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最美是宋詞: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上)

少時讀書,不愛唐詩,不愛元曲,但偏愛宋詞。唐詩多有局限,元曲多有戲謔,偏偏宋詞,三五成句,四六成情,愛不釋手。如果說唐詩中更多的是詩酒流連,那么宋詞中更多的是花月縱橫。本想將宋詞分類道來給你一一述說,卻發覺才疏學淺,只好把心里最美的宋詞分享給你,盼你歡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相見歡》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暫。世事本就是鏡花水月,轉眼之間,繁華已逝;回首之際,花開花謝,萬事成空。暮春時節,最是讓人感傷。此時的李煜,卻不得不面對落花成冢的悲涼場景。而他心中,更有往事悠悠,揮之不去。

須臾之間的生命,只如林間紅花,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沒有著落。回望李煜的生平,從南唐皇帝到清冷階下囚,從繁華到落寞,看似經歷了許多,卻也不過只是瞬間。花開花落,只是尋常之事。世間有太多凄風苦雨、太多坎坷迷離,行走于人間,總要面對種種變幻、種種起落。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這里的胭脂淚,并非指眼淚,而是指落花。只因朝來有寒雨,晚來有疾風,所以春花無奈凋謝。雨打落花,恰如春林之落淚。這樣美麗的畫面,怎能不讓人如醉如癡?

可是,這樣的畫面,卻又分明帶著無盡的凄涼。畢竟,水流花謝,兩處無情,我們都知道。繁華醉人,卻總是與蕭瑟相連。短暫的人生,誰又能看盡林花,留住春光呢?到頭來,人們終究會明白,人生如夢,更多的還是惆悵。

讀此,不禁想起他在《虞美人》中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

繁華與寥落,總是相隔不遠。總是在不經意間,繁華落幕,只留下幾許塵煙,散漫在時光杯中,飲不下,醉不成。盡管如此,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還是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名逐利的人,愿意在繁華深處,打撈生命的光華。可惜,很多時候,在繁華中得到的東西,也會在繁華中失去。繁華如夢,人間如夢。

每個人都有夢想,每個人都有遠方。為了尋夢,我們可以過山過水,過縹緲云煙,過浮沉變幻。但是不管走了多遠,經歷了多少悲歡離合,都應該在心底留一方水土,可以養花種豆,看云聽雨。人潮擁擠,世事無常,當我們終于疲憊不堪,至少還有個地方,可以落腳。

很多時候,我們尋找了許久的東西,或許就在不遠處,燈火闌珊的地方。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人們總是相信,穿過人海,穿過塵煙,總會在燈火闌珊之處,遇見所要遇見的那個人。那夜的辛棄疾,是否曾遇見讓他為之癡狂的女子,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燈火闌珊處,是他的歸途。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

提起宋詞,第一時間便會想起蘇軾,想起這首詞。于是,我們也會想起大江東去,想起人生如夢。

太壯闊的事物,會讓人頓悟,也會讓人迷惘;會讓人沉默,也會讓人豁然開朗。比如大江,比如沙漠,面對它們,恐怕誰都會感到生命之渺小。

那是千里之外的遙遠,而我們只是人世間飄飄蕩蕩的塵埃。當然,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時光。不管你有多美麗的夢想、多強大的力量,也只能在人間行走數十載,然后便是永遠的沉寂。

沒有見過江海的人或許永遠不會明白江海的壯闊,沒有去過沙漠的人或許永遠不會明白天涯的孤獨。我們所處的塵世,終究是太喧嚷、太擁擠。而當我們走出人海,去到遙遠的地方,獨自面對冷寂流光,就會驀然明白,原來生命真的只如砂粒水滴。

后世之人對這首詞頗有微詞,但這并不影響它被后人千萬次地傳唱,畢竟,壯闊就在那里,氣勢就在那里,豪邁就在那里。其實,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的日子并不好過,或者說,他的人生并非陽光明媚。相反,此時的蘇軾正處于人生低谷,頗感無奈。但是,就在這樣的處境下,詞人還是寫出了這首蕩氣回腸的詞,足見其天性豪邁放曠。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陳與義《臨江仙》

人世間有許多事是不堪回首的,比如遠去的青春,比如逝去的愛情,比如曾經的知己,比如絢爛的年月。有時候,真覺得回首往事需要幾分勇氣,畢竟流光無情,多年以后,物是人非,縱然回到曾經熟悉的地方,見不到曾經風雨同路的人,聽不到曾經藍天之下的笑聲,也只是徒增煩惱。

當然,若是經歷了江山變遷、王朝更迭,往事就更讓人不敢靠近。當曾經的宮闕成了塵土,當舊日的亭臺成了遺跡,誰還能在靜默的往事里悠然穿行呢?南宋的統治者們選擇了偏安,并且漸漸開始沉醉于江南的煙雨。但是,對于那些有血性有骨氣的人們來說,靖康之變是永遠抹不去的傷痛。

人們都記得,那時候,大金鐵騎踏破河山,只留給大宋人民無窮盡的殘破夢幻。只不過,統治者無心收復河山,人們再悲傷再掙扎,也無濟于事。

這首詞節奏明快,渾成自然,水到渠成。每次想起這首詞,總能想起那詩酒流連的畫面,總能想起那杏花疏影里的笛聲。當然,還有那夜深時的漁歌。千百年后,功過是非、成敗得失,都已化作云煙。古今之事,當時雖能引起無數人悲喜,最終都盡付漁唱樵歌。要知道,漫長的歲月,可以化解所有的悲歡離合。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

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周邦彥《瑞龍吟》

總是在想,人到底要經歷多少聚散離合,才能學會忘卻,才能懂得放手。真實的情況是,作為紅塵行客,我們很少能真正忘卻。總是這樣,我們明知回憶是苦痛的,卻還是忍不住回到從前,看看來時的風景,聽聽舊時的聲響,見見曾經的相知。回憶時苦澀中帶著的那點甜蜜,是我們永遠不忍舍棄的滋味。

幾年前,回到故鄉小城,走在那些熟悉的小路上,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其實,離開那里只是數年,但是將自己流放在記憶里,想起曾經盛放的無與倫比的年華與愛情,突然間覺得,時光太冷,紅塵太遠,自己只如塵埃,不知不覺便已飄至天涯,沒了蹤跡。

想必,寫這首詞的時候,周邦彥也是相似的心境。那些熟悉的風景就在眼前,歲月仿佛從未走遠。可是轉念間憶起從前,憶起那些如煙的往事,滄海桑田的悲涼,便浮上心間,再也揮之不去。可是,他又忍不住回憶,畢竟,那些往事是他從未舍棄的春花秋月。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筱墻螢暗,蘚階蛩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飄渺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后,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姜夔《八歸》

長亭古道,斜陽芳草,離別總在這樣的景物中悄然上演。有人說,黯然銷魂,唯別而已。不論何時,面對離別,總讓人難忍悲傷。

誰都知道,離別就意味著各安天涯,離別就意味著山水迢遞。此后的日子里,共同有過的歡樂,只如云影,飄飄蕩蕩。

人們常說,聚散隨緣,寵辱不驚。可是,面對聚散離合,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從容淡定,不驚不懼,不悲不喜?于是,回望紅塵歲月,我們看到無數身影,在離別發生的地方,落寞惆悵,形影憔悴。不論是清晨還是黃昏,不論是山間還是水畔,離別總是意味著西風碧樹、塵埃無邊。

盡管帶著無限凄清蕭索,我還是常常懷念舊時那些離別的情節。那里,有垂楊斷案,有楊柳西風;有濁酒清歌,有笛聲瑟瑟。當然,還有長長短短的詩句,以及曲曲折折的心情。那樣的情境,帶著悲傷,卻也帶著情誼;帶著離索,卻也帶著詩情。如今,荒涼塵世,淡漠人間,還有誰記得楊柳岸的曉風殘月,還有誰將離別刻畫得詩情漫漫?

姜夔的人生,說來蕭瑟。于是,我們總能在他的詞中讀出悲涼,讀出感傷。當時,遇見那首《揚州慢》,剎那便已愛不釋手。多年后,說起宋詞,腦海中最先浮現的,不是大江東去,浪花淘盡風流;不是寒蟬凄切,多情最傷離別。卻是那幾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秋天,盡管也有讓人沉醉的風景。落霞孤鶩,秋水長天,駐足于這個時節,常有寫意之感、快意之念。但是,這需要恬淡悠然的心境。要知道,當你心靜如水,才能波瀾不驚。可我們終究只是凡塵之人,沒有誰能不悲不喜、不驚不懼。于是,面對秋天的時候,我們看到的總是衰草連天、落葉無聲。

有時候,甚至可以說,這是個讓人絕望的季節。經歷了夏日的喧鬧與絢爛,此時的清冷與蕭瑟,能讓人在不經意間跌出人海,仿佛身在天涯。秋天里那幾分詩情畫意,到底不是誰都能尋得。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印象中的范仲淹是這樣,不計得失,心憂天下。他似乎總是那樣淡定從容、寵辱不驚。可是在這里,我們看到,范仲淹也有落寞惆悵的時候。他終究也是尋常之人,也有喜怒悲歡。生活對誰都一樣,有聚有散,有起有落,有得有失,有悲有喜。任你縱橫四海,氣吞萬里,也總要面對世事變幻。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歐陽修《蝶戀花》

總是在想,寂寞到底是什么?是佇倚危樓的黯然神傷,還是獨自天涯的形影相吊;是月下黃昏的濁酒斷腸,還是夢醒之后的往事如風。很多時候,寂寞只是突然的自我。或者雁過長空,或者雨打芭蕉,或者落花成冢,或者明月如霜,觸目的瞬間,都能讓人寂寞橫生。

有些寂寞是可以消解的,或許,幾盞燭火,幾葉風帆,就能讓人欣喜起來,遠離寂寞;有些寂寞無處落腳,只會如影隨形,無論春花秋月,無論夏風冬雪,都不能驅散。紅塵歲月里,住著太多倚樓望月、形單影只的身影。這是被時光刻上深深涼意的身影,千百年以后,仿佛仍舊在那里佇立。

遙望千古人間,許多詩人也曾留下過這樣的身影。但是他們至少還可以安坐在酒杯里,沉沉醉去,不須面對外面冰冷的世界。但是我所說的,卻不是詩人,而是那些被困在世俗禮教中不得自由的女子。若不是那些陳舊的邏輯和規則,她們可以有屬于她們的幸福,與那個命中注定的男子,相遇相愛,相依相守,不懼風雨飄零。

可是那個時代是不幸的,處在那些冰冷的歲月里,她們沒有選擇的自由,沒有相愛的權利,她們的人生注定要被別人安排。于是我們看到,當那些負情薄幸的男子絕情而去,當那些任性恣情的男子花天酒地,留在庭院里的女子只能凄然地對著流光,冷落無聲。她們的寂寞,屬于命運的藩籬,無可比擬。

這首《蝶戀花》出自歐陽修筆下。真的難以想象,醉意朦朧的醉翁,寫起女子寂寞來,也是這樣駕輕就熟。可以看出,舊時文人,無論是豪邁放曠還是悠然恬淡,心中總藏著幾分清婉與悲涼。他們知道,怎樣的庭院,怎樣的天涯,有著最深的寂寞。“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秋天雖然總是荒草叢生,落木蕭蕭,卻也只是輪回中的細微片段,幾乎無須留意,便已成為過去。太過忙碌的人們,總是在不經意間,錯過了年光變換的許多細節,比如新枝吐綠,比如黃花飄零;比如細雨斜風,比如夕陽西下。

可是,那些天生多愁亦善感的詩人,卻總是隨著春秋變換,心事浮沉。對于詩人們來說,紅塵深處,處處皆有風景,時時皆有相逢。只不過,越是留意,就越容易動情。于是,印象中的詩人,總是這樣,悲傷著悲傷,歡喜著歡喜。或許,他們需要的就是在悲喜交加中折疊出的那幾分詩情畫意。

對于詩人來說,秋天縱然不是墳塋,至少也是荒原。在這里,他們找不到歸途,找不到溫暖,似乎也找不到燈火。很多時候,他們只能無邊惆悵。佇倚高樓也好,徘徊野徑也好;沉默月下也好,踟躕古道也好,心情總是冷冷清清,無法拾掇。借著幾杯濁酒溫暖自己,卻不料,酒入愁腸,更添愁苦。詩人的秋天,秋天的詩人,都是這樣,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這個秋天的李清照,便是如此。茫茫人間,她走過了很長的路,見過了許多事,到此時,她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守著幽窗,只如窗前黃花。這樣的季節,她沒有前方,也沒有退路。她只能瑟縮著,和窗外的世界面對面。曾經,她豪情不讓須眉,這樣說:“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多年后,她卻在這逼仄的角落,悲愁無限。世事無常,誰都無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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