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紅旗十號院 第一章

在北京北五環(huán)的廂紅旗,那里群聚著好幾個大院子,它們按照編號依次繞山排開,院子里有大大小小的樓房,新的舊的,還有大大小小的平房,灰的白的,在高齡大樹的簇擁中倒不顯眼。李泰安每天騎著自行車,從九號院到十號院上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其實步行就可以,但泰安認為騎車才有脫離九號院上下班的感覺。

十號院有高樓還有矮樓,泰安的夢想是高樓,但現(xiàn)實卻是矮樓,就是那居委會的兩層小灰樓,樓矮樓梯也矮,看準了樓梯上裸露出的鋼筋條,輕輕墊上幾步就到了辦公室。晨光從糊里糊涂的窗戶外面照進來,又透過大媽們茶色的大水杯,映在掉漆的桌面上,辦公室里的一切都帶上陳舊的味道。大媽們閑來無事,翹著腿,討論著恰恰瓜子新出的蜂蜜味兒的好吃,還是山核桃味兒的好吃,偶爾收個費、開個證明什么的倒不用勞駕泰安,一旦有個超過一頁紙的材料,她們就要抓一把瓜子,臥在泰安的桌子上,陪著油膩的笑臉,說:泰安,你是高等大學出來的,文筆好,幫你嬸弄一下。泰安并不覺得煩,這些大媽平時對著群眾的臉色就跟性冷淡一樣,到了他這就跟性高潮一樣,這樣的差異,讓他心里有別樣的快感和成就感。他的文筆的確快,四五分鐘便成弄成一篇小材料,打印出來后交到大媽的手中,然后翹著腿,邊磕著瓜子,邊聽著大媽們嚎喪一般的贊嘆:“啊!這泰安啊就是了不得,在我們這小池子里太受委屈了,你們說是不?”其他大媽頭點得雞啄米一樣,然后蜂擁著到居委會主任那邀功去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泰安一個人,他抬頭望了一眼這個幾十年不曾更換過辦公用具的辦公室,自己的桌面天天盯著,實在看不下去,才鋪了一層報紙,顯得整潔一點。他又嗅了嗅空氣里紙張發(fā)酵的霉酸味,以及大媽們身上留下劣質(zhì)雪花膏的味道,覺得再工作兩年,自己的胳膊、腿以及那個引以為傲的腦袋就要在這環(huán)境里腐朽成老古董了。

居委會主任拿著材料,在一群大媽的尾隨下,進了辦公室,用手指頭戳著,嘩嘩作響,說:“我說泰安啊,你這材料雖然還湊合,但是跟我們居委會的實際聯(lián)系的還不夠緊密,你多向大媽們請教請教,問問這個情況究竟是什么?”很明顯,主任一直對一年前剛剛來到居委會的泰安還耿耿于懷,那時候,他心高氣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后來在大媽們的規(guī)勸下,才慢慢收斂了些,在這女人堆里,將尾巴和雞巴一同夾在了褲襠底下。此時的泰安,已經(jīng)學會了怒不形于色,臉上擠出笑來,弓著身子說是是是。

“泰安呢?”門口突然傳來年輕女人前音清脆、尾音綿軟的呼喚。

大媽們又組團擁到了門口,上下打量著這位姑娘,盡管天天都會看到她,但她們像是給自己家兒子挑媳婦一樣,怎么看都看不夠,叨嘮著:“小雪又來看泰安啦?今天又瘦啦!這腰和我年輕那會兒一樣啊!臉上能擠出水一樣哩!這雙腿真直溜!”江雪很懂禮貌地跟大媽們一一打完招呼,才穿過人群走到泰安跟前。

泰安問:“你今天又早退啦?”

“沒有啦,我去門口取個快遞,順便過來看看你在忙什么?”

拿起桌上的材料,江雪問:“這是你寫的?”

“對,剛才還被主任痛批了一頓,還得再改。”

江雪皺了眉頭,更感興趣了,又認真地看了兩遍材料,說:“這樣好的材料還要再改,你們主任行不行啊?”

泰安慌忙左顧右看,將食指豎在唇前,說:“我們出去說,可別被她聽到。”

“好,我給你五分鐘時間把材料改完,我在機關食堂門口等你。”

江雪哼著小曲兒走了下去。

泰安邊修改材料,大媽走到跟前,小聲說:“泰安,啥時候結婚記得邀請我們參加婚禮啊。”

“婚禮?什么婚禮?”

“別跟嬸這裝糊涂了,這小雪天天往我們這辦公室跑,還說取快遞順便來看你,誰都看得出來,她就是來看你的。”

“哪有的事?現(xiàn)在年輕人都從網(wǎng)上買東西,哪像你們,都跟新時代脫節(jié)啦。”

改完材料,泰安拔腿跑了出去。

“這么快就改完啦?才不到三分鐘。”

“怕你等久了,怪不好意思的。”

“我看得出來,這些大媽們都挺喜歡你的,包括你們那個主任,批評你說明看重你。”

“我看你跟她們也都挺熟的了,要不你也來我們這?”

“哼,我才不呢。對了,有了你,她們是不是更閑啦?滿屋子都是瓜子味兒。”

“可不嘛,她們現(xiàn)在除了動動手蓋蓋章收收錢,腦袋都快生銹了,這里百分之九十的材料都是我寫的。我打算過幾年,把我在這的工作經(jīng)歷寫成長篇紀實文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七個中年熟婦和一個青年小伙的熱烈故事。按照現(xiàn)在網(wǎng)民的重口味,肯定能火。”

“這個我相信,曾經(jīng)在校園論壇文學板塊叱咤風云的蘇格拉沒有底,敢把校長發(fā)表的詩歌批的一無是處的也只有你了,寫個網(wǎng)紅文學不算什么。但你不會真想靠寫網(wǎng)紅小說過一輩子吧?你別忘了,咱們學的可是林業(yè)科學研究,又不是文學。”

“我也沒有辦法,本來是研究院機關點名要的我,誰知道分來分去,最后分到了研究院的居委會。我還挺幸運,還沒把我分到小賣部天天攤煎餅果子呢。”

江雪笑出了酒窩。

“我媽說了,這好得也是吃公糧的地方,呆一輩子啥也不用愁。再說了,我可是這里自1967年以來分配的第一個本科大學生,還是重點大學的。”

“你還挺滿足,你學的專業(yè)又不是街坊鄰居事務管理,你為什么沒找研究院的領導說說你的情況?”

“我找了啊,我還特地寫了一封自薦信,但是領導看了一眼,笑了笑,說最近緊鑼密鼓搞學習教育,讓我回去等等。再后來,就沒信了,我也不好厚著臉皮再問。”

“那你肯定沒找到對的領導。”

“不是沒找到對的領導,是,是我家根本就沒認識他們的人。”

“要不,要不我?guī)湍阏翌I導吧。”

“你?你一個小姑娘家家,你能認識什么領導。行了,快回去上班吧,我也要回去了,大媽們找不到我,得急出腰椎間盤突出。”

說完,泰安加快了步子,消失在樹蔭底下。江雪低聲自言自語:“竟敢小瞧我!”

今天是周末,下班早了些,泰安穿過十號院的圍墻,又進到九號院的圍墻,在院子最里頭的一排老房子中間歪歪扭扭地騎著車,鄰居們都熱情地向他問好,倒不是因為看得起他,而是因為他在居委會工作,萬一遇到個雞毛蒜皮的麻煩事兒,也好找他幫忙。騎到隔壁的張大叔家門口,被叫下了車。張大叔正訓斥著他那不爭氣的兒子:“你看看你,什么時候能像泰安一樣好好學習,考上重點大學,我們臉上才有光呢!”轉身,他又變了個熱情的臉,說:“泰安,你幫著給看看作文,給他指導指導。”因為明白遠親戚不如近鄰居好使的道理,有一次冬夜,父親喝醉了酒差點坐門口凍死,還是張大叔幫著抬回了家。泰安很樂意地把車停好,給張大叔的兒子輔導起功課。

正說著,哐當一聲,一張凳子從自家的窗戶口飛了出來,玻璃碎了一地。泰安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動靜,當做沒聽到,弟弟泰山叼著根煙,大搖大擺地從自己面前走了出去。緊隨其后的是父親,老李操起菜刀,站在岔路口罵道:“你個畜生!你他媽別再回來,坐牢去吧!你就死在牢里吧!”

泰山往回看了一眼,折了回來,將泰安的自行車騎了出去。泰安的母親攔住了老李,罵著他:“你個老東西!碎玻璃茬子都夠鋪你棺材底了!快回去,別丟你臭逼臉了!都不怕鄰居們笑話的!”

“笑話就笑話!這畜生在,還怕別人笑話嗎?”

“泰山這德性,怪誰啊,不怪你怪誰啊,整天喝酒耍威風跟誰學的啊?要都像泰安一樣,那真是祖墳上放煙花,出彩了!”

泰安強忍住心中的羞怒,強制自己鎮(zhèn)定地看著作文本,聲音顫抖地講解著寫作方法,回頭望了一眼玻璃窗上的窟窿,又冷漠地轉了過來。

泰山騎著車,比他哥哥要快得多,野得多,搖搖晃晃快要撞到在地上玩耍的孩子。辛虧孩子他媽眼疾手快,才躲避了危險,一邊憤怒地罵著:“你個兔崽子,怎么不看著點,知道那是誰嗎?那是李家老三,混著呢!以后看到他就跑,知道嗎!”

自行車在他倆跟前打了個轉,差點碰上,孩子他媽飛著吐沫星子,說:“哎呀,連我你都要撞啊!來撞啊!把你和你姐姐哥哥賣了都賠不起!”

泰山吐了一口痰,轉身又飛快地騎走了。

身后依舊罵著:“你看看,還是人嗎?畜生!”

老李和媳婦在屋子里爭吵著,因為窗戶破了個窟窿,聲音傳出去很遠。泰安走進家門,無力地將門簾和窗簾拉上。老李對他說:“你有空管管你這個畜生弟弟,再不管就要被槍斃啦!”泰安沒有回答,低頭鉆進自己的臥室,也是他姐姐和他弟弟的臥室,一間七八平米的房間,擺了兩張雙人床。他將身子抵靠在門上,捂起耳朵,無奈地心想:這就是我的家,一個快要支離破碎的家,什么時候才能是個頭啊。

傍晚的香山云蒸霞蔚,在蒼茫中顯出嫵媚來。泰安的姐姐,泰妍,在這里教養(yǎng)身瑜伽,只要不下雨不刮風,都要從九號院坐公交車,到山腰的一處涼亭下教瑜伽,常常引來游客駐足,觀賞她曼妙的肢體表達。雖然掙錢不多,但泰妍熱愛青春,熱愛被矚目的感覺,也熱愛瑜伽帶給自己的平靜,讓她可以忘記家里的嘈雜。

初秋有了寒意,葉子漸漸染紅,石頭上慢慢蒙上了一層細密的露水。因為今天的課程內(nèi)容比較多,等教完所有課程,天色已經(jīng)昏暗,盤坐了許久,泰妍需要比平時更要費力些才能直立起來,她用手握住石頭的邊沿想要站起來,卻滑了出去,整個身子跟著翻了過去,幸虧反應的快,她才能抓住石頭旁邊的灌木,根系從泥土中撕裂的聲音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那些上課的學生還沒反應過來,愣在那里無所適從。泰妍快要急出淚來,喊道:“救命吶!我沒自殺,我沒自殺,我還沒活夠吶!”

就在灌木咔嚓一聲整個斷裂的瞬間,一雙溫暖厚實有力的大手攥住了手腕,泰妍抬頭去看,那是一個肩膀?qū)捄瘢骞倭Ⅲw的男人,聲音深沉:“別怕,你別亂動,我拉你上來。”

成功脫離危險后,泰妍感覺到了自己的狼狽,連忙收拾起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旁邊的游客忍不住鼓起掌來,為這位男子的英勇行為點贊。

“這又不是泰山,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不用強調(diào)自己不是自殺,你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會是自殺呢,肯定會有人來救的。”

泰妍捂起嘴笑著,說:“不管怎么說,非常感謝您!”

“不用謝,你身上有沒有受傷?”

“沒事的,有也只是一些擦傷。”

“那跟我一起下山吧,我車上有云南白藥。走!我們走快一點,越早治療越好。”

說完,男子往前邁著輕快的步子,卻忘了泰妍還在身后,他回過頭來,泰妍正扶著腿。

“我走不快了,天快黑了,你別管我了,快下山吧。”

男子背對著泰妍,彎下身子,說:“來,上來!我背你下去。”

泰妍猶豫著,說:“這不太好吧?”

“嗨,沒事,我自己的山寨離這遠著呢,做不了壓寨夫人。”

“那好吧,辛苦你了。”

到了山腳下,男人已經(jīng)氣喘吁吁,臉上冒著汗珠,泰妍從口袋里掏出紙巾給他。這時,一輛車打著燈,到了跟前。

“阿勉,快把車上的云南白藥拿出來。”

司機下了車,泰妍才認出是廂紅旗一起長大的阿勉,說:“阿勉,原來是你,你怎么在這?”

阿勉也認出了泰妍,說:“泰妍,今天下課這么晚?”

“別說這事,你不是跟我爸媽吹,你給一個老總開車嗎?”

男子笑了笑,催阿勉快去拿藥。

泰妍坐到了車上,男子和阿勉小心翼翼地幫她治療傷口。泰妍說:“我叫泰妍,對了,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子說:“哦,我叫王強東,你就叫我強東吧。”

車將泰妍送到了廂紅旗九號院門口,強東又讓阿勉將車開到泰妍家門口,泰妍執(zhí)意不肯,在門口便下了車,跟他們兩人告別。

近幾年的相處,讓強東和阿勉變成了好哥們,阿勉見證了強東是如何從谷底煎熬著騰躍而起,多少有點患難兄弟的意思。車駛上了高速,強東跟阿勉談起了山上的事,說:“原來你跟她認識,你知道嗎?這姑娘很有意思,救命的時候還強調(diào)自己不是自殺,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哪是好笑,她那是單純,深怕其他人認為她思想復雜鬧著輕生。不過她那會兒看你的眼神倒是有點復雜,帶著點意思,要不我再給你撮合撮合?”

“去去去!人家還是小姑娘呢,再說了,她像香山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樣,怎么會看得上我這個老臘肉。別開玩笑了。”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是說認真的,除非你心里還惦記著那個天虞。”

“別扯那沒用的,好好開你的車。”

“她來北京了。”

“你怎么知道?”

“她上午讓我接了機,讓我轉告你,你說她怎么這么有手段啊。”

“對了,今天幾號了?”

“十月十號。”

“你先陪我去趟西單,我給球球挑幾個生日禮物寄過去。”

泰妍一瘸一拐地走著,碰見了在公用水池洗衣服的苗苗。苗苗擦干雙手,扶著泰妍,說:“怎么了?在哪摔到了?”泰妍卻只是笑。

“你怎么還笑了?”

“來,你到我家,我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

“什么事啊,摔傷了還把你高興成這樣。”

正要往家走去,一個大媽對苗苗喊著:“苗苗,你快回家吧,你家老二打老三啦!正哇哇哭呢。”

“那,那你快回去吧,回頭我再跟你說。”

苗苗露出了厭煩的表情,跺了一腳,匆匆往回趕。

她家的位置在泰妍家再往西頭的那一側,也是一排灰色平房。進門后,老二和老三都在床上哭得厲害,苗苗一會兒安撫老二,一會兒安撫老三,她們哭得更兇了。一會兒,那個母老虎脾氣的媽媽就要回來了,苗苗氣急敗壞,說:“哭哭哭!在學校哭,回家也哭,除了哭你們兩個還會什么!天天不讓人省心!”

果不其然,門一下子推開了,苗苗媽進來了,對著老二和老三一頓數(shù)落,對苗苗說:“連自己的妹妹都哄不好,你還會哄誰!當?shù)氖裁礌€幼兒老師!怎么這么笨呢!”

苗苗摔下手中的洗衣盆,說:“我是笨!當初誰讓我上的幼教!直接讓我家里蹲,還省錢了。”

說完,苗苗跑了出去,身后媽媽的聲調(diào)更高了,卻在夜色里稀釋著,聽不見,心不煩。

泰妍終于挪到了家門,門口的玻璃碴子已經(jīng)打掃完了,老倆口的氣也消了。老李背著手不知道跑哪散心去了,媽媽正熱著飯菜。泰安聽說苗苗家里又鬧了,連忙趕去。泰妍一邊吃飯,媽媽一邊和她說話。

“你說你,怎么還受傷了,幸虧就是皮外傷,要不然又得花個大幾千。”

“媽,你放心吧,死不了。”

“對了,上次裴阿姨介紹的那個對象,你去看了嗎?人家可等著你消息呢。”

“我天天上課,哪有時間,回頭再說吧。”

“我看也是,那人天天加班熬夜,見不到個人影,才只是個科級干部,未老先衰了都,像我家泰妍這模樣,這身材,起碼找個處級干部。你說這初級干部是不是年紀都挺大了?”

“這個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國家干部。”

“咦,我說你個傻丫頭,你都虛歲27了,自己整天還傻乎乎不覺緊呢,你不是說有很多成功人士到香山上去找什么邂逅嗎?”

“人家都是高層次的精英人物,都要找漂亮的,我這哪夠得上。”

“誰說你夠不上,你怎么夠不上了,又年輕又漂亮,身材又好,條件又好,我要是公司老總,一眼就從香山的人堆里找到你。”

“媽,你別胡說了行嗎?哪有那么好啊。就我家這兩個雙人床,條件好哪了?”

“咱家是不好,咱就得找個條件好的,你怎么這么沒自信呢,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上山教那什么瑜伽,快成仙了,怎么找到好對象。”

“你有自信?你有自信怎么不找個處級干部,找我爸干嘛?”

“我跟你說,要不是我腿腳不利索,我像到當鋪一樣把自己當給你爸這個修鎖的嗎?”

泰安在研究院門口的長椅上找到了苗苗,為她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怎么坐在這里,多冷。”泰安將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想在外面安靜一會兒,你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地方,不用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最多五年,五年我就能分到自己的房子,二居室,到時候我天天下班到家吃你做的飯,好不好?”

“好,我每天都給你做你愛吃的。”

他們依偎在一起,暢想著美好甜蜜的未來,泰安將鼻息貼近苗苗的臉頰,苗苗將嘴唇抬了起來。

這時,一個臃腫的黑影閃了出來,叉著腰,說:“苗苗!你跟誰在這呢?”

走到路燈下,她看清是泰安,語氣立馬又變了:“原來是泰安啊,沒事沒事,你們聊,我就是喊苗苗回家吃飯,你吃過了嗎?泰安?今天家里做了紅燒排骨,你也愛吃的。”

“阿姨,我吃過了,苗苗,回家吃飯吧,我也該回去了。”

“不妨礙你們,苗苗午飯吃的晚,也不餓,你們好好聊天,我走,我走。”

說完,苗苗媽像老鼠一樣沒了蹤影。

在富麗堂皇的酒店接待廳,王強東心神不安地坐著,不停地搓冰涼的雙手,他的腦海里不停地演繹著和天虞再次見面的樣子,他該如何呼吸?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該用怎樣柔情的眼神望著這個女人?

沒等他想好一切,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回頭望去,果然是天虞,她穿著一襲酒紅色長裙,嘴唇抹成濕潤閃亮的西柚色,踩著輕巧的步子走到跟前。東強僵硬地直起身來,眼神追隨她的眼睛一直到天虞坐下。

他不由自主地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天虞將一條腿抬起,放到另一條腿上,裙邊翻動,白花花閃現(xiàn)了一下又藏了起來,她笑了笑,說:“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你在意嗎?”

“你一直是我最在乎的男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強東的腦袋里一下子脹滿了曾經(jīng)的過往,呼吸急促,心臟蹦蹦亂跳,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卻灑在了衣服上。

“你慢點喝,怎么還跟當初第一次見我一樣。”

鎮(zhèn)定下來后,強東說:“聽說,你跟那個日本社長離婚了?”

天虞嘆了一口氣,說:“離了半年了。”

“為什么?”

“他不行了唄,這你還用問。”

“那你為什么來找我?”

“是你找我的,你想清楚了。當然,你是我愛的男人,從前,現(xiàn)在,以后,都愛的男人。聽阿勉說,你一直都一個人啊,離婚都四年了,王強東,你也太讓我失望了,你不會到現(xiàn)在還沒忘記我吧?”

“天虞,你知道嗎?這么多年,我,我一直...”

“天虞,原來你在這啊。”這是一個操著港腔的男人的聲音。

天虞站了起來,東強也站了起來,一個戴著眼鏡,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天虞和他擁抱后,說:“哦,我介紹一下,這是香港旺福珠寶公司董事長,周詠航先生,我的未婚夫,我們打算年后擇日結婚。”

這位周先生說:“本來打算今年結婚的,但是現(xiàn)在的珠寶市場實在是太忙了,今年的日程都安排滿了,天虞說男人要把事業(yè)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們才...真是委屈她了。”

“詠航,你真是的,當著別人面,別說家里的這些了。”

強東憤然離開,心里燃著一團火,頭也沒回。

苗苗陪著泰安走到了家門口,剛要扭頭回自己家,又轉了過來,說:“泰安,你把你昨天穿的那件外套拿給我,昨天我看到袖口那開線了,給你縫一下。”

“進屋吧,又不是外人。”

苗苗左顧右盼,看沒有人,跟著進了屋。

見到泰妍,苗苗問:“對了,你今天說有個有意思的事跟我說,到底啥事啊?”

泰妍拉著媽媽往外走,說:“那啥,我和我媽出去買點東西,那事回頭再說。”

屋里就這樣只剩下兩人,苗苗站著手足無措。

泰安拉著她的手,說:“外面有點涼。咱到里屋吧。”

苗苗一邊縫衣服,一邊看著泰安在寫一封申請困難戶補助的材料,寫完后,他又反復默讀了幾遍。苗苗在一旁看著,拿過去也默讀了一遍,說:“這寫的比報紙上的那些好多了,句子比韓寒郭敬明都寫得好。”

“別亂說,韓寒郭敬明那是寫給學生看的,我寫的這個可是要給領導看的。”

“你說以后住的二居室,也要寫這樣的申請書嗎?”

“那倒不用,那要寫好幾年好多這樣的材料才能有,攢著一并算的。”

苗苗環(huán)視了七八平米的地方,感受身上暖暖的,將臉蛋靠在了泰安的肩膀上,說:“我等著,要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能吃完苦,就能好過了。”

逼仄的空間讓兩人聽得到對方的心跳,泰安甚至能夠感受到苗苗嘴唇的濕潤和胸口衣領處往外升騰的暖流和香氣,他扶著她柔軟的胳膊,將鼻尖觸碰她的鼻翼,快要完成在院門口未完成的事宜。

房門一下子被撞開,原來是泰山回來了,這個小子愣了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煙頭,扭頭就要走。

苗苗腦袋并不笨,拿起外套,說:“泰山,我給你縫了外套,你試試。”

泰山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

泰安嘆了一口氣,說:“看來,今天男女朋友不宜見面。”

苗苗被逗樂了,家里的那些煩躁和對未來等待的辛苦仿佛一下子煙消云散。

疾駛在高速上的強東,回想著天虞說的那些話,覺得心里扎得刺疼,但這種感覺就像被滴蠟一樣,又忍不住再想要,他的腦海像是一頭老牛的胃,不停地反芻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能從記憶的海洋里抽離出一大段往事,讓他沉浸在回憶的快感和憂傷的雙重夾擊之中。

深夜在萬家燈火的漸滅中過去,有人的夢是甜的,有人的夢是苦的,有人的夢是苦辣酸甜的。

一大早,江雪就在科學院人事部的門口等著了,看到弟弟江前拿著檔案袋走了出來,她像只看到獵物的豹子一樣奔了過去,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成了嗎?”

江前沒說話,徑直往前走。江雪一把將他拉住,說:“沒辦成啊?你給我回去,沒辦成你還敢出來。”

江前說:“江雪,請你注意,是你托我辦事,你的說話方式可應該是這樣的。”

“廢話少說,到底成了沒有?”

檔案袋交到了江雪手中,江前說:“我是誰啊,我出馬的事能辦不成嗎?”

江雪高興地跳了起來,說:“我就說嘛,哪有我弟辦不成的事。”

“我跟你說,這可是劉副院長特批的,你可得好好感謝人家。”

“要謝你去謝,我才不謝。”

“那人家劉副院長的公子白喜歡你這么多年啦?”

“他樂意,我沒辦法。”

“哎,我說,這李泰安就是你一直喜歡的那個,這研究院貧民窟的材料小王子?”

“怎么啦?”

“你們到什么程度了?我跟你說,調(diào)動工作對他來說可是祖墳上冒青煙的事,你可別被他利用了?”

“利用我也愿意。”

“你倆還真有事啊,這事爸媽知道嗎?”

“不知道。”

“你瞞著爸媽給他辦這么大事,你不是把我也拖下水了嗎?”

“你不愿意?”

“你是我姐,為你辦任何事我都愿意,但為這個材料小王子,我犯得著嗎?”

“姐請你吃飯還不行?”

“不去!”

“盤古七星,最頂層。”

“上車吧。”

居委會又復制粘貼著前一天的工作,泰安正伏案給大媽修改一份材料,主任站在一旁悉心指導著用詞用句,說他用的句子都太花哨了,不接地氣。

另一個大媽喊著主任:“主任,青龍橋街道辦來電話了。”

主任嘟噥著:“又來電話,天天往這打,要這報告,要那總結的,你這材料還老上不了手,一年光打印機就報廢好幾臺,泰安啊,今年再多加兩臺的預算。”

泰安嗯嗯地答應著,又按照主任的意思修改著材料。

其他大媽圍了上來,給他支招:“泰安,你別跟她生氣,一會兒你就夸她身材好,看上去跟三四十一樣,她一高興,就不計較這材料的事啦。”

泰安表示懷疑,上次就照著這個辦,主任卻說:“別以為說幾句好聽的,就像讓材料蒙混過關,告訴你,我寫了三十年的材料,什么樣式的沒見過。”

這時,主任真回來了,泰安再試一把,夸她身材凹凸有致,夸她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笑起來哭起來都沒有。

主任說:“行啦行啦,你說你這材料還沒出家,怎么研究院機關就點名要你過去。苗還沒蹲夠呢,我就納悶了。你家是不是跟院領導認識啊?”

泰安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怔住了,一時說不上來話。

“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去辦行政關系和組織關系去吧。快去,快去,也算我們居委會出了個大人才,以后可要多關照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

其他大媽問道:“真要調(diào)走了?是真事嗎?”

“是真事,上面通知都下來了。”

泰安呆若木雞地往外走著,猛地折回來,攥住主任的手,說:“主任,今天可不是愚人節(jié),再說,也不能開這種玩笑,你說的是真的嗎?可別騙我啊。”

“真的,你啊就快去吧,別在這磨蹭了,萬一還有別人趕在你前面。”

“哎,好好。”泰安這才清醒過來,連忙往外面的燦爛千陽奔去。

辦完了手續(xù),泰安從家里的箱子底下翻出江雪送給他的公文包,這是一只國際名牌的包,他之前一直覺得居委會那樣的地方配不上這樣的包,今天他終于鼓起勇氣啟用了。

他換了一身嶄新的西服褲子,提上公文包,里面放上一只吸滿墨水的鋼筆和一個學習筆記本,這樣才沉甸甸一些,不怕它要飄起來,飛的無影無蹤一樣。

研究院機關大樓是廂紅旗十號院最嶄新、最高大、最氣派的大樓,就在院子的中心位置,像是一個無比神圣的祭壇一樣,接受仰慕者足印和眼神的供奉。泰安每天上班都要路過,都要抬頭,頂著刺眼的晨光望一眼樓頂金碧輝煌的徽標以及“林業(yè)科學研究院”七個鎏金大字,他的心里翻騰起火山巖那樣的熱浪,將生活的平淡一下子吞沒,冷卻成棱角分明的群峰,等待著他的攀登與征服。但自行車的車輪條件反射一樣往后面很遠的那個低矮的小樓滾去,他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弓著身子,奮力蹬車。

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把自行車停在靠近門口的寬敞的停車棚,目睹著主要領導從一輛輛停靠在機關大樓轉門前的轎車中走下來,邁著矯健的步伐走進去。他挺直腰板,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走,感受到海拔攀高的一點一滴,當跟隨轉門走進大廳,他感覺得到一陣眩暈,低頭緩了幾分鐘,抬頭看到組織處長已經(jīng)走到了跟前。

他工作的組織處在大樓的最頂層,和領導的辦公室門對門。樓下是喧囂的,樓上是沉靜的。處長將他帶到了機關在頂層唯一向陽的辦公室。靠近窗戶的桌子上已經(jīng)收拾的一干二凈。處長向辦公室里的一位老同志和年輕人介紹:“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咱們處里的新同志,李泰安,老同志多關心新同志,泰安,你剛來,業(yè)務上的事多跟老同志虛心請教。另外,處里的這臺投影儀就交給你維護保養(yǎng)。”

泰安將投到了擺在屋子中央的投影儀上,它對面的墻面雪白雪白的,就像一張急需潑墨的宣紙那樣潔白無瑕。

那位新同志姓趙,泰安叫他趙哥,雖然從年齡上看,并不一定比他大。趙哥問:“泰安,你是從哪調(diào)過來的?”

泰安本想一五一十地說,突然想到大機關不能啥事都往外掏的一干二凈,改口說:“基層。”

趙哥點了點頭,和辦公室另外一位老陳交換了眼神。

泰安向老陳伸出手,說:“老陳您好,以后我還要多給您添麻煩。”

老陳沒起來握手,說:“咱們組織部門,不講這些客套,坐下,坐下工作。”

說完,老陳從抽屜里拿出一沓材料,說:“這個你拿去,是研究院去年的工作報告,你先掌握下情況,熟悉熟悉。”

泰安雙手接了過來,像是接過一面熠熠生輝、威風八面的旗幟一樣。

在研究院附近的一家并不低檔的西餐店,泰安和江雪正在共進午餐。

泰安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說:“江雪,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在我的事業(yè)上,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你,我可能就在居委會那個地方和大媽們同歸于盡了。”

“千萬別這么說,我沒做什么,只是幫國家挽救了一個棟梁之才。”

“你不懂,你不懂這對我意味著什么。我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你了,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命都可以,只要你開心。”

“我要是就要你這輩子還呢?”

泰安心里十分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但他腦海里浮現(xiàn)了苗苗的影子,浮現(xiàn)起她那雙剛剛流完淚的眼睛,將自己心中衍生出的一點想法掐滅在搖籃里,說:“我的事,很麻煩你父母吧?”

“不,我沒麻煩他們,我自己辦的。你知道嗎?和我們一屆的那個田樂,他和你情況有點像,也分到了一個邊緣部門,托人找我?guī)兔Γ矣X得他那能力水平和你比差遠了,幫他沒有意義,我就沒答應他。”

此刻,泰安明白了眼前這個機遇更加彌足珍貴,他必須死死抓住,不能松半點縫隙,不能讓任何別的可能鉆進去,也不能讓他的可能透出去一點點光。他與江雪干杯,再一次一飲而盡,眼前的一切五彩斑斕起來,就像他小時候玩的萬花筒,充滿無限可能。

吃完后,泰安叫來服務員結賬,一共498元。他從錢包里翻來翻去,也翻不出200塊錢的缺口,那是他半個月的零花錢,其他的通通上交到家里,或許在母親的豬肉餡餃子里,或許在老李的那一杯酒里,或許在泰妍的一雙長筒絲襪里,或許在泰山的一包長壽煙里。

江雪要結賬,泰安攔住說本來就是他請客的。江雪說她可以報銷,這才讓泰安下了臺。

泰妍的瑜伽課到了本月的最后一節(jié),今天的學生到的最齊,將她團團圍在了高處,她穿著一雙白色的修身衣,馬尾辮高高地翹在后頭,青春的身體更加曼妙,真像一個仙女一樣,輕聲細語地講解著動作要領,學生們跟著做,卻沒有她那樣的神態(tài),讓人看得目光灼灼,心中騷癢無比。人群中有她剛剛認識的強東,還有阿勉。課程結束后,強東走上前去,向她獻上了一捧嬌滴滴的鮮花,人群再次鼓掌。不少學生認出就是上次救她的那位先生,竊竊私語起來。泰妍害羞得臉色通紅,看看人群又看看手中的鮮花,再看看眼前的強東,他的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陌生,充滿著像這漫無邊際的晚霞一樣無盡的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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