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 ? ——題記
(一)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薄情的人。
來到北方十余年,從沒有正兒八經想過我的故鄉,我的煙雨江南。直到不經意地讀到這首詩,不經意的,濕漉漉的江南,如煙如霧的往事,一點一點從我腦海深處浮出來。
這寂寞的鄉愁如同忽然被打開禁錮之門的野獸,散發著深沉的讓我畏懼的目光。
在這個朔風四起的齊魯平川,在大雪紛飛呵氣成冰的寒夜,在寂寥的時間幾乎靜止的午夜,我的夢滿目蒼白。站在時間的長廊審視自己,我的身在顫抖我的心在顫抖我的靈魂也在顫抖。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透過那扇狹窄的門。
我看到輕風細雨,古老的石墻,寂寞幽深的小巷,一縷裊裊騰起的青煙與絲絲細雨繾綣地揉成薄薄的暮靄。眼睛無法探視的地方,是薄暮底下撲騰輕飛的燕子,是躲在葉子底下縮頭縮腦的蝸牛,是爬滿了小巷和墻壁的綠油油的青苔。
幽幽的情思慢慢匯聚成一個大大的點,我看到了,那就是曾經哺育我幾十載春秋的小城。
還記得年少時賦歌唱談的輕狂,還記得楊柳林深處成群翩舞的飛蝶,還記得亂花迷人眼的二月天執鶯尖叫的孩童,還記得細細密密如柔絲般飄落的梅雨。
(二)
那些記憶也隨著相冊一起沉載起來。
游到泰山的時候,我會把婺城北山郊游的照片找出來。一一地比較:泰山雄壯、北山幽麗,泰山頂高而美,雙龍洞曲徑通幽。竟是各得其妙。
我逐步逐步地走著,有時候是結伴,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夕陽下,一個人在水橋邊,一個人聽寒山寺外驚耳的鐘聲,一個人在上海繁茂的大街上迷了路。
有一天,我來到浙江的省城杭州。杭州古稱錢塘,因錢塘碧水而聞名于世。那是中秋的前夜,從婺城走到杭州大約要四個小時,當火車緩緩停靠在杭州后,我隨著大批的乘客一起踏上這塊土地——遑論這些乘客是游人或者墨客或者只是街旁一討生活的求存者,在杭州這片大家視為“天堂”的凈土上,走出車站的人不免都重重舒了口氣。
透過人群如織的街景,天上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沒有星星卻亮如白晝。月亮底下,桂樹倒懸的陰影清晰可見,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慢慢慢慢涌上心頭。
中秋之夜,能夠在西湖欣賞月亮當是人生一大樂事。那夜游人很多,更有人扁舟西湖看中秋的圓月,而我卻孑然獨身一路走到了孤山。
據史載,南齊幽艷蘇小小就葬在這杭州西湖畔的孤山北麓。
走進幽靜的孤山便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白堤上的熙熙攘攘雖只是咫尺之遙,卻仿佛完全和這里的寂靜是分隔的空間。皎潔的月光也被孤山的山影阻隔在山的南面,只留下山陰一片陰冷而寂靜的黑暗。
我獨對著這份陰郁沉悶的孤寂,忽然明了何以孤山會稱之為孤山,它是幽然一身孤獨孑立的,它獨自坐立在湖的中央,身旁卻是潺潺而動的水,更映得它名如其名的寂寞孤單。
山陰沿湖的岸邊植滿了垂柳,西泠橋頭孤冷清靜,卻遍尋不到蘇小小的墓陵。一陣湖風吹過,柳枝拂面,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寒意,于是便忽然明了“幽蘭露,如泣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的凄涼。陰冷的風讓碧空中如圓盤一般的月亮也失了亮色。
想起千年前那位英年早逝的詩人李賀還說“西泠下,風吹雨”。在寫這首詩時,不知他是懷了怎樣憐惜未竟的情感呢?
從西泠橋回到白堤上,漫漫地走,偶遇一撥人在聊天,本想繞開走去的,卻隱然聽到風中傳來的“蘇小小”等字,就駐了步。
只聽到一人大聲說道“這蘇小小的墓代表了古代才女自覺自強的文化意識,千年來就落身西湖邊,也與代表著西湖歷史人文的文化分不開,因此本就應該加以修憩并加倍保護……”
四周忽然寂靜無聲。大家也許是被這個大膽的發言震撼了吧,蘇堤畔,月無聲,只有西湖水靜靜地緩流,沒有聲響的緩流。
久久的沉寂之后,一人忽然跳了出來大聲質問:“不過是個婊子,為她立牌坊,究竟是想宣揚什么?”
駐足在岸邊的我卻忽然覺得好笑,千年前蘇小小孤身孑世,后來也是郁郁而逝;再聰慧的她大概也料想不到,千年之后,竟然有人為了是否宣揚她的墓陵而大動干戈——她是青樓女子又如何?她是才艷絕世又怎樣?——究竟與這些人有什么相干?
由來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宿命竟然角逐到了千年前后。
(三)
倦意萌生的時候,我像候鳥一樣開始想念故鄉的家。
這里正在大變樣,到處是拔地而起的四方樓。古老的泥墻,青石鋪徹的小巷,逐漸湮沒在鋼筋水泥的滾滾煙塵里。我總是一個人出門循著最古老的小巷漫步。我是多么害怕,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就永遠看不見這些熟悉熟絡的景致。
兩旁的石墻都爬滿了深綠色的青苔,細雨飄落,會有很多背著薄殼的蝸牛從石縫里鉆出來,滿墻滿地的逛遛。腳板底下的青石板路曲折幽深,經歷幾百年風侵雨蝕的青石板已經洗去了粗糙的表面,光滑地能照出人影。
那一天信步走到一座巨大的樓亭前,我抬眼看去,原來是走到八詠樓了。
這八詠樓又名玄暢樓,興建于南朝齊隆昌元年(公元494)。據傳千古風流人物崔融、崔顥、嚴維、李清照等,都曾登樓攬勝,賦留名篇。記憶中,這應該是我第三次登臨八詠樓。小時候不懂事,偶爾爬上去看到滿墻的楹聯只覺得索然無味。到得后來,再次登臨八詠樓,每每不能釋懷的,卻是那位孑然獨行、孤身飄遠的滄海愁人——宋代女詞人李清照。
這位女詞人曾經歷極為完美的愛情,然而晚年卻在孤伶飄落中飽經流離之苦。
史傳她晚年曾經客居婺城,并且攀臨八詠樓揮筆寫下了“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至今,在八詠樓古跡蒼蒼的青石墻上依稀能見到這短短的幾句。
八詠樓上涼風習習,斑駁古舊的青石欄刻印著這座樓亭經歷的風風雨雨。樓間里空蕩蕩并無一物,四面的庭壁上隱約可見許多文人的留跡。而四壁又用一道不銹鋼圍欄攔上了,這樣,那些歷經風吹雨打的字跡看在眼中便更加模糊不清。
在心底,對那位傳奇的女詞人卻更加神往和好奇。如若不是因著政治派系的黨爭,她可以永遠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如若不是邊疆的戰火延續到她的都城故鄉,她何必顛沛流離背井離鄉南下躲避戰亂?所謂“煙月不知人事改”,時光易逝,命運無常,宿命的枷鎖早在你出生的時候就開始輪轉。
后來和朋友聊起游八詠樓的心得,那位朋友卻忽然對我說“珍惜眼前,珍重未來”——這不是女詞人悲傷的故事賦予我們最后的啟示嗎? 我問他是嗎?他肯定地說是。一年后,我成了這個人的妻。跟著他遠走家鄉,永遠地離開了我的江南水鄉。
(四)
“是江南好呢還是江北好啊?”——那樣短短的問話依然在耳邊流響,可是不經意的一個回頭,我們已歷經了十幾年的滄桑流轉。
如今依然有不少相識的人會經意不經意地詢問:“是這里好還是江南好?”我執著夫的手低頭微笑。
其實哪里都好:舊時的江南生活因為有輕風有細雨有黛山有清流,有親人有玩伴而縈繞夢中;今日的生活有朔風有暴雪有平川有胡楊,還有丈夫的“愛”和親人的“護”而回落到仍然屬于“家”的暖流里。
抬頭望天,又是冬季一個暖洋洋的晴天。藍天、白云、平川、人流,……皆入我懷,塵世忽然變得如輕煙一般淡然與不真實,江南與江北的辨述都已遠去,唯有一種慈悲充滿于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