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29

? ? ? ? 他是壞人吧?至少算是個敵人。反正,現在的林其既然握著淋漓的手,這么冰冷和無助的手。林其也沒得選擇,只能把他推到對面去,當他是餓壞人算了—不然,眼前的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呢?他額頭很寬,這個陌生人。搞得五官都被迫堆在一起。眼睛還蠻大的,就更讓人覺得,在跟他對視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視線該集中到什么地方——可能還是因為,林其不敢看他的眼睛。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和他對視呢?尤其是,林其不是不知道,他說不定在醞釀著一場攻擊;也因為,林其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的痛苦。

? ? ? ? 沒有人講話。在那種寂靜中,林其模糊地發現,原來店里除了林其們,其他客人都走了。林其毫無道理地幻想到了一場景,就是店里的服務生跟陌生人是一伙的,他們此刻會毫不猶豫地把店門關上,燈也關上,做出打烊的假象。卷閘門會在林其們耳朵邊轟轟烈烈地一瀉千里,是鬼門關響起的掌聲。

? ? ? ? 當然了,這些都沒有發生。服務生照舊沒有表情地穿梭于餐桌之間,還有一個,拿著拖把拖地的時候經過了陌生人,他遲疑地靠近林其們的時候,笨拙地被拖把絆了一下,然后他小聲地對那個已經走得很遠的服務生說了一句“對不起。”——這個踩到別人拖把還是道歉的人,真的會殺了淋漓嗎?

? ? ? ? 他站在林其們的桌子旁邊的時候,林其才發現,原來林其心里的尷尬遠遠多于恐懼。其實林其沒那么害怕的,不知為何,雖然林其心跳加速了,手也在淋漓的肩旁上微微顫抖,但是心里還是有一種沉下來的東西,讓林其覺得沒必要恐懼。也許,從出生起,林其就是靠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活到今天的,信任什么東西呢?林其說不好,也許是信任這世界放給林其看的電影,永遠不會那么糟糕。

? ? ? ? “坐吧。”姐姐親切地招呼他,就好像他不是淋漓的仇人,而是淋漓羞澀的小男友。

? ? ? ? 淋漓的肩膀在林其的手掌下面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就像是急匆匆地要破土而出,新鮮植物似的,混亂惶恐卻又勢不可擋。就在她直直的站起來的時候,林其非常默契地把手從她的手上移開了——她總是這樣,在無助的時候以為挺身而出才能保護自己。

? ? ? ? 她囁嚅著說:“對不起。”

? ? ? ? 周圍的人誰也不會在乎,林其其實略微倒退了幾步。林其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懸在空氣中的右手,林其想問它,為何這么順理成章地在第一時間放棄了淋漓呢?為什么林其在挪開它的時候竟是如此的如釋重負呢?難道林其自己也覺得淋漓至少應該面對一下眼前逼近的現實嗎?淋漓不是無辜的嗎?還是,林其自己也覺得,她有一點活該呢?不對,淋漓沒有錯,所以是林其忌妒她嗎?——沒有,沒有,不會,林其從沒有真的從心里嫉妒過什么人的,就是在林其第一次聽說她其實是個大小姐的時候,也只是蜻蜓點水地忌妒了一下,然后火速就忘記了。

? ? ? ? 是因為林其一直不肯承認,林其沒有林其以為的那么喜歡淋漓吧?林其甚至從來不允許自己像昭昭那樣大膽地冷笑一聲,說:“林其不喜歡她。”她從來沒有回饋過林其希望和她交換的情感,或者說,很少。在準確點,她所有和人相處的方式讓林其看不出什么“交換”的跡象。所以林其便只能當她同樣不怎么喜歡林其。她渾身上下那種暗藏的力量又在隱隱威脅著所有人,讓林其必須極力地告訴自己“林其是表姐,所以林其得有一點風度”才能和她維持友好的局面——終于全部承認了,真不容易呢。

? ? ? ? 就在這對自己坦然的一秒鐘,林其看見了淋漓像雕塑一樣線條分明的側臉。因為線條分明,所以那么多的愛上就像是被熟練的匠人迅速地涂抹其上的水泥,均勻地籠罩著,沒有在額頭那里厚一分,也沒有在鼻尖那里薄一分,這也是她讓林其覺得不可接近的原因之一吧。如果此時她能允許自己的臉龐,或者表情被哀傷弄得不體面,林其會更同情她。好吧,林其的心其實又在軟化了。這是個沒有出息的人呀。

? ? ? ? 姐姐不慌不忙地把原本屬于林其的那把椅子拉出來,對陌生人說:“坐。有沒有想吃的東西,自己點。”服務生的聲音從墻角不滿地傳過來:“廚房下班了。”然后姐姐又看了淋漓一眼,“又沒人說上課,誰叫你起立的?”

? ? ? ? 因為無法下班而怨氣沖天的服務生重新經過了林其們的桌子,身后那個無精打采的拖把就像是個沒有出息的坐騎。姐姐淡淡地看著她,說:“啤酒總是有吧?”說完,微笑了一下。她看了姐姐一眼,轉過身從陌生人剛剛起身的桌子上,拿起了那只空杯子,篤定地放在林其們這里——那表情,簡直是想要打情罵俏了。

? ? ? ? 表姐眨了眨蒙昽的醉眼,暗暗地說:“小蹄子,要是在我店里上班,看我怎么修理她。”

? ? ? ? 聽完這句話,姐姐自然地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你知道嗎?這孩子——”目光轉到了淋漓身上,“這孩子她自從出了事情以后,就離開加逃出來,還是咖啡店應聘過服務生,不過,”他看著半個身子都伏在桌上的表姐笑了笑,“人家老板不要她。”

? ? ? ? 陌生人一直都沒有看淋漓的臉,不過倒是勇敢地盯著姐姐的眼睛。姐姐說:“林其忘了自林其介紹了吧。林其是淋漓這孩子的班主任。她離家出走,并且還被你威脅到人身安全了。所以暫時住在林其們家……”

? ? ? ? “林其知道。”陌生人突然說,他嗓音沙啞,像是還沒從變聲的青春期里走出來,帶著一點點仔細聽還是能察覺的永川口音,“林其知道您是老師。”

? ? ? ? “林其也知道你知道。”姐姐輕輕地笑笑,“都跟了這么多天,恕林其直言,你不打專業,林其其實看見過你好幾次。學校門口,公車上……早就是熟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總覺得姐姐今天有點不一樣,雖然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不緊不慢,可是有種罕見的鮮活,似乎是在他皮膚下面寧靜地眨著波瀾。讓林其覺得,此刻,他所有的話,都是命令。

? ? ? ? “老師。”陌生人悲哀地笑笑,“給您添麻煩了。”

? ? ? ? “拜托,你比林其小不了多少,別總是您長您短的。喝酒吧。”姐姐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 ? ? ? 陌生人沒有喝酒,只是捏著玻璃杯。就像是那里面的半杯啤酒被凍成了冰,他不得不這樣用力地拿手掌的溫度融化它。

? ? ? ? “被埋在廢墟里面的,是你的什么人?”姐姐問。

? ? ? ? “林其哥。”陌生人說,“林其爸爸也受了傷,左胳膊被炸掉了一半。他上救護車的時候還醒著,還沒來得及覺得疼,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少了只手。”他居然笑了。

? ? ? ? 姐姐也在微笑,“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手,畢竟太熟了。因為它永遠都在那兒,突然之間不見了,也發現不了。”

? ? ? ? “對。”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很少的一口,“林其爸說,他是想要抬起手來抹一下左邊額頭上的汗,才發現它不見了。就像是林其們有時候想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被偷了——差不多的意思。”

? ? ? ? “你姐姐……還活著嗎?”林其膽戰心驚地問,因為林其知道淋漓最想問這個,但是她不敢。林其沒有什么不敢的,這個忙林其愿意幫。

? ? ? ? “活著。”陌生人看著林其,他看林其的神情幾乎是友善的,雖然在林其的記憶中,初次見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會不帶惡意地注視林其,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讓林其感動。林其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討厭的人一定是壞人,因為沒有人會討厭林其的。陌生人其實不是壞人,至少,不是個可怕的人。

? ? ? ? “那太好了!”林其由衷地對他笑了起來。

? ? ? ? “你姐姐沒事了,你爸爸雖然少了一只手,可是畢竟也活著,那你為什么這些天還一直要跟淋漓呢?”林其想林其真的是完全放松了吧,居然很有興致地跟他聊了起來。

? ? ? ? 他看著林其,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 ? ? ? 林其想,他其實說不好再開為什么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種時候勇敢地說:“林其不知道”的。

? ? ? ?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想真的殺她。”姐姐平淡地說,然后若無其事地問表姐,“打火機呢?你剛才扔哪兒了?”

? ? ? ? 淋漓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似乎因為在嗓子里悶太久了,有點見不得光的遲鈍,“那天,在公車上,你把手機還給林其——是你偷的么?不然,他怎么會掉呢?”

? ? ? ? “是林其偷的。”陌生人幾乎是羞澀了。

? ? ? ? 表姐開心得前仰后合,“你還挺坦率的。”

? ? ? ? 淋漓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臉上有一些不滿,不明白為什么突然之間,沒有人跟她同仇敵愾了。

? ? ? ? “別再跟蹤她了。”姐姐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 ? ? ?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 ? ? ? “答應林其吧,別再跟了,行么?”姐姐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色寧靜地等待著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林其不講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說她是無辜的她爸爸才有錯……林其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姐姐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情況算是幸運的。于情于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說對不對?”

? ? ? ? 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柜。他的下嘴唇凜凜地顫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嘴唇,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嘴唇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姐姐的杯子還是保持著矜持的距離。他說:“老師,你是說——因為林其姐姐沒有死,所以林其不該殺她。那林其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林其姐姐死了,林其就可以殺她了?”姐姐胸有成竹地笑笑,“林其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成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著姐姐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溫和地問:“您怎么稱呼?”

? ? ? ? “林其叫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么酒量的吧。

? ? ? ? “林其知道你為什么。”姐姐嘆了一口氣,“林其知道你為什么,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么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么……”他的眼光突然游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蕩蕩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說:“從前有個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她像平常那樣在家里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老公死在單位里,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于,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后,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陽臺上跳下去了。林其覺得,她那時候的心情跟你有點像。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么樣都得做點什么維持一下尊嚴吧。什么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么渺小了,總得做點什么,你是不是這么想的?”

? ? ? ? “喂,你有毛病啊?”表姐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膽怯的。

? ? ? ? “不一樣。”陌生人搖了搖頭(還是叫他陌生人吧,林其叫習慣了),“那個女人,她畢竟只是輸給了老天爺。可是,林其們不同。”他凝視著淋漓的臉,“林其們不同,淋漓,你說對不對。”

? ? ? ? “你知道林其最恨你爸爸什么地方嗎?”陌生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著淋漓,他精神質地盯著架子在盤子邊緣的一雙筷子,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們拿起來,以及拿起來又能做什么,“其實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歡他,他算是個不錯的東家,林其姐姐就屬于喜歡他的那部分人——他總說你爸爸從不克扣工人的工資,他總說工廠食堂里的飯很好吃,他還總說你爸爸人很豪爽……”陌生人笑了,搖了搖頭,“可是林其不一樣,每次看到你,林其就最恨他。其實你很好,很單純,你是無辜的。可是你憑什么那么單純啊?”

? ? ? ? “對不起。”淋漓像個考試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簾。姐姐不動聲色地重新斟滿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來一飲而盡了。他的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很兇,但是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在懷念著什么。

? ? ? ? “憑什么你可以一邊踩著別人長大,一邊那么單純地對所有被你踩在腳底下的人笑?你爸爸無論怎樣,得到了什么,手上總歸還是沾過血。或者別的臟東西。可是你連這一關都不用過。你他媽,你他媽真的是無辜的。無辜得林其都沒辦法恨你所以林其只好恨你爸爸,憑什么你天生就一點錯都沒有?憑什么你就有這么無辜的資格啊?每次想到這兒林其就覺得你該死。”他停頓了一下,有惡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精染紅了他的臉,也給了他勇氣說這些——一般情況下,人們心碎了以后才會思考的事情,“就算林其一點都沒辦法恨你,林其也覺得你該死。”

? ? ? ? 就在此時,姐姐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后輕輕地抽走它。姐姐說:“碰她一下,你試試看。林其是認真的,你試試看。”

? ? ? ? 林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林其是說,姐姐。

? ? ? ?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頭發,有那么一小撮頭發無知無覺地在他的頭頂上豎了起來。讓他看上去不那么認真了,他就這樣滑稽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出來,他一邊笑一邊說話,聽上去像是咳嗽,他說:“老師,放心吧。林其就是說說的,林其已經告訴她林其覺得她該死,就夠了。林其還能做什么呢?你以為……你以為林其真的能做什么嗎?”

? ? ? ? “你想告訴她她該死,”姐姐認真地看著滿臉通紅、笑容狼狽的陌生人,“可是他現在只想自己試著去過一種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許她做不到,也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不會再這么想。但至少,現在,她知道她要贖罪。這就是你和她之間的區別。”

? ? ? ? “有個屁用。”陌生人幾乎是噴出來這句話,他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嘴邊的皮膚,“她贖罪?林其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林其不指望這世上能有多么公平。可是,可是……”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能不能別再這么野蠻呢?一只老虎對著自己啃剩的骨頭說它要贖罪——林其寧愿她跟林其說林其活該,林其寧愿她覺得林其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間工廠里也是活該。”

? ? ? ? “對。如果她真的是那樣的人,人生對于你,其實就更容易——放心大膽地去仇恨就好了。林其知道你就是這么想的。”姐姐的目光是有溫度的,“但是你要不要相信,人和老虎說到底還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為了贖罪而生。”

? ? ? ? 林其聽見桌子下面輕微的“咔嚓”一聲,有什么東西掉在地面上清脆地碎裂了。然后林其才看到,淋漓的右手里捏著半截白色的陶瓷湯匙。而左邊的手腕上,有一個鮮紅的,紅到發紫的小小的痕跡。原來,她像個小學生那樣挺直了腰板——林其還在笑她正襟危坐的樣子未免幼稚。她是在桌子下面用這把湯匙抵著自己的皮膚,逼著自己和陌生人對話。也不知究竟是了多大的力氣,湯匙都不堪重負。

? ? ? ? “淋漓——”林其抓起她的胳膊仔細地盯著,“流血沒啊?”

? ? ? ? 姐姐像是觸了電那樣站起來,從林其的手里不容分說地奪走了淋漓的胳膊,“你開什么玩笑?”——姐姐居然真的在呵斥她,“還好沒流血,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啊?流血了怎么辦,是鬧著玩的么……”

? ? ? ? “大呼小叫什么呀?這可是公共場合。”表姐慵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吟吟的,“誒?”她驚訝地盯著陌生人的臉,“你為什么哭?那個你暗戀的女生不理你有什么的啊?真能是多大的事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沒聽過這句話么?”——他是真的醉了,記憶明顯斷篇,還停留在“陌生人暗戀女同學”那節,后來的所有對白顯然都是沒有印象的也可能是,它本質上從不關心男歡女愛之外的任何事情吧。林其身旁還傳來一陣均勻的呼吸,昭昭不知何時,趴在桌上酣然入夢了。長期一起生活的人西行就是這樣日益接近的。

? ? ? ? 林其試著讓自己的目光姥姥追隨著表姐——跟著她起身,跟著她慢慢地擺著腰肢走到陌生人身邊去,跟著她俯下身子,跟著她那兩只涂著粉紫色指甲油的手,像蝴蝶那樣停留在買受人的雙肩上。林其承認,林其用力的看著表姐,只是因為,林其不想注視著姐姐抓著淋漓的胳膊,林其希望能通過這種徹底的無視而真的不那么在乎。他那么緊張淋漓,林其覺得這過分了,林其不舒服。

? ? ? ? “她不喜歡你,對不對?”表姐微笑著把臉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這副樣子可真叫林其為難,只要她愿意,他永遠駕輕就熟地就可以和一個男人這么親昵,哪怕他完全不認識他。不過還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 ? ? ? 表姐輕輕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裝用力地搖晃它們幾下,陌生人的肩膀就這樣跟著她醉意蒙眬的眼睛變得風騷了起來,似乎瞬間不再屬于這個男人。她愉快地嘆氣說:“你那么好,會有更好的女孩子來喜歡你的,林其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表姐的話?”

? ? ? ? 陌生人的五官剎那間就擠成了一團,如果林其把他現在的表情拍下來,他自己一定會想要撕掉那張照片。他的表情這樣扭曲著一擠,眼淚就毫無障礙地留下來,流了一臉。他像個孩子那樣用力地呼吸著,表姐的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發,“好啦,乖,告訴你個秘密算了,女人其實都是沒什么良心的。可憐的,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對不對?”

? ? ? ? “有人告訴林其說,他們強暴了她。”陌生人艱難地說,“因為她爸爸不肯賣店鋪,他們在放學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后第二天,她家的店鋪就賣掉了,她們家搬走,林其就再也沒見過她,林其再也沒見過她,你明白嗎?”

? ? ? ? “那也不可以殺人,傻孩子,殺人的話,最終吃虧的還是你啊。”林其很少見到表姐如此有耐心的樣子,其實林其也真佩服表姐,任何事情經她的邏輯過濾之后,都能簡單的蠻不講理。

? ? ? ? “你看這樣好不好,聽林其說,表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應林其,放掉殺人的念頭……”然后她把嘴唇湊到陌生人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

? ? ? ? 陌生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笑了笑,整個臉龐泛上來一種說不清的光芒。然后他溫柔地看著表姐,搖了搖頭,跟著他胡亂地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對淋漓說:“林其不會再跟蹤你了。你不用再怕林其。不過林其告訴你一件事,林其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貼了封條。林其估計明天早上,你的那些親戚會來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剛剛開始呢。”

? ? ? ? 說完,他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踩著滿室寂靜,推開了飯店的門,融進外面的夜色里。

? ? ? ? “姐,你剛才和他說什么呀?”林其問。

? ? ? ? 她苦惱地撐著自己的腦袋,“林其醉了,想不起來那么多。”

? ? ? ? 淋漓安靜地在一瓶飲料后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她開始撥號,然后把手機湊到耳朵邊去。隔一會兒,再撥號,再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頰上;如此這般反復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這個手機塞進耳朵里去撐破自己狹窄的耳道。然后,林其們都聽見她細碎的、哭泣的聲音。

? ? ? ? “爸爸,快點接呀,爸爸,接電話……你也什么不接電話了,爸爸……”

? ? ? ? 春天的氣味總是在夜晚變得濃郁。林其記得林其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只有七八歲,林其很開心地叼著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訴姐姐:春天的網上比白天更香。已經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改變。

? ? ? ? 淋漓在林其身后的床上酣然入睡,林其以為她今晚會失眠呢,已經準備好了要舍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從那家餐館出來之后就不肯說一句話,連林其都還沉浸在剛剛驚心動魄的劇情中,她這個主演徑自沉睡,不肯給林其們觀眾一個交代。

? ? ? ? 還好,姐姐一個人在陽臺上。姐姐總是不令人失望。

? ? ? ? “好香呀。”林其像做賊那樣溜到他身邊去,一邊用力地深呼吸,跟他并排站著,像是打算欣賞日出那樣,饒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

? ? ? ? 他聲音里含著微笑,說:“招招睡了?”

? ? ? ? 林其沉靜了一瞬間,終于說了出來:“干嗎第一句話就問她啊?你就不能問問林其最近在干什么,過得好不好么?”

? ? ? ? “有什么好問的?”他終于笑了出來,“你……顯而易見,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 ? ? ? 林其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他是對的。

? ? ? ? “現在警報也解除了,淋漓是不是就可以……”林其吞吞吐吐地問出來這半句話,然后突然間意識到在此刻想起這個比較沒有人性。

? ? ? ? 他回答林其“不好說。要是他爸爸真的被抓起來,就得看她們家其他人怎么安排她了。”——姐姐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會大驚小怪,所以他平靜地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問林其,“你急什么?真是沒有同情心。”

? ? ? ? “你該不會真的……”林其嘆了口氣,終于覺得把林其腦子里面的東西不加修飾地說出來是最舒服的方法。“拜托,你只是她的老師而已,你用不著那么投入的,她還是個孩子,林其們家有一個小樹已經夠了,你用不著什么事情都走他的路吧。”

? ? ? ? 于是他依然平靜地伸出右手來用力擰林其左邊的耳朵。

? ? ? ?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是說你。”

? ? ? ? “本來嘛。你看你多緊張她。不就是那么一點小傷口么,瞧把你急得……林其在旁邊看著,雞皮疙瘩都掉一地。”剛才的那一幕又在林其腦子里呈慢鏡頭回放了,那圖像很硬,硌得林其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不適,就像是躺下睡覺的時候,酸困的脖子硬是撞上了一個不合適的枕頭。

? ? ? ? “你知道什么。”他淡淡的嘆氣,“那孩子有病。她身體里的血小板比正常人少很多,那種病的名字叫什么,林其也記不住,好像挺長的,她只要有一點點小傷,就會止不住地流血,不是開玩笑的。”

? ? ? ? 好吧,姐姐又一次代表了真理,成功地襯托出林其的猥瑣。

? ? ? ? 林其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件事情很奇怪,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林其通常會很怕那種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所以只能沉默的瞬間。但是跟姐姐在一起,林其就不怕因為尷尬而寂靜。這種蘊涵著故事情節的寂靜甚至還讓林其挺享受的。

? ? ? ? “怪不得呢,”林其終于神往地說,“這下林其就能對上號了,錯不了的。”

? ? ? ? “你又知道什么了?”姐姐無可奈何地笑。

? ? ? ? “前段時間,有一次,淋漓跟林其聊天的時候說,她暗戀一個人,你想知道是誰么?”雖然姐姐不配合林其,但是林其還是興奮地停頓了一下,“是陳醫生,就是那個,跟表姐相親的家伙。林其當時一位小姑娘是在亂說,現在看,可能是真的。那個陳醫生可能給她看過病吧?天哪,又不是在演韓劇,這情節真俗。”

? ? ? ? “陳醫生給她看過病,這倒是很可能的。林其聽淋漓說過,在她們永川,血液有問題的人很多的。”

? ? ? ? “永宣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啊?聽上去那么多的故事……”林其把胳膊支撐在單薄的欄桿上,肘關節像顆不聽話的鵝卵石那樣來回滾動著,“還好你不喜歡淋漓,不然你看,淋漓喜歡陳醫生,你和陳醫生就成對手,然后陳醫生又在和表姐相親,這樣淋漓和表姐已經是敵人了,再加上……”林其夸張地感嘆了一下,“要死了,這種劇情已經不是韓劇了,是《絕望主婦》還差不多。”

? ? ? ? “鄭南音,你的腦子里能多想一些正經事么?”

? ? ? ? “其實林其也知道,你才不喜歡淋漓,你喜歡壞女人。不是放蕩不檢點的那種,是真的沒良心的那種。”林其說完這句話,很不自然地把臉輕輕轉到了側面,似乎那邊的黑夜和正面的黑夜能有什么不同。

? ? ? ? “你是想讓林其揍你么?”林其靈敏的后腦勺已經感覺到他的手掌帶起來的輕微氣流了。

? ? ? ? “不過林其也得謝謝淋漓呢,”林其非常識時務地轉移了話題“有她在,你就沒空總是想著要搬出去。”

? ? ? ? “最近也沒那么想搬走了。”

? ? ? ? “這就對了嘛——喂,哥……”林其非常自覺地察覺出來,林其此刻的語氣又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那種,“問你件事行么?”

? ? ? ? “哪兒那么多廢話。”

? ? ? ? “就你……從來不想知道,你爸爸媽媽是什么人嗎?你知道林其的意思的。”林其用指尖尷尬地蹭著下巴。

? ? ? ? “不想。”他干脆地說,“鄭南音,因為林其沒有你那么八卦。”

? ? ? ? “可是林其覺得,你現在不想搬走了,還真的是因為淋漓,”林其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他在沉默中淡淡地笑了笑,“她是個大麻煩,這個麻煩占了你的心,你就不去想搬家不搬家這種蠢問題了,對不對啊?”

? ? ? ? “林其覺得她需要林其。”姐姐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林其說不好,林其覺得,這孩子,需要林其帶著她上戰場。”

? ? ? ? 林其驚訝地沉默了很久。后來還是決定問他:“姐姐,你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家里的人,林其們所有人,對你都沒有意義了么?”一旦問題真的變成完整的句子脫口而出,它帶給林其的悲涼就成了極為確定,又沒法消除的東西。

? ? ? ? “林其不是那個意思。”他說。

? ? ? ? “你就是那個意思!”眼淚涌上了林其的眼眶,可是林其又知道,這不是林其哭一下就會迎刃而解的問題,“你不講理,你完全不講理嘛。又不是林其們的錯,沒有人有錯,可是你現在就想丟下林其們了,憑什么呀,早就告訴你當那件事沒有發生過嘛,要是爸爸不說,表姐也不說,誰知道呢?你耍賴,不帶這樣的……”小時候林其跟他玩五子棋,總是輸,逼急了,林其才會說這句話——“你耍賴,不帶這樣的”。

? ? ? ? 他慢慢地撫摩林其的脖頸,然后稍微用力地捏了一把,他笑了:“再哭,就把你像只兔子那樣,拎起來,掛到門背后那個釘子上去。”然后他很安靜地說,“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林其就是覺得,心里很空,看著那個孩子,就好些。”

? ? ? ? 林其只好相信他吧。沒有別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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