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刺猬哲學

優雅是因為距離,不想接受是因為不敢給予。自由是因為放棄,不想開始是因為不敢嘗試。生命從來不肯暢快地引吭高歌,她將悲喜與恐懼埋藏在心底,渴望一段酣暢淋漓的生活。



半夜正兩眼冒光地趴在電腦前趕一篇稿子,突然收到吳可發來的一條微信,趁著翻資料的工夫騰出噼里啪啦打字的手,點開。

吳可:我決定放棄了。也許會有結果吧,可是我不年輕了,也太自私了,我害怕傷害。

我放下手機,面對著電腦上一眨一眨的光標,再也無法成文。

吳可已經35歲了。大部分的女人在這個年紀已經有了愛人和孩子,可是她卻一直孤單一人,像只刺猬一樣,讓所有的人都無法靠近,無論男女。

我和她在大學里相識,當時只是泛泛之交,可是誰都沒想到,十幾年后,多數人都斷了聯系,只有我們依然保持著君子之交。

和吳可交往是舒服而愜意的,她不八卦也不好奇,每次見面都是固定的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吃喝,不咸不淡地聊天。不疏遠,也不熱絡。

無心趕稿,索性關了電腦,在昏暗的臺燈下,看著剛泡的速溶咖啡熱氣繚繞。

第一次見吳可是我剛進大學的時候,那時她已經大三了,是我的直系學姐。她的人緣并不差,卻總是孤獨的來去,在歡聲笑語的人群中穿梭,像一只特立獨行的貓。

她畢業之后,我們好幾年沒有聯系,直到我畢業,找工作,然后辭職,輾轉了幾年,陰差陽錯的進了一家雜志社。聽同事說起編輯叫吳可,快三十歲了,長得很漂亮。我心里有些猶豫,又不敢確認是不是重名。直到參加全體會議時遠遠的看了一眼才確信是她。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也還記得我。會議結束后,我抱著資料往外走,吳可突然在我身后說:“張鏡,是你嗎?你是不是張鏡?”

我轉身有些羞澀地朝著她笑,“學姐。”

“呵,真是你啊,”她拍了下手,清脆的擊掌聲回蕩在會議室里,“真是好久不見了。”

她似乎還要說點什么,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話,她皺了下眉頭,把手中的筆記本遞給我,說:“把你聯系方式寫給我,今天沒空和你敘舊了,改日聯系。”

我認真地寫上電話號碼和微信號,然后遞給她,她看了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快十二點了,吳可加了我的微信。問候了兩句,她問了我畢業后的經歷,我簡單地說了辭職的事,也就沒有了下文。

星期天早上,我特意關了鬧鐘,準備和周公暢談,誰知道稀里嘩啦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美夢。

才剛到七點,我一肚子的悶氣,又看到手機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便按下接聽鍵,惡狠狠地喂了一聲。

“小鏡,我是吳可,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嗎?”

小鏡……我瞬間清醒了,大學畢業后,除了我爸媽,再也沒有人這么叫過我。但是在學校里,因為我年紀小,所有認識的人都會叫我小鏡。

“學姐,我……我今天沒事。”

“那我們見見吧,你把你地址發給我,我去接你。”

掛了電話,我飛快地起床洗漱,胡亂啃了幾口剩下的面包,權當填飽肚子。下樓沒過一會,吳可的車便停在了我跟前,她搖下車窗,摘下墨鏡,說:“快上來吧。”

車里放著班得瑞的音樂,她在音樂聲中笑著說:“不好意思了,擾了你的美夢。”

我搖著頭說沒有,突然發現,在她面前我還像個小女孩一樣不知所措,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我記得以前的她總是冷冰冰的,現在似乎添了溫度。

“怎么這么拘謹,我們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吧,”吳可帶上墨鏡,“現在怎么樣?上次你在微信上說是辭職了,為什么呢?”

我一笑置之,不知道如何開口。在大學里談了四年的男朋友卻沒有熬過畢業后的第一年,分手之后我迫切地希望離開那個城市,沒有任何的猶豫和權衡,辭了工作,帶上行李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不想說就算了,沒事的,現在好好干也是一樣的。”她拿起一個紙袋子遞給我,說:“早餐,先吃著墊墊肚子,還是熱的。”

我接過來,咬了幾口,眼淚止不住地流。分手快兩個月了,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跟爸媽打電話的時候還能笑著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今天我卻無法控制,長久的壓抑使我迫切的需要宣泄。

“怎么了?”吳可把車停在了路邊,解下安全帶,一邊從包里掏紙巾一邊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她把紙巾遞給我,說:“不管你經歷了什么,都會過去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想說就說,不想說我也不會問的。”

我哽咽著說:“我跟男友分手了,五年的時間抵不過一個富家小姐。”

“沒事的,這不能改變什么,你會遇上更好的人。”她把我臉上的眼淚擦干凈,湊近看了看,突然說:“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我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來,她這才發動轎車,說:“別再哭了,不值得。我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

她帶我去的是一個鄉下農場,大片大片的草地,零落有致的房屋,看得我兩眼發直。

”怎么樣?“

“太好看了吧,吳可姐,你怎么找到這種地方的?”我由衷地感嘆。

“一個朋友帶我來的。”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朋友是她曾經的戀人,正在談婚論嫁的時候因為一場車禍天人相隔。也是后來我才知道,她一開始并沒有打算帶我去那個農場,只是鬼使神差的起了念頭。

我點開微信,回復:明天見一面吧。已經快一點了,我知道她的生活規律,估計她已經睡了。可就在我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接到了吳可的電話。

電話里是個男人的聲音,說:“是吳可朋友吧,她喝醉了,你來接一下她吧。”

我抓起一件大衣就往外跑,到了門口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拖鞋,又折回去換了一雙鞋,出門就往他說的餐館趕。

初冬已經有了一些寒意,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幾盞路燈閃爍著,等了好久才終于搭上了一輛出租車。

吳可是不喝酒的,跟她認識了這么久,我從來沒有見她喝過酒。可是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呢?放棄對她來說有這么難以抉擇嗎?

那是一家很小的餐館,繞了很多冤枉路才在一條胡同里找到它。

我推門進去,狹窄的店面擺著七八張桌子,整齊而干凈。吳可像一爛泥似的趴在最里側的桌子上,老板也占據著一張桌子打著盹。

我扶起吳可,可她卻像糧食口袋似的向下墜,我弄出的動靜驚醒了老板,他一邊扶著她,一邊說:“吳可經常來我這兒吃飯,可從來沒喝過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愣是喝了快一瓶的白酒,還不帶勸的。”

好不容易把她弄上出租車,我看著老板欲言又止的樣子只得再次下車。

“吳可和我老伴關系不錯,她時常說看到我們就像看到她父母一樣,我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也不好問,等她酒醒了,你好好勸勸她,沒什么過不去的。”

我裹緊了大衣,點點頭,這才轉身上車。

醉酒的吳可臉色潮紅,安靜的像個熟睡的嬰兒。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將她帶回我租住的房子里,方便照顧。

到家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多,我換下她的臟衣服,好不容易折騰完,已經快到四點了。睡意全無,索性又打開電腦,準備把剩下的稿子趕完。

花了快兩個小時終于把一切都搞定了,看看表,已經六點了,天邊開始有微弱的光芒。起身,揉揉酸脹的眼睛,準備簡單的早餐。

一切就緒后,我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吳可已經醒了,朝我瞪著猩紅的眼睛,嚇了我一跳。

“媽呀,你干嘛?嚇死我了。”我拍拍胸口,順手扭亮床頭燈,“什么時候醒的?怎么不叫人。”

“有一會兒了。”她嗓子嘶啞,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苦笑著說:“真不該矯情,頭疼的厲害。”

“活該,大半夜的讓我一個弱女子穿過幾條街去接你。”我順手從床上拿起一個枕頭砸向她。

“是嗎?”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太危險了,真是麻煩你了。你去給我倒杯水,渴的厲害。”

我只得去倒水,也沒聽出來她說的“麻煩我”是真心還是玩笑。

“我記得,是我讓那老板給你打電話的,太久沒喝醉了,醉了才明白,這么大的城市,除了你,找不到一個接我回家的人。”吳可接過我手中的水杯,微笑著說。

“說的太酸了。”我轉身,鼻子有些酸酸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在這個城市,除了吳可,我找不到第二個熟人。

她把杯子放在柜子上,仰身倒在床上,沉重的悶響之后是長久的寂靜。

“吳可姐,咱倆談談唄。”我坐在她的身旁。

“頭疼。我昨晚沒說什么吧?”她的手揉搓著我睡衣的下擺。

“說了。”

她猛的坐起來,眼睛瞪得老大,幾秒鐘之后又倒下去,“無所謂了,我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就習慣性問問。真的頭疼,早上吃什么,還上班嗎?”

”熬了小米粥了,今天是星期天。“

“哈,孫炳真的是瞎子,這樣的女朋友不要。”

“別扯了,說說你自己吧,到底打算怎么辦?那條微信是什么意思?”

她像被扎了針的氣球一樣萎縮下去,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也沒什么特別的意思,就是怕了,我一直就膽小,所有我擁有的東西都會失去,真的怕了。再說了,我就跟著你一起混不好嗎?”

吳可以前是不會這樣耍貧嘴的,可是我和她重逢的這幾年里,她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總是抖機靈,顧左右而言他,有時候繞的我都忘了原本的問題是什么。可是今天我不準備再給她這樣的機會。

“別轉移話題,我是認真的。”

“先讓我去洗漱,然后吃點東西吧,頭疼,胃里也不舒服。”

吳可吃的很少,一碗粥還剩下了一點,便擺手說飽了,然后便靠在椅子上看著我呼嚕呼嚕的喝粥。

吃完早飯,快速的把戰場收拾完,我一本正經的坐在她面前,等著她再跟我說一遍她的決定。

“你干嘛呢,虎視眈眈的,想吃人嗎?”吳可沒好氣地說,“確實是沒什么,就是感覺累,沒有精力投入了,也害怕讓趙謙這樣毫無回報的付出,他比我小幾歲,我配不上他,怕下定決心之后被拋棄,自己更受傷。”

我見過幾次趙謙,白凈秀氣的男人,比吳可小三歲。在雜志社聽同事八卦時說,趙謙和吳可曾經的戀人李古南是挺不錯的朋友,李古南死后,是趙謙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我也是在見過趙謙之后才知道,這么多年,他一直在追求吳可,可是從未如愿。

提起趙謙,我倒是不知道該問些什么了,只問道:“昨晚為什么喝成那樣?”

吳可盯著我看了好久,嘴角上揚,眼圈卻泛紅了,她吸了吸鼻子,仰起臉,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說:“晚上,給你發完微信后,突然特別難受,特別的想古南,他都死了好幾年了,我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的想過他,我甚至在想,不過了,從小到大我一直這么苦,還有什么過頭呢?干脆去陪古南算了,他肯定等我太久了……”她終究沒忍住眼淚,帶著嘲諷的笑容說:“你能相信嗎?昨晚我只要一狠心就見不到你了,我準備好了安眠藥,也準備好了刀片,可是我害怕了,我真的是太怕了,所以我就出去喝酒了,不是說一醉解千愁嗎?挺有道理的。”

我站起來,起勢太猛帶倒了椅子,我沒有見過這樣癲狂的吳可。她給我們每個人展示出來的都是美好陽光的一面,誰知道這陽光背后的陰影是如此巨大呢?

“情深不壽,知道嗎?”她擦干眼淚,又成了以往的樣子,“我不知道趙謙為什么要陪我這么多年,可是我只會有兩個原因,要么是古南臨死的時候托付過他,古南死的時候他是最快趕到的,也只有他見了古南最后一面。要么就是他對我真的有感情,可是,情深不壽,我害怕。”

“吳可姐,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可是你總得試試啊,很多幸福都是試出來的。”我的勸言蒼白無力,可是你們肯定都有這樣的體驗,對一個內心自有理論體系的人,任何勸阻都是沒用的,即使你知道她的理論是錯誤的,是與大眾觀點背道而馳的,你也沒有勇氣用所謂的真理去辯駁她。

“痛苦也是試出來的,不去嘗試就沒有痛苦沒有幸福,就這樣過下去不好嗎?”

說不上哪里對,卻也沒有不對的地方。她就像一只刺猬,保護自己的時候雖然會對別人造成傷害,可那不是她的本意,甚至會讓人找理由為她開脫,無法去責怪她。

“那你真的要拒絕趙謙了嗎?”我有些不甘心,雖然跟趙謙不是太熟,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溫文爾雅可以托付的男人,我不愿意讓吳可錯過這樣的人,也不愿意讓吳可真的一個人過一輩子。

“應該吧,”她把手插進濃密的頭發里,長吁了一口氣,“古南死后,我更怕失去了。雖然在古南之前我也一直在失去,失去父母,失去完整的家,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可是那些都沒有讓我失掉希望,古南之后,我真的死心了。即使偶爾會猶豫,可理智總是會戰勝的。”

在今天以前,吳可沒有向任何人表露過絕望,也沒有任何人發現過她的絕望。她和李古南的愛情我無從知曉,也許真的是真情,又或許只是對失去的緬懷。

“如果李古南沒有死,你能保證你們的感情一直不變嗎?”

我知道我的問題有些過分,可是我不能看著她將一輩子都鎖在自己自以為是的深情里。斯人已逝,沒有人給她立牌坊寫傳記,甚至不會有人記得她,可是日子是自己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哈,你真毒。”她挑著眼看我,卻沒有一點不悅的神色,“世上只有兩種人不怕死,一種是不知道死為何物,另一種是看破生死。我不能保證古南活著會怎樣,可是我確信他死了以后不會怎樣。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是因為第一槍就射穿了心臟,真情之所以稱為真情,是因為失去之后不會有變故。”

對一個無比清醒著欺騙自己的人,我還能說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只是希望她的刺猬哲學不要傷害到自己。

后來,吳可和趙謙沒有走到一起,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年后,趙謙離開了她所在的城市,和相親認識的一個女孩草率地結了婚,婚后平淡如水,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叫趙珂。

有一次出差,偶遇他,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提起吳可,他神色黯然,說:“她和古南在一起七年,我單戀了她七年。古南臨死的時候對我說,趙謙,我知道你喜歡她,我把她就托付給你了。你知道嗎?面對著垂死的老友,我心里竟然想的都是她,我怕她接受不了打擊,怕她接受不了我,怕她心灰意冷。結果都被我言中了。”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草草告別,從此天涯陌路。

吳可依然奉行著她的刺猬哲學,孤獨的在城市中穿梭。

離開雜志社后,我們依然保持著君子之交,每個月固定的幾次見面,約在固定的場所,安安靜靜地吃喝,不咸不淡地聊天。

好像以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以前發生過什么呢?這個城市每天都有駭人聽聞的頭條出現,我們的這些小事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生活的哲學沒有對錯,難道奮勇前行就一定是對的,后退躲避就一定是錯的嗎?從來不會有這么絕對的定理。

不久前和吳可見面的時候,她依然妝容得體,美麗優雅,我希望她可以一直奉行著自己的哲學,安然地生活。

此文,謹獻給她逝去的歲月和失去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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