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大師木心在長詩《再訪帕斯卡爾》末尾寫道:
翻身朝向/蘆葦叢中/亮著燈光的書齋/疾走/復穿小樹林/雖有月光/踩壞了/好幾只蘑菇
你瞧木心老師有多可愛,“雖有月光,踩壞了,好幾只蘑菇”,他的好些詩作讀下來都像是羞澀又任性的少女,乍看端莊可愛,揭開面紗后嚇你一跳,讓你不禁“嘖嘖嘖”驚嘆起來。如果你也喜歡他的作品,我現在讀的《木心詩選》就可以作為備選哦。
今晚,想給你講講我的幾只小蘑菇,它們曾長在我的心尖尖上,曾經也在黑夜里被踩壞過。
抱歉,我沒有長小弟弟
我很早之前就給你說過,我生于90年冬月,即農歷十一月。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我媽沒去醫院在家里生的我,我對著這個世界開始哇哇哭時,我媽說天剛蒙蒙亮,所以媽說就暫定六點出生的吧。
當然,我出生這件事不是我們家第一次與計劃生育工作者打游擊戰。我外婆四個兒子五個女兒。1990年,她二女兒、三女兒和四女兒都在計劃生育的風口浪尖懷上了孩子。外婆住在山半腰上,計劃生育的人也畏懼交通不便,所以嫁到平地的女兒們都跑到山上外婆家里躲著。
躲了一段時間,風聲越來越緊,外婆召開了個緊急會議,只留下還沒有生男娃的四女兒也就是我媽,其他兩個女兒都攆走了。二姨我不知道,三姨回到家里就被抓走了,她為了保住肚里的娃,佯裝精神病在拘留所里裝瘋賣傻才被放出來,才有了后來我小姐姐的出生,她比我大十天,現在已是兩個男娃的媽媽了。二姨家的小姐姐也順利出生了,但是在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因沒人照看吞了薄膜噎死了,至此是一整家族諱莫如深的默契。
顯然,我依然不是男娃。
我來到這個世界,既不是我們家對抗計劃生育的開始,更不是我們家對抗計劃生育的結束,因為我們家交不起罰款,沒法給我上戶,我爸因此還急壞了兩顆牙,牙壞了更沒錢補。
從此,我便有了個名字——小黑孩。這個名字比“狗蛋”“二蛋”“傻蛋”還普及,重復率極高。從此,我的童年也變與“黑”和“黑暗”扯上了邊兒。
“黑”與“白”相對立,“黑夜”與“白晝”相對立。小黑孩是沒有戶口的孩子,小黑孩不要在白天出沒,小黑孩不要哭鬧,小黑孩應該去偏僻的地方,要不然遇到搞計劃生育的怎么辦?
于是,我還是個襁褓中的小娃娃時,就已經被我爸在黑夜里挑著開啟了東躲西藏的人生之旅。想想那時候我和我爸相互作伴,心里竟生出無限幸福溫暖之情。
小黑孩本該安分別鬧,可我生來不安分,越是怕人越熱衷“夜泣”,從來不安生。于是,在我來到世界一百天的時候,心疼女兒一家的外婆把女兒的女兒接過去養了,在她家里我隨便哭,反正搞計劃生育的聽不見。也就是從那時候我開始喝那種紫色包裝上有一個大娃娃的奶粉了。如今我還是討厭各種營養奶粉濃濃的膻味,大概是小時候喝傷了吧。
第一只受傷的小蘑菇
要說我爸爸挑著我東躲西藏的黑夜以及夜泣的黑夜都是大人們講后我想象出來的,那么,計劃生育來我外婆村里搞突襲那次是我記事兒起的第一次黑暗,那天我看見我的小蘑菇被踩傷了,是被“恐懼”的大腳踩傷的。
那一夜我本正酣睡在外婆的懷里,突然就被外公夾在胳膊和腰間抱著往外沖。外公一手抱我一手爬梯子,外婆用力扶住梯子,外公很快爬上“吊鋪”(我去百度搜索了一下,其實外公家的吊鋪反而更像現在的閣樓,只是沒有樓梯,因此也更加隱秘易于躲藏)。確保爺倆安全上了“吊鋪”,外婆就趕緊撤梯子,生怕計劃生育的沖進家里來抓我。我睜大雙眼瞪著屋頂,側身摟我的外公用他粗糙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可我還是受到了驚嚇,而外公身上的旱煙味,給了我莫大的安全感。直到今天,每次回去我還喜歡坐在外公身旁看他煙管兒里冒出來的煙霧繚繞。
后來,只要有計劃生育要來突襲的任何風聲,外公就提前抱我上吊鋪睡覺,而身體不好的小腳外婆要在下面提心吊膽一整夜,有時候甚至會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咳。覺得安全了,外公就在吊鋪上給我小聲講他年青時打鬼子的故事,有時候也給我唱曲兒,他活像一本字典,講出來的故事和唱出來的曲兒,幾乎沒重過樣兒。
又有一只小蘑菇受傷了
我第二只被踩傷的小蘑菇,還是跟計劃生育有關。
隨著交通越來越方便以及搞計劃生育的“偵查能力”越來越強,我外婆家呆不住了。于是大家商量出個主意,讓二舅家在城里當廚師學徒的大表哥把我帶到城里去躲兩天,大表哥的飯店老板就是我親二叔。
那時候大表哥已經有了自己的自行車,沒坐過自行車的我把腳活生生插到了輻條里,大哥騎了十幾里路終于到了飯店,我兩眼淚汪汪,腳已經腫成了饅頭。二叔帶我去診所包扎,在二叔飯店當大廚的三叔去給我買了一雙漂亮的拖鞋,拖鞋很松軟,比我的涼鞋舒服多了,我甚至開心得想跳舞,但是腳太痛不能跳,不忙的時候二叔、三叔拿好多吃的給我,抱我,姐姐有時候可以“被允許”來陪我玩兒。
剛嫁給二叔的二嬸兒是城里人愛干凈,爸媽也不愿給二叔添太多麻煩,所以夜里我還是由大哥摟著睡,睡在毛頭小子堆里,夏天的夜里汗臭味夾雜著廚師身上的油腥味,來飯店后吃胖的大哥鼾聲如雷,我想外婆想外公,我在黑夜起困惑什么時候天亮呀?終于在城里打小工的爸爸放工了,他悄悄進門把我抱出去,讓我坐在大盆里給我洗澡。(為什么我寫到這里還是會落淚,心疼我爸,心疼我媽,心疼自己?)
而家里的媽媽在燈前母乳著我的妹妹(對,我媽又生了個女兒)等爸爸回家,那時候沒有電話,只有墻上的掛鐘一下一下響徹黑夜,她既想我也擔心未歸的我爸。媽媽當時抹的眼淚,我從未看到過,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少,即使見面時她哭,也會躲著我,眼淚里肯定都是不舍和愧疚,以及對老天不肯眷顧她和爸爸的自怨自艾吧。
爸爸給我洗完澡,換上新衣裳把我抱回去再獨自騎車回家。后來爸爸做了生意,經常半夜里往外跑往城里跑,往村里跑,我喜歡陪著他,就像在我生命最初的時候一樣,我們彼此陪伴,因為我隱隱覺得,我爸,也不是什么都不怕。
那黑夜里睡在一群光著膀子的汗臭味打鼾小伙子當中的不適感,踩傷了我的第二只小蘑菇,不過我從來沒給爸爸媽媽說,我怕他們心里更疼更愧疚。
第三只小蘑菇受了傷
腳傷好了,二嬸兒對我住在這里的耐心也快沒了,畢竟大小也是一口人的飯呀,而且萬一被抓到,對飯店不利,對她和二叔不利。
于是,奶奶來了,她要帶我去大姑家躲一段時間。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我的奶奶,生下來不久我就去了外婆家,奶奶是個模糊的概念,她拉起我的手時,我想躲開,但是我知道我不該躲,所以我給她拉了。
她拉著我的手,走在盛夏里,那時候她還年輕,我也沒見過太陽傘,我們時而暴曬在烈日下,時而穿梭在大樹蔭里,終于她走到一個大樹下的老爺爺面前停了下來,我不知道那老爺爺是干什么的,我只記得奶奶伸手給他,問過老爺爺:“我這輩子還有得個孫子的命嗎?”那時候二叔家的弟弟還沒出生。
我是不懂,但是我直覺這個我給叫奶奶的人應該不太喜歡我,我這個女孩子。于是,我的第三只小蘑菇被盛夏烈日灼傷了。
去了大姑家,正巧遇到發洪水的季節,住在河邊的大姑家地勢很低,奶奶大半夜抱著我往姑姑鄰居家跑時,我覺得她應該也喜歡我,于是我第三只小蘑菇的傷勢隱約沒那么嚴重了。
奶奶這邊的親戚,就差去二姑家躲一陣了,恰巧這時我外婆家里傳來消息說可以回去了,于是我終于可以看到我的外公外婆了,嗚嗚,耶耶!
又回去了,那無憂無慮的生活又重現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調皮就怎么調皮,山澗里的山泉和野果子,外婆做的流油的韭菜盒子,外公那故事和曲兒以及背我去趕集時身上的旱煙味,大我一歲的靜靜和小我一歲的星星。我有事貪玩兒會被外婆罵,但無論外婆看上去多兇(我媽完全遺傳了外婆這點,一副你必須怕我的架勢,哈哈),我都有外公這個堅實的后盾護著我,寵著我。
可憐的第四只
在外公家里一直住到1997年的臘月二十六,我爸第一次喊我回家被我拒絕了,終于他搬來救兵——大我兩歲的姐姐,我最喜歡的姐姐,來勸我回家,因為我的戶口終于安上了,因為我實在要上學了,依依不舍告別了我最愛的外公外婆。
把我接到家里,奶奶和媽媽以及我的小妹妹早已都在等我,小妹妹躺在我媽的懷里吃奶,奶奶趕緊又拉著我的手抱我在她腿上逗我玩兒,我真的真的很想掙脫下來,奶奶真誠表示歡迎我回家的笑我至今記得,但這個陌生的地方沒有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因為在這陌生的地方也顯得陌生起來,我感到好別扭啊。
那種一群人在黑夜里圍著你轉而且要留下你在這里睡覺,你心里因想念著日日夜夜摟著你睡覺的人難過到不行,一股強大的拉扯感涌上心頭,涌到眼眶,再憋回去,第四只小蘑菇在拉扯中受傷了。
不過它好得很快,因為我有個親密無間的姐姐,她特別愛我,帶我去河邊玩兒,帶我見她的好多小伙伴,好吃的都給我吃,好玩的都給我玩。
蘑菇園遭了劫
記憶里傷得最嚴重的小蘑菇,是受傷在每當有人來我家里時。
只要聽到有人來到院子,我就一溜風逃到爸媽的臥室里,用衣服堆把自己埋好,只露鼻子呼吸,生怕被別人發現我這個小黑孩在家。爸媽忙著迎接院里的人,姐姐追過來用不解的眼神望著奇怪的我。
我怎么都回憶不起來自己如何練就這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隱蔽能力,至今我遇到突發事故比誰都跑得快,大概跟這從小練就的能力分不開吧。但我深知當時,躲避速度越快,意味著我那顆心受到的驚嚇越多,越深刻,我心尖尖上的小蘑菇們就這樣一只一只的都受過傷,都傷勢嚴重。
你看,黑夜給我帶來了恐懼和不安,但是也給我難以名狀的安全感,躲在黑黑的地方,就安全,就沒人發現我,就不會被抓走。
現在我早已長大,親愛的外婆19年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如今已經92歲了。因為愛我的家人以及浩瀚無垠的書海就像一劑又一劑的良藥,所以我的小蘑菇們傷勢都好了,雖然偶爾還露出一點受過傷的痕跡,就像我寫到這篇文字時還落了淚,依然會心疼那黑夜里戰戰兢兢的我和我的家人們。
活下來真好,好好活著真好,我心尖上的小蘑菇們,你們好好長,現在沒了黑夜,咱再也不用擔心那疾走的人踩傷咱。
同樣,這篇來自我昨夜的日更,日更第三篇,寫的時候幾度哭泣,我打算一直堅持下去,堅持下去會看見什么呢?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