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騙—億—墊—吧!
文 | 酉酉
“老師，用漢語討價還價，怎么說？”剛從學校出發，Armine就急不可耐地蹦出了本日新問題。
“便宜點吧。”
“老師，什么？你說什么？”其他人聞言呼啦圍了上來，別看一個個年紀不小，身體倒是靈活得很。中巴車里空間并不大，司機師傅慌得大喊：“不要亂動，危險危險！”
他的喊話顯然沒有任何作用。團員們以為司機在打招呼，集體回應道：“你好！”然后繼續追問。
“便宜點吧。”
“騙——億——墊——吧。”
“便——宜——點——吧”我大聲重復，把聲調夸張地發出來，同時伴以手勢，四個字正好涵蓋不同聲調。司機師傅斜著眼珠從后視鏡看我，笑顏中飽含同情。
還是念得不準，隨他們去吧，反正來中國主要是玩兒，其余的怎么著都成。我向他們豎起兩個大拇指：你們真的好棒棒哦！
到了趵突泉，司機把車停住。沒等我開口招呼，學生們便跳下車，迅速沖到路邊的一個小報攤邊，將攤子和老板團團圍住，接著一疊聲參差不齊的“你好”！
老板嚇了一大跳，這是什么來頭？隨后笑臉相迎，甭管什么國籍，來的都是客，掏錢就行。
以Armine為首的老外，笑瞇瞇地指著攤子上的雜志。老板便明白了，這些人要買雜志。于是比出左右手食指相互交叉：“十塊。”
“騙——億——墊——吧。”
啥？老板疑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怎么買雜志還有砍價的？這又不是過刊，都是當月新刊，從書報市場批發到零售，一本掙不到一塊錢，這還能怎么便宜？對不起了，外國友人是應該以禮相待，但也絕不能干賠錢賣賣。于是搖了搖頭：“不能便宜。”
“騙——億——墊——吧！”眾人齊聲提高嗓門，氣勢如虹。
我捏著門票，跑過來跟老板解釋，并把圍困書報攤的人群拉開：“這些雜志是新的，不能便宜，定價多少就多少錢。”
“你不是說中國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討價還價嗎？”
“這是例外，快走吧。”我懶得解釋，也解釋不清。誰能夠三言兩語說明白，到底什么地方能砍價，什么地方不能？非要說，不能砍價的地方有兩個，一是學校，二是醫院。當然這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我低估了這幫人的討價還價的意志。
景區內有不少商鋪，售賣各類工藝品或紀念品。這種商鋪其實每個景區都有，大家都心知肚明。別管是烏魯木齊還是海南，也別管布達拉宮或西子湖畔，所有商品一律產自義烏。所以這種店，本地人懶得正眼瞧，外地人偶爾買兩個，湊數權當禮物。
這幫頭一回來中國的老頭老太太們，看到這些商鋪后，兩眼放光，仿佛剛學步的孩子進入了游樂園。沒人再聽我講解泉水的形成原因了，一個個泡在各種小攤前，樂此不疲：
看到賣剪紙、中國結的，沖上去：騙——億——墊——吧！
看到賣風光明信片的，沖上去：騙——億——墊——吧！
看到賣銀飾、手鏈、掛件的，沖上去：騙——億——墊——吧！
看到賣周村燒餅、阿膠膏的也沖上去：騙——億——墊——吧！
各位攤主店主措手不及，欣喜而又迷茫。
我打心眼里同情這些老板，他們大約從沒遇到過如此堅定的討價群體。你說不給便宜吧，人家糾纏不清。你要是真給打個折，人家似乎并沒有要買的意思，而是另外指一樣，繼續問：騙——億——墊——吧！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景區工作人員更值得同情。如果說我我跟在這幫老外屁股后頭，這頭解釋到那頭，是因為工作，躲不了，他們招誰惹誰了，為什么好端端的景區被一群人弄得雞飛狗跳。
事態持續擴大，游客連泉都不看了，跟在我屁股后頭，專門瞧熱鬧。有人只是覺得好笑，有人則指指點點，說外國人來中國，一點不懂禮儀。
學生們是聽不懂的，但是我能。那本來不是講給我聽的話，卻把我的臉抽得火辣辣的。
不行，必須制止。經歷了半個多小時的戰斗之后，我終于決定，不能再這樣姑息下去。往小了說，這屬于不尊重賣主，往大了說，這可以說擾亂社會治安了。彼以誠待我，我才能以誠待人。看在你們年紀比我大得多的份上，我已經忍耐很久，決不能繼續聽之任之。
我召集起團員，盡量保持親切，但堅決地指出了行為的不妥，并且要求，不允許再這樣騷擾其他攤主。如果要買，那就去買。如果不買，看看摸摸也是允許的，其他行為請保持克制。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Armine和另外幾名團員對我說：“對不起。”
游覽的后半程，隊伍終于恢復了平靜。
出了趵突泉，司機在停車場朝我們招手。正要帶著隊伍走過去，最年輕的那位小帥哥被路邊一個小攤吸引住了。
攤主是個中年婦人，正在專心致志地吹糖人。一根吸管，在糖漿里攪和一下，放進嘴里吹。這邊用點力，那邊用點力，間或扭幾下，拉幾下，一個個小動物便活靈活現地跳了出來。馬，貓，兔子......小帥哥看得目不轉睛。
其他團員也跟了過去。
我突然緊張起來，擔心他們又齊聲大呼四字經。
然而并沒有，小帥哥回頭，朝他奶奶咕嚕了幾句，奶奶拿出錢包，指了指攤主手中正在做的糖人，輕聲說：騙億墊吧！
攤主點點頭，將剛做好的糖人遞給小帥哥，比出“八”的手勢，又從做好的成品里，另挑了一個，也遞給小帥哥。
我跟小帥哥的奶奶解釋：八塊錢（他們容易把八的手勢誤認為是二，因為兩根指頭）一個，另一個免費。
奶奶付了錢，小帥哥舉著一個孫悟空，一匹白龍馬，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我讓他吃糖人，他輕輕舔了一下，對我說：“太漂亮了，舍不得吃。”
返校的路上，老太太對我說：“其實，我們只是想和中國人說說話。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遇到我們只說英語，即使我們主動說你好，他們也回應說hello。但我們畢竟來了中國，我們想用中文和中國人說一說話，哪怕一句也好。”
“對不起，我應該多教你們一些中文的。”
“不是你的錯，這么短的時間，不可能真的學會什么。語言不是一兩天就能學好的，我們都知道。沒關系，雖然我們沒機會了，總有人有機會的。”
說話間，老太太用目光找到她的孫子。小帥哥依然小心翼翼地舉著糖人，幸福得好像擁有了全世界。
回到學校，一夜無話。明天要去泰山，我查了查泰山門票價格，又看了看相關優惠規定。然后調出訪學團成員的護照信息，一個計劃漸漸浮出。
紅門是泰山的入口，門票銷售點也在這里。到目前為止，買票是我的工作。今天我改了主意，示意老太太，讓她去買票。并告訴他，可以試著還價。
她走到售票窗口前，不知道說什么好。回頭指了指身后的人，又指了指門票。
泰山售票員會多國語言，直接用英語問：“需要多少張？”
“14張。”
“一共1750圓。”
老太太回頭看看我，不太相信能在這種地方還價。我鼓勵地點點頭，她便小心地說出了那四個字。
售票員說：“把護照拿給我看一看。”
查完護照，售票員告訴她：“八位游客年齡超過了六十歲。原價125圓的門票，你們只要60圓。”
老太太不敢相信：“真的嗎？我們不是中國人，也可以嗎？”
“不是中國人也可以，不管哪個國家的，只要超過六十歲，就只要60圓。”
“簡直太令人難以相信了！我愛中國，我愛中國！我愛中國！”八個人激動得難以自制。
瞧瞧，幾十塊錢就樂成這樣，至于嗎。忽又想起，昨天在大明湖畔，爽快掏出兩百塊買還珠格格舊戲服的，也是這幫人。
或許，激動不單單是因為便宜了幾十塊錢。
坐纜車到達玉皇頂，一覽眾山小的景色美不勝收。論海拔，泰山算不上出類拔萃，然而古往今來，那么多君王選在泰山封禪祭祀，不是沒理由的。只要你來過一次，一切便不言自明。
我掏出預先準備的解說詞，開始講解泰山的人文歷史和碑林石刻。老頭老太太們聽沒聽明白不好說，表情一個個挺認真。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這些內容全是臨時上網搜羅的。
講了一會兒，一個團員對我說：“老師，你的英語真好。你是英語專業的嗎？”
開玩笑，怎么可能。我是最對外漢語的，學的當然是漢語。
“那么你在國外學習過嗎？”
“沒有學習過，但在國外工作過。孔子學院，你們知道嗎？”
“聽說過，哪個國家？”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土耳其？”那人的聲音突然變了。另外幾個團員聽到后，也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
“你覺得土耳其怎么樣？”
“挺不錯的，歷史很悠久，人們也很和善。他們的酸奶是咸的，我不太習慣。不過我很喜歡他們的烤肉。”
“哦。”團員們不置可否。然后各自散開，這個話題就此停住。
似乎有什么東西起了變化，高漲的氣氛明顯冷了下去。我說錯什么了嗎？
您都看到這兒了，點個“喜歡”再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