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嗜茶如嗜酒,寧可一日不飲水,但不可一日無茶,飲茶成了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而茶中父親尤愛鐵觀音,不僅是對家鄉茶的眷顧,更是恪守著鐵觀音的處事哲學。
父親十幾歲便在鄉下輟學務農,爺爺的早逝使他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提前嘗盡了外界的人情冷暖,只有家里的那杯熱茶可以溫潤其心,慰藉成長。
我五歲那年,家鄉掀起了外地行商的熱潮,父親也不例外,帶著母親和懵懂中的我,以及姐弟五人坐火車來到了遙遠的北方生活。初至北方,一切都是陌生的,那里沒有家鄉圍聚的古厝,也沒有熾熱的三角梅迎河而立,只有一幢幢冰冷的樓房和落葉凋零的古桐。黃土塵飛,寒風簌簌,嚴拒著一位不速之客。
然而,父親只是默默承受,用堅定的意志深深扎根于他鄉,為我們撐起一個天地。如同家鄉的鐵觀音那卷曲的茶粒,在瓷杯的熱水中伸展釋放,為父親蔽一處陰涼。
父親不善言辭,生意場上屢受挫折,母親常勸父親與人攀附,多置酒席。父親卻不置可否,依然堅守自己的門店,任憑風雨。久而久之,父親的誠懇和穩重贏得了客戶的信任。
初泡的鐵觀音入口干澀,回味時卻有淡淡的蘭花香,而七泡余香仍存,沁入心脾。父親正是在商場上默默耕耘,靠著自身散發的魅力吸引客戶,獲得尊重。
一杯鐵觀音的制作,是從茶樹的生長開始,經歷了風霜雨雪才歷練成一株茶樹,而考驗只是剛剛開始,鐵觀音的制作繁瑣,不僅要在搖青機中翻滾磨礪,更要在炒鍋里經受炙烤,浴火重生后,才變得耐人尋味。
父親二十五年客居他鄉,為求生存同樣飽受了風霜烈焰,從一位外鄉青年逐漸成長為天命漢子。二十五年恍惚間一閃而過,寒風依舊,父親卻更從容了。而歲月的磨礪愈使他眷戀故土,眷戀家鄉那杯炙熱的鐵觀音。
我曾為父親送去其他茶葉,哪知父親卻不曾飲用,置于一旁,依然鐘情于那杯金黃色的茶湯。在父親眼里,綠茶太過嬌氣,經受不住風霜考驗,紅茶過于芳香,本性昭然于世。而鐵觀音恰如其分,沉穩厚重,久泡持香,與父親的性格不謀而合。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父親飲茶,個中甘苦自在心中。身處不同的環境,那杯鐵觀音的滋味在父親心中自然不同。身處異地,同鄉奉上的鄉茶,是否鄉愁滿滿;新婚燕爾,弟媳奉上的那杯清茶,是否甘甜如蜜,年年短暫的返鄉,鄉人奉上的那杯濃茶,是否暖暖記憶。
父親敬佛,也敬茶,佛和茶往往也都是緊密聯系的。鐵觀音源于茶人對佛的敬重,也是佛對茶人的饋贈,茶人將其美名曰鐵觀音,從此茶與茶人流芳千古。
每當家里舉辦佛事時,父親都會在佛龕前擺上兩包精致的鐵觀音,爾后焚香禱告。茶在佛的清靜下洗禮,佛在茶的甘苦中升華,而父親則在佛與茶中篤定地修行著。
原來,佛人與茶人是一人。
父親愛茶,敬茶,遵茶。鐵觀音是父親的鄉愁,是父親的血液,更是父親的處世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