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二十五)

沿途看去,湘東王屬地雖然仍舊是人煙稀少,塢堡零星,但到底是比梁國其他地界安寧得多,既不見白骨暴露于野外,也沒有盜匪橫行于路中。溧陽公主望著這亂世凋敝的民生,也不知何時能夠結束,一路上問了王琳諸多民生問題,王琳悉數認真回答,談到憤慨處揮鞭長嘆、憶及哀痛處黯然傷神。

一舉一動落在溧陽公主眼里,她在心頭暗贊:“這位將軍真是個大丈夫大豪杰,與那些調脂弄粉,耽溺酒色,不恤生民之艱、唯尚空談務虛的士人相較,真是龍蟲之別。”

穿過八百里洞庭的浩淼煙波,踏碎兩萬里長江的銀珠濁浪,一抬首便來到了江陵城下,自古便是南方重鎮,西控巴蜀,北接襄陵,襟帶江湖,臂指吳粵,論氣派森嚴,江陵就是比之全盛時期的建康,也只略遜了一籌。

王僧辯阻撓王琳追擊侯景,卻遣其來做這些保駕護衛的小事,對此王琳一開始也是心中略有不平。可在護送溧陽公主的日日夜夜,一股說不出的愉悅充斥著身心,讓他把建功立業的心思全都放在一旁,而今回到江陵,又看見這里熟悉親切的一草一木和鄉親父老,所有不快頓時煙消云散,心里無時不思念著親朋故舊和自己的妹妹。

一路心情振奮,爽朗大笑,匆匆穿過了沿途繁華的市集,領著溧陽公主,進入城中,直奔湘東王府。通報了門人后,待其回報完畢,便為溧陽公主細選了一件后殿閑置的最為舒適清幽的寢房,王琳同湘東王有姻親之交,又深得信任,時常出入王宮,是以這湘東王府內的陳列布置,早就諳熟于心。將溧陽公主安置完畢之后,便匆匆問了府人大王何在,直向湘東王處跑去,一來趁著我軍全勝,商討軍情機要;二來自己久離江陵,也可借此回城之機來殷敘主臣情誼,更想來看望自己許久未見的妹妹王貴嬪。

待得王琳前去蕭繹住處,卻見房門緊閉,心中正自疑惑,一名王府老仆走至王琳跟前,嘆息道:“大王傷心過度,悲心系急,暫時不能見任何人。”王琳聞言愣住,心想:“我軍新勝,大王為何反而心中悲切?莫非是因世子被賊人擄走之故?”正欲進去好生勸慰,但想到自己并無解憂之方,只是徒增傷悲耳,還不如讓大王一人身息靜養。邁出的腳步又退了回來,對著老仆說道:“那我便告辭了,溧陽公主已安置在后殿,還有勞稍后同殿下知會一聲。”

不想一個干澀沙啞的聲音突然傳來,“子珩嗎?進來,寡人有話對你說。”王琳聽到蕭繹悲切喑啞的聲音里,似有無盡的哀思,自己也在替蕭繹憂心忡忡,大王之憂,定非一般之憂。匆匆推開門去,一個清峻挺拔的身形立在自己眼前,只是比之前所見,更加瘦削了,他雙手抻開一副畫卷,側對著自己。

“大王...”王琳小心翼翼輕聲請示。蕭繹仍是立在遠處,眼睛也只是呆呆盯著手中畫卷,湘東王右眼有疾,僅余的一只左眼里是無盡的哀傷愁怨的眼神,他長久地注視,沒有一絲一毫地移動,顯是并未聽見。“大王!”王琳這次加重了音量。蕭繹似乎仍是未有聽見,眼睛一直不肯從畫卷上挪開。王琳正欲再問,蕭繹終于是開了口,疲憊地說道:“子珩,你早一天回來就好了,早一天就好了啊!你過來罷!”

王琳雖不知他所說到底什么意思,心中卻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所籠罩。他不愿打擾了湘東王的沉思,輕聲慢步走到蕭繹身邊,無意中瞥了一眼蕭繹手中的畫卷,畫中有一女子,蛾眉螓首,面若桃花,身著華貴之服,頭頂靈蛇長髻,顯是貴室的風華佳人,正半掩粉面,對著情郎嬌笑。

王琳越看心中越覺不安,直到看見她淺紅的笑靨上面,一顆微紅的淚痣凸出,腦中霎時一陣霹靂!畫中之人不正是自己的妹妹王貴嬪嗎?為何大王盯著她的畫像黯然神傷?如果是思念成狂,為什么不親自相伴呢?莫非?莫非是?!王琳的頭腦開始眩暈,他不敢說更不敢問,只是木然看著畫像。

“她是昨夜三更走的!”蕭繹說到后面,聲音開始略有顫抖,但臉色仍是十分克制。

王琳雖是隱約有了預感,心頭卻仍是沒有做好一點防備,蕭繹這番話終于是讓他破滅了一切希望。先后歷經喪兄喪妹之痛,盡管強烈的痛苦擠壓著內心,他還是強忍著安慰湘東王,更像是自言自語:“人死不能復生,大王...節哀…”話未說完,自己已先哽咽凝住,難以自制。之后便是長久的沉寂,王琳半是嘆息半是疑問:“她身子一向康健,怎么會突然….”

“昨夜本王因俗務在身,未及相伴左右,三更后方才處理完畢,欲更衣就寢,可于門外久扣不應,寡人趕忙沖進去,卻發現她…她的身體已是變得冰冷僵硬。”蕭繹說著,眼里恐怖的神色揮之不去。

“舍妹一向康健,自小便少有疾病,莫非竟有奸人所害?!敢問大王,舍妹身上可有傷口,脖子上可有勒痕?”王琳想到此處,竟也忘了臣主之禮,雙手狠握,青筋暴起,若此事是奸人為惡,自己定要親自將其明正典刑,來告慰亡魂。

蕭繹沒去計較他因激憤悲怨招致的失禮,悲戚地說道:“一點沒有,她的身上既無任何異樣,事先也無任何征兆,前后兩次相見,時隔不過半個時辰,她就突然這么走了。”

“怎地如此詭異?殿下,那屋頂門窗可有破漏,內外有無生人進出?”

“沒有,是夜出奇寧靜,我派了八名護衛值守,無論是哪個賊人也休想靠近一步。”

“阿阮!”王琳心中大慟,顧不得禮節,呼喊起妹妹的小名,自己既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如今又怎能任其不明不白死去!心頭暗下決心,奸人惡徒也好,妖魔鬼怪也罷!自己拼死要查明真相!蕭繹不愿徒增傷悲,更不愿在臣下面前過于失態,輕輕收攏了畫卷,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床邊。

“此次巴陵大捷,有賴子珩了。”蕭繹匆忙將話題岔開,卻岔不開人心之上的悲傷。王琳簡單應答了幾句。本是無比重要的軍國大事,兩人之間的問答卻顯得無比敷衍。只因二人均心知肚明,縱然口頭上說的是別事,心中掛念的卻是同一個人。幾句簡單商要過后,王琳提及溧陽公主一事:“大王,還有一事,未及稟告。方才卑職已將溧陽公主送入府上。”“噢,嗯。”溧陽公主前來投靠,蕭繹此前就已聞奏了,可此刻自己心中思緒萬千,顧不上這些小事,故只簡單應了一聲。

蕭繹的眼窩深陷,說話越來越力不從心,作為人臣的王琳知道,顯是應當辭別的時候了,但還是正言稟道:“大王,依卑職愚見,此事蹊蹺怪異,還請大王允我方便,稽查府中,盤詢疑人,卑職當盡心盡力,必還阿阮一個清白。”卻不想得來的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回答:“死者長已矣,何必久擾生人?就是阮兒復生,也不希望如此,要是錯害無辜,豈不更留遺恨?”

王琳雖是驚詫,但仍是不懼蕭繹威嚴,據理力爭,答道:“王妃之死,疑點重重,殿下與王妃情深意重,于情于理,皆當還其清白,豈能擱置不管?”
“本王如何不管?此案自有郡守查辦,堂堂湘東王府,竟是藏污之地?要你來攪得個天翻地覆?汝久為人臣,豈能如此越禮!”

王琳心頭一陣心寒,蕭繹親鎮荊州,郡守不過尸位素餐而已,能查出什么名目?又怎么敢來冒犯王府?為何大王平日里與妹妹繾綣不離,而今阿阮遺體未寒,自己這個妹夫竟然忍看其死不瞑目、含冤而終。眼見得回旋無望,王琳憋著滿胸的遺恨和憤懣,拱手答道:“卑職這便職告辭了,萬望大王好生保重貴體。”

蕭繹沒有說話,他的眼里似有千言萬語,他的嘴角只是緊閉。王琳臨出門去,身后復又傳來蕭繹悲涼的低吟:“生之來不能止,其去亦不能止,悲夫?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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