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一凡驚訝地看著殺了個回馬槍的牧野,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我這邊還得把那個病人送到ICU去,你怎么了牧野,信主任那邊安頓好了?”
牧野看著有些滄桑的疲憊的吳一凡,眼眶似乎有些濕潤。
“你怎么了牧野?現在真相大白了,你也可以趕緊回去上班了吧。年輕人,要抓住機會,別放棄。”
“我最希望的,就是放棄追求真相這件事。但是正如您所說的,兩個無辜的人收到傷害,我不應該放棄。”牧野筆直地盯著吳一凡。吳一凡手中似乎有些慌亂,忙著鼓搗呼吸機來掩飾自己的慌亂。
“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您為什么會殺死一個自己的病人,您是那么愛惜自己的名譽,為什么會讓自己的病人死。后來我覺得自己想的不對,病人并沒有在麻醉當中死去,而是在后面的過程中死的。您還是保住了自己的名譽。一個愛惜名譽的人,真是可怕。”
吳一凡沉默著,他慢慢處理著呼吸機的線路,似乎就像一個平常的一天那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一個愛惜名譽的人,甚至會為了自己的名譽被損害,而傷害一個人,而且在后面的過程當中,居然能突破自己的底線,用更大的錯誤來圓之前的過失。”
“我看到之前美國有一個新聞,想必您也看過吧,就是那個世紀官司,美國的醫院賠了幾千萬美元給患者。”
吳一凡愣了愣。
“沒錯,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場牽扯政治斗爭的陰謀,后來發現,后面的都是您作為兇手在彌補自己的過失犯下的,而問題的關鍵,還是發生在葉偉成接受手術的時候。也就是說,這其實原本是一場麻醉的意外,卻因為您,因為您刻意地隱瞞,演變成了一場謀殺。”
吳一凡笑了笑對牧野說:“差不多得了吧,牧野,我不想和你辯解什么,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要回家了。你小說看多了吧,居然敢對我說這些。”說完了之后,臉便立刻陰沉了下來。
此時牧野已經摘了口罩說話,而吳一凡,卻像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慌張,又戴上了一層口罩。
“術中知曉。”牧野平淡的說了四個字,卻像重錘一樣敲在吳一凡的心上。似乎每一下都猶如剜肉一樣的痛苦。
“我說的沒錯吧,不知道有什么特殊原因,也許是代謝的過快,或者輸液不順暢,葉偉成當時發生了術中知曉的情況。病人處于肌松藥的作用下,渾身一動不能動,甚至無法呼救。但是因為麻醉藥的量不足,導致患者有意識,能夠切身感受到手術所造成的刀割以及撕扯的疼痛,但是無法行動,甚至他會感覺自己被呼吸機吹著呼吸的感覺。那是世界上的極刑,比凌遲還要痛苦,凌遲起碼有終結的時候,而這種術中知曉所帶來的痛苦,不止手術中的四五個小時,甚至會在多年之后,仍然在患者心里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那種無法忍耐的疼痛會讓人在夢中驚醒,會讓人無法忍耐活著的痛苦而選擇自殺。”
“所以世界衛生組織才會把術中知曉定義為最大的醫療事故之一,對您來說,這不止是賠錢的問題,是會讓您一聲的名譽掃地的問題對吧。”
吳一凡聽著牧野的話,可以見到在厚厚的口罩下,吳一凡粗重地喘著氣。他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后門的地方,似乎手術室的空氣太憋悶了,他幾乎不能呼吸。
“所以您當時看到的,應該是葉偉成在疼痛劇烈到極限的時候,拼死睜開的眼睛,而那個時候,葉偉成也看到了您,所以他才會在后面清醒的時候,那么劇烈的掙扎。他內心知道了發生了什么事情,所以等他醒過來,也一定不會放過您的,對不對。因此,您首先希望能夠通過長時間的麻醉,讓麻醉藥沖淡這件事情,也許他醒過來之后,他就會忘記這件事情。”
“然而,他沒有,他看到了您,第一時間就想起自己受到的非人的折磨,他第一時間就想指認您,卻被您用鎮定藥再次鎮定了。也許他要是放聰明一點,可以假裝不知道,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可是,沒有經歷過那些虐待和撕扯的我們,又怎么能夠理解那種地獄般的苦難呢。”
牧野說著說著,似乎覺得有些憋悶,空氣中似乎越來越多壓抑的氣息進入自己的胸腔。他不愿意這樣指認自己愛戴的老師,正如吳一凡并不希望自己看好的年輕人把那些想要忘記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訴說。
“所以,您首先希望麻醉的時間足夠長,好讓葉偉成進入ICU,再睡個幾天。所以您首先偽造了血壓的問題,當時的確是陳彥豪抽的升壓藥和降壓藥,但是您在注射器上書寫藥名的時候,偷偷掉了一下包。也就是說,您把升壓藥寫成了降壓藥。所以在葉偉成血壓升高的時候,這個時候您又注射了一針升壓藥,才造成葉偉成血壓越降越高的假象,之后再用嗜鉻細胞瘤的癥狀完美地解釋。”
吳一凡攥了攥手,手心全是汗。
“然后等到了ICU,您一直去觀察葉偉成的狀態,其實您沒有想殺他,您只是希望他能夠忘記,然而當得知他并沒有的時候,您又再次鎮定了他。如果說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紕漏,應該說,是您最得意的學生,陳彥豪,用筆記記下了麻醉的每一個細節。葉偉成術中的麻醉劑量前面是正常的,但是突然,您給的是正常人的十倍劑量,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同樣的劑量,又發生在ICU給葉偉成再次鎮定的時候。也就是說,您是在中間的時候,才發現葉偉成需要的麻醉劑量是異于常人的。這個時候,想必正是您看到葉偉成睜開眼睛看著您的時候吧。”
吳一凡似乎像沒聽到,一樣,在后門看著窗外的月色,似乎牧野說的話,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的眼神似乎又堅定了一些。
牧野越發覺得頭昏腦漲起來,也許是剛才和信主任的搏斗消耗了太多的力氣,他扶著麻醉劑坐下,繼續說起來。
“然后您突破了自己的底線,在第二天信主任的病人身上坐了手腳,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氣管插管里面抹上了您精心準備的耐藥菌,然后劃了個口子,為的是能讓帶著細菌的氣體源源不斷地輸出。然后您小心地勸說了信主任,讓兩個病人同處一室,這樣的話,長期虛弱的葉偉成,也許一個晚上就能夠感染上這種哦烈性的細菌。”
“夠了!”
吳一凡站起身,轉過來。
“你到底還要編成什么樣子,證據呢?”吳一凡嘴角露出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笑容。
牧野覺得自己頭脹得難受,第一反應是,難道自己也得了和父親一樣的病么,沒有關系,至少在自己發病前,可以讓真相大白。
“吳老師,您覺得打碎了那個瓶子,就銷毀了證據么?我就是在等您做這件事情。其實那個瓶子里面,只是一點點菜湯而已。真正的證據我已經交給警方了。陸人甲當時拔管的時候,您之所以那么生氣,就是因為您想親自拔管并且把東西帶走,然后銷毀證據,沒想到居然被當做普通的垃圾裝走了,更沒有相當居然被我找到了。我知道,您在做所有事情的時候,應該都帶著手套吧,所以指紋是一定沒有的。”
牧野使勁揉了揉太陽穴,他似乎覺得坐著比站著更難受,開始有些困倦的感覺。
“我去您當時會診的醫院問了,那邊也有一個感染了耐藥菌的病人,我已經把那個病人的細菌要了一瓶過來進行菌群鑒定,如果兩種細菌的抗菌譜完全一致,您就需要解釋,為什么同樣的細菌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醫院了吧。再加上您剛才惡意銷毀證據的行為,我相信,您有很多話需要和陪審團去解釋。”
吳一凡心里喊了一句該死。
從時間關系上,兩家醫院的患者出現了同樣的感染,而且是同一株細菌,自己是唯一的一道橋梁。那個該死的ICU住院醫,居然私自拔了管子,不然的話,自己肯定可以……
不過,也沒有關系了。
牧野從懷里拿出一個本子,無力地扔給吳一凡。
吳一凡打開看了看,眼眶頓時濕潤了。這都是自己的學生陳彥豪畫的漫畫,自己所有的即將失傳的技術,那些精彩的麻醉瞬間,全都被這個孩子以那么天真爛漫的形式記錄了下來。那個可愛的又透著一點傻氣的孩子,估計到現在都是崇敬著自己,一個滿手鮮血的人。
“吳老師,我看到您那么努力地搶救陸人甲,我知道,您還沒有放棄他。我們至少一起努力把他救活好不好,犯得錯誤并不一定需要錯誤去彌補,您犯得錯誤,您的學生至少可以,可以努力去避免,人類的醫學不就是這樣一點點進步的么,我們知道自己終將犯錯誤,但是我們一直在努力的道路上,因為我們對于病人,是唯一值得依賴的人啊!”
牧野突然覺得眼前發黑,他有些無力地扶著麻醉機,他眼中滿是淚水,他看向吳一凡的方向。
“吳老師,救活他,然后去自首吧……吳老師……”
“我還想,如果能用你的小女友來嚇唬嚇唬你,會不會你就能收手了。有些時候,犯的錯誤太多了,就回不了頭了牧野。你還小,你不知道,有些東西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吳一凡慢慢走過來,對著牧野鞠了一躬。
“謝謝你,牧野。我也該做我該做的事情去了。還是當不了壞人啊,累了,真的累了。真的謝謝你,讓我能夠有尊嚴的走,小豪和你都是好孩子,有你們在,我放心了。”
“吳老師……”
說著牧野突然意識斷片了,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吳一凡抬起頭,把剛剛偷偷打開的麻醉氣體關上。
突然,他長長地喊了一聲,然后跪在地上啜泣起來,似乎像一個孩子一樣,完全不像一個榮譽滿載的老專家。
看著旁邊昏睡的牧野,他擦了擦眼淚。走了出去。
尾聲
在一群人趕來的情況下,牧野醒了,發現自己是吸入麻醉藥過量導致的昏迷,看著趕來的云帆,兩個人牢牢地抱在一起。
警燈在外面一直閃爍著,丁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告別了自己的仕途。信天城不敢看向丁儀,鎖著脖子。警車嗡鳴著開走了,也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一周后。
R醫院全體員工坐在一起開著大會,很多人眼中還閃著淚光。
醫院的新領導班子成立了,院長是劉國賢。劉國賢用了二十分鐘發表著激昂的演說,也著重感謝了新任衛生廳廳長孫建業的支持。
最后,他對一件大家都熟知的事情發表了看法。
“大愛精誠,吳一凡同志雖然因為車禍不幸地離開了我們,但是在彌留之際,他捐獻了自己的器官,拯救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患者。吳一凡同志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我們感激他,緬懷他的同時,一定要記得,我們自己作為醫務工作者的使命。這是吳一凡給我們所有人上的最后一課。”
下面傳來一陣哭泣的聲音,其中也包括哭成淚人的陳彥豪。
牧野和云帆看著主席臺,心中百感交集。
伴隨著熱烈的掌聲,劉國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正。他似乎看到,遙遠的門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沖他晃了晃手機。
梅艾:“公司的藥暫時停產了,如果有需要,請再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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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結束了,人生中第一部完整的中篇,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