,冥冥之中,老鐵必須要陰差陽錯地走過命運為他安排的這一劫。
他回家那天,一進門就發覺了氣氛詭異。當然了——兩家父母都坐在沙發上等他,家里一種開追悼會的肅穆。
女孩在媽媽懷里披頭散發地小聲哭,老鐵父親一口接一口狠狠抽著煙,面前茶幾上橫著一個擠滿煙屁股的盒子。
“你兩離婚吧。這么下去誰也落不著好。”這就是對剛出差回來一臉蒙相的他的安排。
很突兀,然而是唯一的選擇。還能有其他路可走嗎?女孩都出軌了。
她后來用紅腫的眼跟老鐵告別,說她那天真的心情不好,還喝了點酒,平日里和那位同事真的沒什么過密的關系。
她感覺自己還愛著他,可是愛的太苦了。她似乎走不到他心里,而他似乎后來也只能在她心的門檻上一味徘徊。
事情發生了以后她沒法欺騙他,必須坦白,必須道歉,必須拉父母來面對這不堪的事實。
唯有這樣,感情雖然垮了,良心還能撐住。
老鐵也沒有譴責她的話可說。只是她一個人的錯嗎?
他后來撿起了大學期間打游戲的習慣以致發展成惡習。游戲界面打開他放佛才能忽略家里尷尬的沉默,忘記妻子絮絮叨叨的責罵(有一半以上甚至他都沒聽明白)。
他后來都不洗澡,一整個月不洗,自覺渾身酸臭的他自然地抱起枕被獨自去客廳睡。
逐漸地妻子在他眼里異化成一個符號,一個社會評價正常人的“鑒定通過”的蓋章。
在他眼里妻子不再是女人,是游戲里的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物,他多次挑戰敗下陣來,只好每每遇見了就繞道走。
這只怪物有時歇斯底里地拍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讓他滾去洗澡,他便乖順地站起去浴室刷洗他骯臟的身軀。
回來看見妻子坐在床頭哭泣,他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沉默地站著,也不轉身離開,也不靠近一步。
他從未想過不愛原來是這么地折磨人。明明所有的雞湯文告訴世人,理性收放自己感情的人會比較輕松。
然而現實令他明白,在一段感情中,愛的多的那位,盡管承擔了更大的被傷害的風險,但是愛得更快樂。
而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這快樂眷顧,讓之后的相處欠缺了動力,只剩疲軟。
愛情這段獨特關系,只有愈投入才能愈開心。無法投入的那一方,被動接受對方的愛戀與照顧,總是笨拙且不知所措。
更絕望的是,如果愛情不需要互動,那么快樂的可以一直快樂下去,踟躕的任由他一直踟躕,可是現實恰恰相反。
設計生物的主是殘酷的,他責令人類在愛情中互動。于是,愛著的那一方總是得不到回應,最終將人生初見的深情熬成了苦澀,熬成了怨念,熬成了仇恨。
因愛而產生的無可挽回的傷害,是不是一種罪過?那么因為懦弱,不能面對不愛的事實,而造成的傷害要怎么審判?兩者在上帝的天平上,孰輕孰重?
年輕是令人羨慕的。然而回想年輕那時,也讓人無由地膽戰心驚。
年輕時候的我們,對個人感受的把握不夠敏銳,對事情可能的后果沒有預見,即使極力讓自己走的筆直,也常常誤入歧途,而這時,誰又能力挽狂瀾?
女孩被父母帶回家,老鐵一個人在都市里流浪。財產分割時雙方父母都沉默而客氣。女方媽媽一直在抹眼淚——在這該死的短暫婚姻里,一個溫柔可人,聰慧善良的姑娘,自此背上了婚內出軌的惡名,誰能保證她未來的幸福。
對于女孩,她要打碎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枷鎖則更為艱難。她的愛還沒有放下,然而傷害已成既定事實。
意外并沒有像童話故事中的考驗那樣讓男女主人公達成和解,而是更加血淋淋地撕開了他倆婚姻的真相。
沒有流動的對等的愛,一切繁華之下,都是廢墟。
老鐵眼眶紅濕:“我真的質疑生活對我的安排。”
他覺得,在他沒有能力承擔愛的責任的時候,他控制自己,絕不涉足未知的領域。
他勤勤懇懇學習知識,認認真真服務同學,最多打游戲消遣,從沒有輕易對任何人許下諾言,說出愛的咒語。
他沒有荒廢過任何一個女孩。他以最清白純粹的狀態等待著他的愛情。
當兩方父母覺得他們應該在一起時,他犧牲自主決定的權利聽從他們;當女孩非要嫁他不可的時候,他犧牲自己未來種種可能性去接受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啊。這當中哪個行為錯了嗎?
大學期間他考慮到不認識的女孩的幸福而沒有盲動,工作之后他考慮到老人和姑娘的幸福而步入婚姻。
這樣一個善良的他,難道還比那些隨隨便便就占有女孩的人們罪大惡極嗎?
是的,他覺得自己每一件事情都做到正確,可是依然沒有得到幸福。
永遠正確并不能保證生活無憂。也許當初在某個時間節點上他將錯就錯,任性生活,尊重自我,反而會獲得塵世的平靜。
看,人生就是這樣,像一只陰晴不定的貓,無從捉摸,難以討好。
那么,你考慮好如何生活了嗎?請你自由思考,且讓我陪哥們干了這杯酒,大吼一聲:任性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