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九

第一章

山崗深處,兩個灰影纏斗在一起。一個粗猛,一個瘦弱。兩人使的似乎是同一套拳法,撲打雖甚是迅疾,但套路純熟,捏拿到位,一觸即收,全然是在演練套路的一招一式。身形弱小的那個,好似是剛剛竄起了個頭,細腰長腿,面孔青澀,眼神溫和,透著天然的質樸和善良。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少年,殊不知,他已是天下少有的武林高手。

他的名字叫僧九。

僧九姓唐不姓僧。

我不想說出他的真名字,以防別有用心的人去人肉搜索。

僧九叫僧九,因為他爹叫僧八,不知道僧九是家里的第九代,還是先人出過家。當地沒有寺廟,連個姑子廟也沒有,倒是有漫山遍野的土墳。那些土墳,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連綿起伏,就是僧九站在最高的那座墳上,也看不到邊。當然,僧八是絕不讓僧九站在墳頭上的,他說,那都是祖宗。

就在這個窮鄉僻壤、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會有剛剛這離奇的一幕。當下正處在二十一世紀的初頁,科學技術高度發展,信息時代一日千里,城市里的人們,早已在享受著科技發展帶來的高度文明。而在此地,卻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身負神秘使命,千百年來傳承著一個任務,守著先人的墓地,默默繁衍在大山深處。在家族里,像僧九這樣的男丁極為稀少,因此,必須由族長親自傳授武藝。

僧九自打記事起,就沒見過他娘。僧九不知道他爹怎樣帶大的他,他開始有想法的時候,就已經十八了。

第二章

僧九雖然沒記住他娘的樣子,但記住了僧八交給他的獨特武功。他仿佛就是為練功而生的,不管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還是軟鞭、繩刀、綢錘、雙截棍,僧八不用教第二遍。僧八最得意的家傳內功心法練到第九重的時候,太陽穴一夜間高高鼓起,說話的聲音仿佛是從身后發出來,帶著回響。當夜,僧八興奮地站在墳頭上說了一段僧九從來沒聽到過的偈語,而后大笑三聲,整個山谷都回蕩著興奮、滿足和男人的豪氣。就在僧八煉成第九重的第三天,僧九也練到第九重,隨后的一個夜晚,僧九練到了第十重,但他沒敢跟僧八說。僧九功成后,沒有任何身體反應,還是那個面孔白皙清清爽爽的少年。唯一的感覺就像是開了天眼,看什么都感覺明明白白,身體的四面八方有一種潛意識的感應。這一年僧九十六歲。

之后的兩年里,僧九幾乎全部時間都用來修練“意指功”,意指功的法門,我也不便透露,以防有些人照單全收,徒生煩惱。不過,跟大家想的差不多,從雞鴨貓狗開始,后來是猴子和狼,越是聰明的動物越是難以控制。在能夠對狼控制自如之后,就以人為目標。這次倒是順序顛倒,先從大人,再到小孩,反而越是聰明的越容易應對。但在訓練意指功的時候,僧九出了問題。

在利用意識引導敵人進入死亡階段的關頭,僧九就是不能捅破最后一層障礙,結果是——敵人永久失去正常意識,變得一臉憨笑像傻子一般。

僧八知道,這是僧九的天性使然。沒經歷過戰爭的殘酷,沒見識過人間的殘暴,怎會有切膚之痛,怎會有切骨之恨!將來的一切,就看僧九的天性和造化了。

雖然沒有連到家,僧九倒挺喜歡這種感覺,雖然他不愿意操控別人,但擁有這種能力的確會讓人非常開心,況且僧九童心未泯。

僧八還有一樣寶貝。像個黑疙瘩,有拇指般大,通體黝黑,白天泛淡淡藍光,夜晚的時候,偶爾會發出輕微響聲。平常僧八都把它放在床下箱子里,每年七月十五之夜,僧八就佩在頸上,在房前擺上一桌酒席,敬天敬地敬祖宗,而后獨自一人在練功房里端坐兩個時辰。僧九在八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黑疙瘩,那一次,僧九就像受到莫名的吸引一樣,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好幾步。在僧九開了天眼之后還是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其實普天下的人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包括僧八,包括僧八的先祖。

第三章

僧九滿十八歲了。

僧九的生日在九月,其時正是秋氣清爽,天高云淡。那個晚上,月亮斜掛在半空,遠處的墳堆影影綽綽,像靜默的巨大戰陣,又像一群特殊的觀眾。僧八帶著僧九,在演武場上,貨真價實地對打了一個半時辰。因為既是師徒又是父子,知根知底,從硬氣功到拳腳,從兵器到內功心法,把所學各類武功演練了一遍。雖是點到為止,但還是把僧八驚出一身冷汗,不像僧八在檢驗僧九的武功,倒是僧九帶著僧八走,有些地方甚至僧九早早地在等著僧八,僧九一臉認真和耐心。其實僧八心里明白,不禁暗自思忖:“不想這小子功夫精進如斯,好像還有很大的空間引而不發,是我老了嗎。”但轉念一想,“根據長輩的推論,我現在恰恰是一生當中的巔峰狀態,況且練到內功心法第九重,已經把祖傳功夫使到了爐火純青地步,怎地這小子,毫無吃力之感?如此這般,待我再試試他。”歇息之際,僧八回到房內,悄悄把黑疙瘩戴在身上,準備悄悄運用意指功看看僧九的反應。誰知僧八剛想使出意指功,卻不知怎么,身體頃刻間酸軟,意識也模糊起來,嚇得他趕緊打住。這意指功對外人百發百中,但如果對方也會意指功,反害其身。僧八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一是僧九的功夫無懈可擊,激起僧八好勝之心,二是也想看看僧九對意指功的反應,因為父子從來沒有對試過。看來,意指功的功力加上黑疙瘩也不能傷僧九分毫,反而對自身帶來極大的兇險。

僧九眼睛緊緊著盯著僧八的胸口,他已知道僧八戴上了黑疙瘩。就在這時,不知怎的,黑疙瘩似乎已經脫離僧八的胸前,待僧八下意識地去抓,黑疙瘩已經握在僧九手中。僧九霎時感覺全身從來沒有過的輕松舒泰,似乎這黑疙瘩本來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僧九趕緊高高捧起,舉到僧八眼前。僧八若有所思,接著道:“九,本來今天就是你的大日子,爹爹不僅要把這黑疙瘩交給你,還要你走出大山,到城市去。”

第四章

僧九滿臉不解,問道:“何以我要去城市,為何要給我黑疙瘩?”。

僧八正色道:“這是祖宗傳下的規矩,不光你要去城市,還有任務要完成。我們家族還有一支在城市里,你的任務是去照看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保護一個人,這個人我也不清楚,他們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就來接你,你只管聽他們吩咐就是。但一定要小心,這個黑疙瘩盡心守護,這是我們這個家族獨有的,關鍵的時候會保護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生命最重要,我們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是家族的。如果丟了性命,對不起祖宗,是要受到懲罰的。”

僧九黯然,有些傷心,因為他從來沒想到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天性善良,性情敦厚,整日里對著那些墳堆,他真的覺得如家人一般,雖然他們沒有一次走出來親近過他幫助過他。真要離開,他竟然對這些墳堆戀戀不舍。然后問道:“我什么時候回來?”

僧八道:“該回來就回來了。回來后,如果我不在,你不用找我,你只要守在這,直到......直到死。”

僧九聽到“死”并不吃驚,他的字典里沒有“害怕”二字。僧九有時候感覺“死”很熟悉,“生”倒是有些陌生。

這個晚上,僧九在墳地里走了很久,好像在逐個跟這些朝夕相伴的墳堆告別。

第五章

第二天果然來了一個人一輛車,那人二話不說帶上僧九就走。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渴了喝,餓了吃,困了睡,除了大小便幾乎沒下車。第四天凌晨,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僧九下車一看,竟還是墳地,僧九懷疑是不是就在原地繞了三天。但僧八不在,也沒有練功場。在一片開闊地上,停放著雜七雜八的車輛,還有幾間破爛的倉庫。車輛是用來練習的,倉庫是用來掩護的。倉庫下面還有三層巨大的地下室,每層燈火通明,不分晝夜。地下一層是游泳池,二層是教室,三層是槍械和射擊場,這些都是僧九以后知道的。

僧九在這個地方,又呆了三年。

第六章

僧九被送到羅城跟著羅意行的時候,還差三天滿二十一歲。羅意行四十一歲,大學文化,黨員,現任羅城市羅城區區長,明年春節過后,將升任羅城市副市長。

僧九的身份是羅意行的表弟。

僧九有了個新名字,叫唐中從。

第七章

僧九的第一個任務很快來了。跟蹤一個叫常百順的人。此人正是唐意行的頂頭上司,也是明年競選副市長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按照常理,常百順是最大熱門人選,第一,已經擔任書記滿四年,原則性強,成熟穩重,提拔順理成章。第二,羅城區是市政府駐地,屬全市老城區,也是對全市經濟貢獻最大的一個區。而唐意行,也有不可小覷的實力,年輕,有闖勁,最突出的是知識面豐富,工作能力強,是市里年輕干部的代表。據傳,唐意行早已被省里列為重點培養干部。做副市長,也在情理之中。

但唐意行不這樣認為,沒有二者選一,只能是他唐意行,不能在擔任副市長這個環節耽誤太長時間。他有更大的夢想。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常百順中途退出。這就是僧九的任務。

時間還有四個月。第一個星期,僧九就搞清楚了常百順的日常活動規律和個人愛好,但要發現更多細節,需要更多時間。在接下里的三個星期里,僧九又把范圍擴大到直系親屬、老家和同學范圍,仍然沒有發現可把常百順“一擊致命”的把柄。在月末,僧九接到了一個指令——等待命令。原來,計劃早已擬定,只待合適時機。

第八章

一天晚上,僧九被叫上一起去執行任務。一行九個人,三輛車,離開市駐地,又開了大約一個時辰,來到一個山莊模樣的地方,依次放進三輛車后,后面的鐵門即刻關上。院子里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只狗,夜幕下只有不知名的秋蟲頑強叫著,好像給這個神秘的畫面制造一點配樂一般。六個人按慣例散布在院子的角落,只有僧九和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人跟著唐意行上到頂樓,來到一個大房間。大房間布置得更像一個小型博物館,字畫、瓷器、佛像、木雕應有盡有。唐意行稍作停留,看過一只新來的清乾隆官窯仿前朝梅瓶后,徑直走進最里面的那個房間,僧九和那個年輕人留在外邊。

時間過去一個小時。兩個年輕人無聊,互相打量起來。不一會,兩人竟都有較量一下的意思。那個年輕人與僧九年齡相仿,但比僧九更強壯。大臉盤,圓眼睛,兩個腮膀子鼓鼓的,像永遠含著兩只核桃。兩人對面站著,逐漸靠在一起,那個青年伸左手來抓僧九的右肩膀,就在觸到僧九肩膀一剎那,那個青年全身猛地一晃,像是觸到了一塊炙熱的鋼板,竟然發出當地一聲。原來僧九早早運起獨家氣功。僧九接著出手,去抓青年回縮的手,青年就勢下按,兩臂相格,較起勁來。青年下壓,自上而下,而僧九右手較左手,算是機會均等。青年個子稍高,此時身體下蹲,已成扎實的馬步。僧九右手攥拳,使出五分力氣,青年竟然絲毫不動,僧九慢慢加力,逐漸加大八成的時候,青年的身體竟然離地而起,但功夫也是了得,雖然失了根基,身體卻能保持穩定的姿勢。青年臂上一使勁,身體輕飄飄地越過僧九,落到僧九身后。僧九竟也不轉身,不見怎樣動作,直直地退到那個青年胸前。青年也沒做遲疑,右手直戳僧九背后風門穴,僧九身子左晃,左手反擊青年軟肋,電光火石間,兩人已遞出七八招,僧九像身后有眼,始終不見轉過身來。

那個青年雖然身材魁梧,練得確是輕巧一路。此時繞著僧九翻上覆下,飄忽不定。僧九站在那里,左推右擋,穩如泰山。瞅準一個機會,僧九一引一帶,青年像突然脫離了軌道,斜斜地拋出去好遠,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僧九隨后慢慢踱步到沙發前也坐下,兩人相視一笑。

這是僧九出道以來第一次交手,雖然感覺對手水平在自己之下,但也覺出世間藏龍臥虎,各有所長,一顆初出茅廬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唐意行按時出發,八點準時趕到區政府。他在任何職位上都始終如一,從不遲到早退,而且晚上應酬后,還要去辦公室繼續處理公務,這是他的慣例。許多下級知道他的這個習慣,專門等到晚上去匯報工作。晚上處理事情就更隨便些,沒有白天的正式和層級關系的拘謹,因此,唐意行在官場人緣極好,一大幫官員和企業家圍繞在他的周圍。

接下來的一天,唐意行帶著僧九等兩個人去省里拜訪了本家的唐副省長,一家人聊得親切隨和,沒有任何請求和承諾,但彼此心照不宣,走的時候僧九親自把一箱土特產交給唐意行,唐意行又親手交到唐副省長手里。

第九章

唐意行并不快樂。別看他身處區長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兩眼朝天,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厭惡政治。他寫得一手好蘇書。他崇拜蘇東坡,喜歡他的人,就喜歡他的一切,最突出的就是以一手蘇書而自豪。他喜歡收藏藝術品,對瓷器研究很深。他的妻子在本市大學任教,女兒在北京某985上大學二年級,可謂家庭美滿,春風得意。但唐意行不快樂,因為他有使命,他不能為自己而活,而是要為家族而活,他的身體不是自己的,而是家族的。明年必須升任副市長一職,要不然,他也將被淘汰,被淘汰的結局不能想象。區長之位已經來之不易,可以說也是血雨腥風一路殺將出來。唐意行感覺,職位越高越不是自己,越不能做自己,很累,很虧心。但祖宗的教誨猶在耳旁,他只能這樣做,沒有第二條路。對副市長一職,他沒有懷疑,明年會議之后肯定就是他的,他甚至比市委書記更有信心。按照計劃,常百順必然會退出。與他搭班子已經四年了,常百順為人正直,作風正派,能力強,覺悟高,是難得的好干部。而且,兩人還有許多共同的愛好,哲學,歷史,甚至執政的思路,都非常默契。擋在路上,不管是誰,都是敵人。明天就開始行動。

第十章

僧九這兩天也很郁悶,他本來清純如一張白紙,但現在這張紙越畫越亂、越描越黑,剛開始來城市的新鮮和滿眼陶醉,已經變得麻木和排斥。唐意行的計劃已經開始實施,他就是那臨門一腳,是最后執行人。本來他就是被訓練殺人的,他已經有多少個設想,第一次會怎樣,第一次會是誰,他將以什么方式完成......但還是想不到,他會對一個正派的中年人下手,而且,還是......。雖然,他們不認識,他本不該有任何想法,他的任務就是執行。僧九腦海里顯現出那一片片墳堆。

這天上午,在約定時間他來到區政府大院。他沒有和唐意行一起,唐意行正在主持區里的一個經濟現場協調會。僧九徑直走到三樓最東側唐意行的辦公室外間,而正上方,正是常百順的會客室。僧九在屋里踱著步,實際上正在尋找最佳位置,這個位置已經過多次實驗和對照,效果最佳。常百順此時正在會見一幫南方來的客人,客人拉著別扭的長音興致勃勃地談著投資的項目規劃。常百順坐在東側的專座上,很禮貌地聽著,鄰座是秘書長,再過去一個座位是負責記錄的秘書。對面沙發坐著客人。忽然,常百順感到不適,眼花頭暈,胸口也一陣陣的亂撞。本來他就有些反感,這些人打著投資旗號,實際上卻是在掠奪資源,為了項目落地,既要土地、資金,又要三減兩免和各種配套,弄得地方難以忍受。常百順的隱忍和風度,今天害了他。如果現在,秘書長叫停,常百順離開坐的位置,有可能躲過一劫。而那個肥胖的秘書長,早已削平了他的棱角,平日里的妥協和服從,讓他沒有一丁點的預見性。常百順本來認為只是情緒上的反映,也沒有當回事,低頭心想再有個半小時,會見結束,打發客人走人。誰承想,剛抬起頭來,結果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僧九在下面聽到樓上的高聲喊叫和隨后慌亂的腳步聲,知道已經成功。果然,第二天,市里緊急傳達口訊,羅城區區委書記常百順同志突發腦溢血,倒在工作崗位上,現在醫院全力搶救。一周之后,常百順雖然恢復意識,但已然不能履職。接下來,市委召開常務會,決定由唐意行暫領代書記職務,全面主持羅城區各項工作。

第十一章

到省城后,唐意行的行事風格大變,晚上不再加班,在工作之外,增加了很多各式各樣的活動,對僧九也不像從前那樣嚴肅,一些規矩開始打破。一個晚上,唐意行單獨帶著僧九到了另一個隱蔽的場所。那是一個女人的地方。僧九第一次見這個女人,但女人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唐意行。她跨著唐意行的胳膊腳不沾地一樣,飄飄忽忽地依偎在唐意行身邊,好像是唐意行提著一件華麗柔軟的衣服。他們一起走進一個房間。僧九被安排到隔壁。不知道是房間不隔音,還是僧九聽覺聰敏,隔壁的聲音就在僧九耳邊。他不知道隔壁在發生什么。閑著無聊,他想象著隔壁的場景,拼湊著一個一個細節。鞋子被整齊地放在門旁,優雅從容的腳步,柔軟而彈性良好的沙發,杯子清脆的撞擊,低沉和悅耳的交談,然后就是靜默......或許不是,有一些激烈的呼吸和嚶嚶地呻吟。僧九雖然在走出墳場后的三年里,有過男女之間情事的教育,但也只是偶爾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場景,畢竟沒有真刀真槍過,對這些事情,始終是隔著一層。但,除了前戲,那個最熱烈的場景,僧九聽得熱血沸騰。

以后,幾乎每個周五,不管是有應酬,還是沒有應酬,好像有契約一樣,唐意行不管早晚必定帶著僧九赴這個女人之約。

僧九也漸漸地從頭至尾完全清楚了隔壁的故事。有時候,僧九就把自己想象成是唐意行,自己正在隔壁舒展著年輕的身體。

時間久了,連唐意行都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安排那個女人給僧九介紹了個女人。但這個女人,平常是見不著的,只是周五的例行約會。這是僧九長第一次真正親近女人。這個叫娜仁的姑娘,是個少數民族,性格豪爽而且彪悍,在床上同樣豪爽彪悍。僧九幸虧有二十三年的童子功,但開始的那幾個星期五還是被娜仁好一番羞辱。后來,情況發生了顛覆性變化,娜仁既使使出密不外傳的家族秘技,還是不能應付僧九的強烈和持久,每次都是娜仁屢屢繳械投降,僧九屢屢大獲全勝。事情過后,娜仁四仰八叉躺著,滿足地醉眼迷離。僧九半臥一側,暗暗吐納氣息,床上一片狼藉,娜仁不多的一點衣服紅紅綠綠的滿屋子都是。娜仁變得溫柔乖順,在僧九面前再也沒有彪悍之氣。


僧九的身份是唐意行表弟,非一般性服務人員,因此,就有很多與唐意行參加宴會的機會。去南方某城市出差的一次晚宴,讓僧九大開眼界。會所不大,僅一個房間,但有一千多平方米。外間琴棋書畫,詩酒茶花。房間里清一色明式黃花梨家倶,書柜里平放著一摞摞諸子百家線裝本,百寶櫥里陳列有元青花瓷器,巨大的書案上端硯、湖筆、徽墨、宣紙一應俱全,墻角臨窗,端放著太湖、靈璧各色奇石。在梅瓶里插一支獨秀,廣口樽里就容得下大束大束紫色瑾。清一色輕裝女子款款其中,儀態萬千。房間里彌漫著沖淡而沉靜的奇楠香,回響著清澈空明的梵音禪樂。

風雅寒暄過后,主人邀客入席。走進里間,一只層層疊疊的黃色寶塔琉璃燈垂在半空,燈光卻較外間暗了一層,燈光籠罩處是一個巨大的茶紅色琉璃桌,地面鋪著構圖簡潔的絳紫色波斯手工羊毛地毯。剛才在外間服務的女子,現已身著軟緞俏色小坎肩,黑花暗紋短綢裙,交手恭立。分主賓落座之后,那些女孩也分別依偎著一位客人安坐在旁。僧九被安排在三賓位置,剛好與唐意行隔桌相望。唐意行臉上,笑容可掬而又略帶矜持,顯出慣看風月泰然處之的風度。僧九眼前,擺著中西兩套餐具,一只德國原產Zwiesel Kristallglas AG高腳紅酒杯,而茶碗卻是景德鎮柴燒窯黑色秦權盅,雅的高調,土的掉渣,但僧九并不感覺突兀。第一道菜說來就來,一排小伙魚貫而入,每人舉著一個不銹鋼托盤,托盤里倒扣著一只透明的玻璃罩,打開一看,竟是杯口大小的一只小螺,小螺兩側一只卡子,一個雙齒小叉。旁邊女子熟練地用右手拿卡子鉗住,左手小叉一旋,螺肉隨即完整脫離出來,伸手遞到僧九嘴邊,嚇得僧九趕緊接過來,吃到嘴里柔軟肥嫩,品一口勃艮第紅酒,更覺香嫩爽滑。此時一輛小車推進來,車上薄霧翻滾煙氣繚繞,似暗地里有驚濤拍岸推波助瀾一般。抬上桌來,煙霧消散,大家一起望去,竟是一只龍蝦。龍蝦完整地立著,龍眼緩緩轉動,兩條長長的龍須立起來,像京戲武生腦后的雉雞翎一樣,威風凜凜,突突抖個不停。旁邊一片片蝦肉晶瑩剔透,一層一層薄薄地整體地碼放在冰垛上。定睛一看,那蝦已經被完全掏空,一具空殼而已。

這時,屋里燈光又暗下來,冰垛下卻亮起了五色彩燈,薄霧在燈光中噴薄而出,燈光輝映,煙霧繚繞,猶似仙境一般。龍蝦在煙霧中猶自張牙舞爪。

接下來,在座的男人每人一只鮑魚,女人每人一盞燕窩。此時,燈光尚未調亮,最遠可以看到桌子中央,對面只見模糊的人影,隔座也坐得較遠,于是僧九把眼光轉到身側的女子。不知何時,女子已經脫了俏色的馬甲,露出粉色抹胸,兩只雪白的肩膀連同一塊酥胸分外惹眼,僧九不禁臉上一熱,低下頭來,不想女子下身短裙,兩條滾圓光滑的長腿暴漏無遺。轉眼過去,看見其他賓客已然與身旁的女子低聲暖語起來。僧九旁邊的女子柔聲說:“咱們玩個骰盅如何?”然后并不等僧九回答,從旁邊桌上取來兩個骰盅,每個盅里盛著六個骰子。曾九忙示意不會。女子一笑,露出兩顆整體的小虎牙。伸手握著僧九的手,然后翻過來,把六枚骰子放在僧九手掌里。低聲說:“就是吹牛逼而已啦。一共十二個骰子,我們從三個開始叫起,譬如我說三個三,你可以叫三個四,或者四個三,然后我可以叫三個五或者五個三,也可以跳著叫,譬如在你叫之后,我可以叫四個四,或者五個六。”僧九問,“如何算贏呢?”“那么,在你叫過之后,我可以開你的骰盅,如果我們兩個人的加起來,少于你叫的數,就算你輸。”兩個人玩起來,其實,僧九一聽就會,只是需要麻痹她一下而已,還是讓”小虎牙”贏了幾盤,然后僧九喝酒。之后,僧九暗地里運起意指功,僧九只是按實叫數,自己有幾個就叫幾個。而酒窩每次叫,僧九都能知道她是不是在吹牛。接下來,可想而知,幾乎每杯都是酒窩喝。沒過幾杯,兩人熟稔起來,身體有了有意無意的接觸,后來,小虎牙再輸,就一直往僧九懷里鉆。僧九看向對面,發現唐意行已經離開,旁邊的女子也已不在,這個時候是不需要僧九的。環顧四周,其他幾位都在與身旁的女子或聊天,或斗酒,有的還看起手相。大家心照不宣,不一會兒,各自帶著身邊的女子從另一道門出來,進了早已安排好的房間。

僧九和小虎牙走進房間后,女子干脆把短裙也脫了,露出窄窄的一條底褲。抱著僧九一陣猛親,僧九感到膩呼呼暈乎乎,趕緊使出意指功,讓小虎牙平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僧九遠遠地坐在沙發上,心里想著娜仁。

第十二章

在唐意行走向副省長職務的八年間,僧九一直扮演者一個舉足輕重又舉重若輕的角色。對自己他只是履行一個任務,而他的那個團隊,卻是不可或缺。而這些,對僧九都不重要,他自己也不關心。不關心自己的行為對事件起著怎樣的作用,他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在出道九年里,他遇到的最大的對手是一個老人,這個老人也姓唐,好像唐姓家族都是一家人,但這個唐姓老人,一見面就是你死我活,他差點要了僧九的命。那是去省里的第二年,唐意行在一個晚上剛剛去見了一個首長,回家的路上,僧九和唐意行遇到了出道以來最大的危機。一個老人在唐意行的車子拐彎的時候突然出現,而且出現就是致命一擊,車輛玻璃嘩啦一聲響,坐在左邊的唐意行和坐在右邊的僧九,同時暴露出來,一個老人直接趴在了破碎的玻璃邊緣,滿臉是血,一輛電動車還在地上滴滴地叫著。僧九明顯感到殺機,他第一時間,將左側的唐意行按倒在座位上,右手一記重手,想把老人推將出去。這記重手,看似簡單一推,實則凝聚了平生所學的凌厲一擊,卻不想老人身形一晃不見了蹤影。僧九驚得不行,趕緊打開車門,就在剛踏出腳步的瞬間,腳下一個人的大手準確地掐在他的腳心涌泉穴上,渾身一麻,向后就倒。緊急關頭,僧九運起意指功想瞬間麻痹對手,卻不料意指功石沉大海。此時,唐意行也迅速反應過來,催促司機加大油門,奧迪A6直如脫韁野馬嚎叫著飛奔向前,而此時僧九的腳還在車下被老人鐵掌把握,車門又不能關閉,僧九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跳車保全唐意行。他在躍出車子的一霎那,仿佛看到了唐意行贊許的眼光。就在他的身體脫離汽車之際,車下的老人身子卻如紙鳶一般飄起來,帶著僧九的身體一直飛向前,在空中,老人的右手緊緊握住僧九的腳,左手抓住僧九的脖子,僧九身在空中無處借力,意指功又沒法施展,只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就在落地的一霎那,不知怎么,老人的身子忽然轉向下方,僧九壓著老人跌倒在馬路上。凌晨時分,交警趕到現場的時候,只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血肉模糊。僧九從當地新聞中知道這個老人也姓唐,而且居然叫唐中人。

此后,唐意行和僧九行事更加謹慎,計劃也在加緊推進當中。

十三章

省城接連發生了幾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件。? ? ? ? ? ? ? ? ? ? ? ? ? ? ? ? ? ? ? ? ? ?

省發改委劉飆升主任做事潑辣,公關能力強,很受省長器重。但這家伙憑借手中的權利和與某些領導的便利條件,違規違法,大肆斂財,他賊心膽大,卻暗地里將多年的狼狽為奸以及不義之財清清楚楚地記錄在筆記本上,不知怎么,滿滿五大本,竟然有一天到了省紀委主任的辦公桌上。劉飆升得到可靠信息后,果斷從辦公大樓最高層跳下來,果然是雷厲風行。說也奇怪,在劉飆升跳樓后的第二天,市政府副秘書長也跳下來,第三天又有省委常委組織部長跳下來。嚇得省委趕緊開會,及時說明了情況,以防前赴后繼。省委省政府大樓的每層走廊上還安排武警專門把守。

省最高法副院長錢金貴在開會賓館突然中風。中風時竟有一個未成年的少女赤身裸體的睡在房間床上,據說那少女是被下了藥,人已經迷糊了。但不知為什么,或許興奮過度,或許年高體衰,錢院長剛脫完衣服還沒來得及扮演禽獸呢,就倒在床下,口吐白沫,臉色鐵青。隨行人員發現并報警的時候,錢院長身體僵硬臉上卻一臉傻笑。? ? ? ?

愛釣魚的省建委主任在一個私人會所垂釣時,奇怪地悄無聲息地從船上掉進湖里好長時間才發現,打撈上來后,命雖是保住了,但人也傻了。在清點他的辦公室時竟意外搜出八百萬現金和十塊金表。

省人民銀行行長和漂亮的行長助理外出開會,在旅游勝地雙雙自殺殉情。傳說自殺的版本有好幾個,有的說行長吞服了大量的偉哥,力竭而死。有的說兩人在浴缸里雙雙割腕,浴缸的血水一直流到走廊上。

這些主角個個臭名昭著,雖然不明就里,但省城老百姓只管拍手叫好。這些事件之后,或多或少地直接或間接的作用于唐意行,唐意行按計劃順利當上了副省長,成為該省歷史上最年輕的副省長。

第十三章

功成名就。

僧九厭倦了。他想回墳地。一天,他找到唐意行開門見山地說:“表哥,我想回去。”唐意行一時沒回過味,追問一句:“去哪”?“回家。”唐意行說,“那好,讓我想想,我會安排的。”

唐意行確實需要想想,僧九知道的太多。其實僧九不提出來,也是時候回去了。一個人不能知道太多。這已經超出家族約定俗成的規矩了。只是僧九心無旁礙,做事嚴謹,能力突出,才會“入世”這么久。但就這樣安排他回去嘛?唐意行需要請示。于是,當天晚上,唐意行拜訪已退居二線的省人大主任老唐副省長。出乎意料,退居二線的老唐副省長,給出的答案竟是——死亡。其實,這就是知道太多的下場,唐意行也明白,這叫萬無一失。于是,家族行事風格就是唐意行接下來必須盡快安排方案,送僧九上路。僧九萬萬沒想到家族還有這種規矩,他正在醞釀著回家的情緒,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與唐意行談話的第三天,唐意行安排人叫來僧九,兩人面對面站著,僧九立馬就感覺不對勁,唐意行明顯有異樣的想法,這不禁讓僧九少有的緊張。但接下來,唐意行只是淡淡地說,“明天就安排你回去,你還有什么要求嗎?”僧九說,“沒有什么,什么也不需要。我想說的是 ,這次我回去,一輩子也不出來了。”唐意行心里想:“是的,我相信你不會走出來,但我擔心別人會找到你。”。

第二天一大早 ,兩個人一輛車,帶著僧九踏上歸途。進入墳區后,送行的那兩個人與僧九辭行:“我們就送到這里了,這輛車和這輛車上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的,算是這些年你的補償。別的不要問,什么也不要說。”然后,兩人轉身離去。僧九駕車朝著自己那個熟悉的地方駛去。時近傍晚,已經可以看到那個熟悉的高高的墳頭,僧九不禁滿心歡喜,就在此刻,轟的一聲巨響,汽車騰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落在地上,立時燃起大火,不一會,汽車燒成了一幅骨架。

殘陽在火光里,有血色的光芒。

第十四章

我知道,僧九并沒有死,死的那個人叫唐中從。黑疙瘩是護身寶貝,在任何時候都能以不可名狀的力量救他一命。但墳地也已不是終生之地,僧九又回到省城。現在你再看見僧九一定認不出他來,他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聽說,僧九娶了媳婦,就是那個少數民族叫娜仁的姑娘,他們一起過著簡單而純樸的日子。
省城里每年還在上演著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好戲,那些欺壓百姓、倒行逆施的貪官污吏,忽然在某一天,所做惡行大白于天下,弄得身敗名裂。要不就是不知緣由地死于非命。也有一些,有幸中風,保住了性命,帶著一貫的標志性的傻笑。以至于貪污、腐敗、欺壓百姓者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異樣團體,整日里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仿佛在某個角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有一雙手隨時會扼向他們的喉嚨。那些天天噩夢、日日悲歌的,干脆選擇自首了事。一時間,貪官污吏人人自危,清正之風蔚然興起。

僧九一直住在省城里,他見證了省城的昨天和今天。每天他走在城里寬敞明亮的街道上,像走在記憶中的墳堆里那樣坦然和滿足。他已經習慣了把城市當成自己的家,因為在城市里,他找到了存在的價值。

唐氏家族的大夢還在做著,唐意行在擔任副省長的第四年跳樓自殺,死時嘴邊掛著詭異的笑,笑什么呢?天知道。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