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亂夢

楔子

才子佳人的大團圓結局,諱莫如深的前朝野史,茶樓酒肆里的說書先生,凡人的故事講膩了,便來扯扯仙人的傳說。

傳說在蓬萊再以東的地方,仍是一片裊裊仙境,只是被分作了碣澳,浮玉,羽宿三個國。三個國之間連年征戰,戰火紛飛,竟沒有一點仙境的安詳寧和。其中以碣澳,浮玉為強,羽宿稍遜。

羽宿國的君上常感憂慮,思前想后,竟將自己的親妹妹打扮得花枝招展,直送到浮玉國邊境。也合該一段孽緣,浮玉國的君上將那女子迎回東宮,并且愛屋及烏,與羽宿結成盟國,還為年幼的長公主和羽宿的小太子定下了娃娃親。

如此這般,兩國勢力日漸強大,有一年大敗碣澳,將碣澳國的太子擄回做了質子。姻緣巧合,這質子竟與長公主相識,彼時男十六,女十三,情竇初開,情根深重。卻不知后來何故,那太子使了計謀,內傷公主,外聯父君,竟將浮玉,羽宿兩國一舉攻下。前些時日,有人自稱到過蓬萊以東,見昔日的三個國早讓碣澳統一了。

(一)

我名木浣君,弟弟把我從冰棺中抱出時,便是輕柔地喚我“阿浣”。

那是個新月初上的涼夜,晚風拂過,吹得繡了疏離鳶尾花的淡紫衣裙微微掀起。手鏈上七顆淡粉珠子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暈,只是中間三顆深色玉珠,只有一顆是烏黑透亮,另兩顆像死去的冷冷的星,讓人心頭一沉。

我醒來時雖是女子娉婷年華該有的容顏,只是無知無識,無欲無念。弟弟說我倆自幼喪親,兩人相依為命,在九州四處游歷。前些時日,我染上惡疾撒手人寰,然在下葬前夜,我卻醒了來。弟弟總說那是因為我們姐弟心意相通,感動了上蒼 。我雖覺荒誕,也只能莞爾一笑,活著畢竟是好的。

近日到得渝州,停留數日。一日,我與弟弟信步走在初涼的黃昏河道。

“阿浣,你可喜歡這兒?”弟弟低沉安穩的聲音傳來,面前一條沿河小道,給日落映得金光璀璨,烘得我的心里一片澄明暖意。

“走了這許多地方,我還是最喜歡這兒?!币膊恢罏槭裁?,這兒有股力量吸引著我。

“如此,我們就在此定居吧。近年為生計奔波,害姊姊受了些舟車勞頓之苦?,F下南源王府正為世子招先生,弟弟或可一試,從此給姊姊一個安定的生活?!眱x君說道。

我聽了低頭微微一笑,表示默許。

夜回客棧。三更榻涼,冷浸溶溶月,一片澄澈清光直瀉入夢里。

夢里的那個小女孩,仿佛四,五歲年紀,杏臉桃腮,一雙丹鳳眼映得人心里亮堂堂的,眉眼間與自己竟有幾分相似。

這小女孩自玩弄著手里的一把青梅。雪團般的肉拳握不住這些許青梅,紛紛地掉落在地上。我心里不知為何,喜歡這女孩得緊,正想彎下腰幫她拾撿,門外忽想起“噠噠噠”的聲音。抬眼一看,來了個華衣錦緞的小男孩,他騎了竹馬,不慌不忙地來到小女孩跟前,拾起青梅,放到女孩手中,展顏一笑,女孩也笑了,露出一排細碎的小牙齒,半隱在薄薄櫻唇下。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彬嚨兀揖瓜肫饍x君來?;蛭遗c他的童年,也是這般充滿童趣吧。

忽然,眼前彤云密布,世界整個地翻了兩翻,直似濃墨入水,萬千黑絲翻滾纏繞。待黑霧散清,世界重又清明起來,一個身量纖纖,穿著淡紅衫子的女子靜立墻角。

她背上負了個杏黃的包袱,黑發瀑布般地垂到腰際,晚風拂過,細碎的幾縷輕輕地飄搖。

看樣子她是要翻墻出走,想來是閨閣千金,身子嬌弱,掙扎許久也沒能翻出去。我正想著要不要出手幫幫她,身后卻傳來一陣嘈雜,忽而,有明晃晃的火把映得這一角落宛如火海。

那女子此時轉過身來,灼灼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雖是驚恐,仍如一朵鮮姸燦烈的虞美人,驚艷世人。再仔細一瞧,眉眼間與我竟有幾分相似。

“把小姐帶到大廳。”一個沉沉的聲音傳來,像一記悶雷,自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女子的臉此刻已然煞白,唇齒微微戰栗,只是眼神澄澈如秋水,仍是堅定異常。

“父親身為一國臣子,怎能如此不守信用!我既已許配給了南源王,雖他今日含冤被貶漠北,又怎能讓我嫁作他人婦!”大廳里,女子聲音微顫,嬌弱中卻有森森的冷意和傲然。

“啪!”女子已吃了一記耳光。

“我梁稟怎么會有你這樣不識時務,忤逆親父的女兒!”一個高瘦男子負手直立,胸際微微起伏,蘊了一團怒火。

“女兒已有夫婿,豈能不守婦道!”女子抬眼,目光凜冽。忽地站起身來,從衣衫內掏出一柄泛著冷光的匕首,未等眾人變色,“嘩”地一下,削去小指,頓時血流如注,大廳地毯的白牡丹圖案給染作鮮紅,觸目驚心。

“若父親執意要女兒改嫁,女兒便有如此指!”女子秀眉微蹙,額間已滲了細密的汗珠。

中年男子氣得渾身發抖,惡狠狠盯著女兒慘白的容顏,半晌,一揮衣袖:“罷了!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女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眶通紅,卻仍掩飾不住一絲喜悅。驀地跪下身來,“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毅然起身離去。淡紅的衫子在風中微微掀起,幻化作一朵馥郁瑰麗的虞美人,消逝在夜色里……

清晨醒來,夢的碎片遺落在腦海中,隨著思潮波濤迭起,心里一片乳白色的空落。卻也并不妨礙我對鏡梳妝,換上一身清水藍的衫子出門,因著弟弟要領我去南源王府瞧瞧。

天上鉛云滿布,被大風刮著,急急地漂移。街邊積了些小水坑,水面上零零碎碎落著雨滴。我撐了孔雀綠的油紙傘,跟著弟弟到了南源王府。

小世子年僅三歲,小手小腳包裹在藕荷色的錦緞中,玉雪可愛,“吚吚啞啞”說出話來,純真無邪。我和弟弟對他甚是喜愛。

坐了一陣,遠遠聽得廊外傳來“叮當”環珮聲,隨著聲音漸漸清脆,門外走進一個婀娜女子,與昨夜夢中女子極其相似。不過如果說昨夜夢里的女子如月輝奪目,繁花映溪,眼前的這位便是新月初暈,花樹堆雪,美得內斂,美得沉寂。想來便是南源王妃梁九銖。

她穿了身淡白的織錦,上面繡了銀灰色的梔子花,溫潤柔和的絲線扣著她軟糯的聲音,抑抑地傳來:“因著幼子是我與王爺的獨子,我萬般呵護著,竟讓王爺埋怨我寵愛過度,怕以后失了管教,所以請來先生,為他啟蒙。今后拜托先生多加教育了?!痹挳?,伴了謙謙的一抹笑。

弟弟笑了笑,道:“既食君之祿,儀君必會盡心竭力。”說完眼睛柔柔望向我,“這是舍姊浣君,以后搬來王府,還請王妃多多關照。”

她朝我頷首微笑,臉上繃不住一絲吃驚,但隨即消逝?;蛟S她也驚訝于我與她的容貌有幾分相似。

細細回憶昨夜的夢,夢中女子所說的夫家,似乎也是這南源王。我不禁看了看她的手。十指纖纖,比之夢里的卻粗糙許多。并且,她沒有斷指,我心內不禁隱隱失望。

之后聽她與弟弟談了些無關緊要的細瑣,便告辭離去,定下三日之后搬來府中。

回去的路上,我將昨夜所夢與今日所察告訴弟弟。儀君挑了挑眉頭,似乎很感興趣,嘴上卻只淡淡說了句:“巧合罷了,或許也暗示著咱們與這王府有緣呢。”他拂了拂我耳邊的碎發,讓我不要多慮。

之后我便不再提起此事。但在搬去王府前的這三日,每夜仍會夢到零零散散的場景。有時三月初春,陽光和暖,灼灼桃花下,男孩推著女孩打秋千,鵝黃色的衣裙隨風擺動,撒下一串串稚嫩的“咯咯”笑聲。有時六月艷陽,荷葉連連,兩人乘舟穿行在荷葉遮蓋的碧水間,嬉笑打鬧,盛夏沉悶的空氣被他們的快樂刺破穿透。有時十月金秋,他們漫步在開滿桂花的小徑上,“嘻嘻”的笑語化作細小的桂,遺落滿地幽香……

從前的夢,第二日醒來便會忘卻大半,但這些卻深深印在腦中。 雖然在夢中,我將這女孩的一顰一笑看得真真切切,卻一切都如自己在經歷一般。我能感受到滴在女孩臉上的湖水冰涼,能感受到男孩發梢拂過手臂的輕癢,能感受到走動時衣裙曳地的清風,甚至在夢中,漸漸愛上那個男孩……

(二)

黃梅雨時節,我們在綿綿惱人的雨絲中住進了王府。

弟弟開始認真教書,每每談及世子,總夸他天資聰穎,一點即透。我卻總對孩子如此年紀就要遭讀書這份罪深表遺憾。一邊,王妃許是因為與我長得幾分相似,性情又相投,總愛與我交往談天。我們日漸交好。不過,我至今仍未見過日理萬機的南源王。

但每晚每晚,我仍會夢到許多男孩女孩嬉鬧玩耍的場景。他們在我的夢里漸漸長大,男孩的眉眼越來越濃烈,女孩的臉蛋越來越纖瘦。直到女孩豆蔻年華,男孩再也沒有出現。之后的幾夜,夢中永遠是女孩,或靜立窗前默思良久,或倚在榻上出神垂淚,這種內心的悲痛時常讓我在半夜驚醒,心中某個部分似被人掏空,說不出的天大地大,無處可依的凄涼。

一日傍晚,我信步在院落閑走。這王府一隅,栽了上百棵石榴樹。此值花期,烈烈的石榴花,竟爭艷染紅了一方天空,瑰麗無比。

我在這嫣紅叢中繞迷了,竟迎面撞上一個泥金袍子的高大男子。

“唔,姑娘是?”他轉過身來問道。

彼時我正低著頭,揉捏著微微發疼的額頭,隨口回了句:“我叫木浣君。舍弟木儀君,在府上任世子的老師?!?/p>

“原來是老師的家眷。在這兒還住得慣嗎??”他笑了,關切地問道。

我抬頭,登時愣住。好一張俊俏硬朗的臉,連笑也帶著些英氣逼人。他不正是夢中那男孩長大后應有的模樣?

天邊有朵溫暖的火燒云,映得我的臉不自覺發燙。

他竟也有些呆住了,在我望向他的那一刻。

“入婳?不,你也不是她……”他的眼神迷離而凄苦,火紅的石榴花映入他眼中,似要泣出血來。

我瞧著他的眉頭越鎖越緊,好像有人正掄著長槍,一點點刺入他的腦中。突然,他哀嚎了一聲,絕望地抽身離去,奔向遠處的火燒云,泥金的袍角似燒殘的灰燼。

一日,萬里晴空,水靜蓮香。九銖邀了我在蕓香閣品茗。

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喝著青瓷杯中的淡茶,靜靜望著樓下層層疊疊的蓮葉,以及搖曳生姿的大朵芙蓉,默不出聲。

在府中這幾月,我看出九銖雖得人心,受尊敬,眉間卻總凝了一段哀愁,無法舒展。來渝州時,便聽得王妃是城中翎渝將軍梁稟的長女,自小便與南源王家定下姻親。又聽得南源王爺與王妃如何恩愛,羨煞旁人。如今看來,一月三十日,南源王倒是有二十日不在府中,即便在王爺回府的日子里,九銖也總會拉上我外出游玩。

“阿浣,你可知我為何名九銖?”九銖突然轉過頭來說道。

我被這突兀的問話哽住,“我猜不到?!蔽倚χ鴵u了搖頭。

她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落寞地笑了笑。半晌,柔糯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因為……因為我是梁府花了九個金銖從奴隸市場買回來的。他們便隨便給我取了個名字,九銖?!彼猿八频摹班袜汀币恍?。

我只覺震愕,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九銖自顧自地說下去,仿佛她已置身事外:“我也不知為什么今日會和你說這些?;蛟S是你和小姐有幾分相似,我從第一次見到你便想傾吐這一切……”她又突然地頓住了,隔了小會兒,幽幽地嘆了口氣,“算了,一切又有什么可說的呢?畢竟人死不能復生?!痹挳?,一串淚珠沒有防備地滾落而下。

“小姐?人死不能復生?”我睜得雙眼銅鈴般大。

“是。我家小姐梁入婳。她一年前自殺……我才得以讓南源王府明媒正娶了。”她的臉上清淚縱橫,眼神灰撲撲的,呆呆望著地上,卻再沒開口。

我不便再問下去。在震驚的余韻中,細細回想著,推測著,難道夢中的女孩便是入婳?

之后丫鬟是如何把我與九銖攙回去的,我倒是記不得了。只憶起晚霞滿天,磅礴恢宏,九銖清瘦的側臉,在金光燦燦中顯得如此漂浮而不真實。

(三)

這晚,我心不在焉,陪儀君吃完晚飯,便懶懶地歪在榻上,心里反復掂量著白日九銖所說的話,竟更加相信夢里的女子便是九銖所說的梁家大小姐梁入婳。因我感她所感,念她所念,所以對于她因自己沒能嫁給南源王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所疑慮的是為何九銖會嫁給南源王,夢里從未出現過九銖啊。

左右思索不得要領,又不好貿貿然地去詢問九銖,只能合上雙眼,細細思量。夏日晚涼,竟不覺在榻上沉沉睡去。

夢里倒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我再次看到入婳,她身穿淡紅衫子,背上負著個杏黃包袱,左手用白絹包裹著,卻是滲著殷殷的血水。這不正是她離家出走的那晚嗎?

或是心情過激,或是失血過多,她的臉異樣的慘白,如一張纖薄的宣紙。冒雨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淡紅衣衫給雨水淋得透透的,緊貼在身上,更是殷紅如血,身后,一道道閃電奮不顧身地劈將下來,把渝州城撕得支離破碎。

入婳走進一間客棧,搖醒前臺守夜的店家,向他要了一間廂房并止血的藥粉。

屋外,風雨飄搖,電閃雷鳴有如萬千大軍壓境。房內,她蛾眉緊皺,臉上仍沒有一絲血色,藥粉灑在斷指處,不由地悶哼一聲。處理完傷口,她卻并沒有上床歇息。余下的漫漫長夜,她手托香腮,出神地守著桌上搖晃的昏暗燭火,嘴角卻有微微笑意。

挨到第二日天明,天空仍是沉沉的鴿子灰,幾朵流云鑲了銀邊,訕訕地從天邊飄過。入婳一夜未眠,氣色卻好了許多。她徒步行至郊外,買了匹棗紅色的馬。之后的夢境,她沒日沒夜地騎馬趕路,風餐露宿,她的臉上卻無絲毫怨色。我知道,她這是要千里迢迢遠去漠北,尋找夫君。

漠北荒涼苦寒,或是九月天氣,這兒早已冰雪連天,朔風亂吼,夾著冰珠子打來,硌得臉生疼。五百里外罕為人至,連偶爾飛來幾只雪鳶,也是哀嚎遍野,匆匆飛離。

入婳打聽得月前,此處流行疫癥,有好些流放的犯人感染此疾,早被扔棄在荒漠中央,任憑生死。于是,在小卒訝異的目光中,入婳牽了牢外的駱駝,頭也不回地向腹地中央奔去。

在那重疊的尸體中,在冰天雪地中,入婳的九指一刻不停地翻動著尸身。一具又一具,每個希望落空后,下一個又會“騰”地燃起。她堅信如果牢中沒有宋清,那么他定是在這兒等她。眼下的情景,宋清多半已經離世,但我在內心與她打定主意,死也要和宋清死在一處。

千百個陌生的面孔從眼下翻過,天卻絲毫沒變,聒噪的風雪早已壟斷了人們對時間的判斷。茫茫天地,只有雪是成片刮來,或是化作冰雹子打來。入婳或許是幸運的吧,在第519具尸體后,她翻過一具,轉面來,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張面孔,劍眉星目,高挺的鼻子蒙了層死灰。

上天眷憐入婳。她探了探鼻,發現竟還有一絲氣息殘存。天地間驀地響起她的哭聲。最初是清哀婉轉的,到后來竟成了催心嘔肺的哽咽。她有些撒嬌又氣惱地抱著宋清:“你不許死,你不許死。你不能丟我一人在世間無依無靠。”

入婳解下腰帶,將宋清輕輕縛在駱駝上,急迫地想找到戶人家,卻又怕顛著宋清,只得縛手縛腳地駕著?;脑叫袃扇?,入婳每每割破了手指,讓鮮血一滴一滴灌入宋清嘴里,也不顧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虛弱。

上天的確是眷憐入婳的。在她將暈厥之際,終于找到了一頂快被狂風拔地而起的帳篷。帳篷里出來一對年輕夫婦,男女急急走來,扶回了體力透支的入婳,和在入婳鮮血喂養下,日漸恢復的宋清。

原來宋清感染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疫癥,只是流行性的風寒。但這里物資匱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役卒們便把染病的人拋到荒郊,任其生死,實則多半是被活活餓死的。

夢境之后,便是入婳與宋清終得相守。雖然天寒地凍,人跡罕至,他們因著這難熬的饑餓日漸消瘦,但入婳的眼睛總透著快樂,將物質的痛苦通通麻醉。

夢中,入婳亦我,我亦入婳。我早在夢的開始,對年幼的宋清許下芳心,如今如償嫁給愛郎,云胡不喜?但直到丫鬟來傳“王妃有請”時,我才幡然醒悟,想起入婳已死的事實。

(四)

這日恐是有雷雨,天氣窒塞,沉悶得一絲涼風不透。九銖穿了件淺櫻紅的薄衫,手下彩線飛舞,側眼看去,繡的正是只白鳳凰。

我隔了個位置與她坐下,因為宋清的夫人不是入婳,更不是我。我實在認為九銖當年使了些惡毒手段,才成為王妃。眼下不禁嘴角微揚,細細地吐出幾個字來:“夫人是在自比這飛天的鳳凰?”

九銖愣了愣,雪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她緩緩將繡絹遞到我面前,卻是只寡瘦的白鸚鵡,神色郁郁,垂垂欲死。

“阿浣是想到了什么,為何今日對我甚是不滿?”九銖看向我,眸子清澄,竟有淚光點點。

“如果有一個名門閨秀,叛親離家,只為找到被貶的心上人。你說,她的勇氣可不可敬呢?”我避開她的疑惑,直截了當地問道。

意料之外的是,她并不驚惶失措,沉默良久,才微啟丹唇,緩緩說起一段沉重卻似不相關的往事。

往事里,她在十二三歲那年賣到梁府,做了梁家大小姐梁入婳的梳洗丫鬟。因為年紀相仿,模樣相似,她的性情又是極溫婉平和的,入婳對她極是喜愛。常常會教她一些刺繡女紅,每每又愛談及自己的未婚夫宋清。

九銖一生孤苦,自幼所遇之人對她非打即罵,或是嗤之以鼻,不屑理睬。她每每感嘆于小姐與南源王的童年軼事。所以,在她灑掃庭除,侍候小姐之余,入婳如償嫁給宋清,已成為她心中最深的期待。

直到那個雨夜,入婳斷指出走,她本想追隨小姐,哪知梁老爺出爾反爾。入婳剛踏出大門就派人把她關押監禁起來。九銖作為照料入婳梳洗飲食的丫鬟,每日為她送去飯食。入婳對她十分信任,當下懇求九銖替自己遠赴漠北,尋找宋清,并向他講明自己的心意。九銖心善,而入婳宋清本就是自己的信仰。她一口答應了入婳。

是夜,她負上包裹,跨上紅馬,頭也不回地往北而去。

講到這里,九銖頓了頓,伸出手背輕輕拂了拂臉頰。好一片水澤。

她的聲音飄飄忽忽,像灰塵吊子,讓我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又到了另一個夢境??墒沁@個夢境的主人是她,比濃烈的入婳更加溫婉,更加迷離而不可琢磨。

我抬眼望向她,在等待她把不屬于她的故事說下去。我始終固執地相信,在漠北與宋清經歷生死的人是入婳,也是我。因為那樣執著的愛意,我從未在九銖水霧迷蒙的眼中見過。

“我一刻不敢停歇地趕路,困倦到幾度從馬背上昏厥摔下。我一生任人欺凌,是小姐給了我關懷,給了我情誼。我當時就想著,一定要把宋清為小姐找到,帶到她的面前。這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本陪弬葘χ?,我見她嘴角高高揚上,眉梢溢出喜色。

“他生了病,被拋棄在荒原。我找到了他,幾日幾夜不合眼,把他從閻王手里要了回來。他睜開眼看到我時,一把握住我的手,叫我‘婳婳’。我當時不想傷他的心,不忍告訴她小姐被囚的事,只得點頭。 ”九銖低下頭,用手絹拭了拭眼淚。

“不過依我所見,你當時就算告訴他真相,他也不見得會受什么打擊。相反,說不定他會重振精神,立志逃回渝州,救出入婳?!蔽毅艘豢诓?,挑著眉頭,輕飄飄地問道。

九銖竟也并不失措,她為我續了茶,說道:“我從始至終從未否認過自己對王爺有愛慕之心。我也承認,為了一己私念,我冒充了小姐,但就算后來王爺知道了真相,也斷不會要我一個丫鬟。我不如便享受那一刻。”

“好一個享受那一刻。”我在心里恨恨道。

“再后來,漠北苦寒,荒無人煙我們在那兒苦熬兩年。許是上天見憐,兩年后,王爺平反,被召回渝州,此時,小兒已一歲有余?!?/p>

“那么,入婳定是因你們的緣故傷心欲絕,才選擇結束生命了?”

“不,不是這樣的。”九銖也有幾分困惑,“在我們得以回渝州的前幾月,小姐便在監禁中自殺了。而王爺,在返回的路途上,我向他坦白了一切,后又聽到小姐的逝世的消息,整整兩年,他再未同我說過一句貼心話。每每見了我,也只自己暗暗地說‘我們對她不起?!?/p>

九銖已不再落淚,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而我望著九銖,不知該信她這切切實實的話,還是我那荒誕虛無的夢境。

須臾,弟弟來喚我用晚飯。我跟著弟弟回到廂房,對九銖一事只字未提。

寂然飯畢,弟弟忽然抬起我的手,輕輕拔下腕上那串珠鏈。

“阿浣,借用一日,明日即還?!钡艿芎鋈缓苷\懇地說道。

“你是給喜歡的女孩子嗎?為什么不買一串更精美的,反來向我要這勞什子。”我有些不悅。

儀君卻只笑了笑,抽身離去。

(五)

這一晚,無夢到天明。

早飯用完,仍未見到儀君。郁郁地回到房中,卻聽到門外丫鬟失聲呼喊,隱隱聽得“夫人”二字。

我急急走向門外,丫鬟奔來,不及調勻氣息,斷續說道“夫人……夫人……夫人歿了?!?/p>

一霎間,我似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不得要領。呆呆立在原地,吹了半日涼風,有一股熱流滑過臉,只覺臉蛋冰涼。不管她是不是因為歉疚而自殺,我心里早已原諒了她。

片刻,有丫鬟來替我披上白色麻衣。王爺下令,全府人為王妃守喪三日。

我們跪在院落。弟弟跪在我身側,悄悄替我帶上那串手鏈。我垂下頭看了看,中間一顆暗灰的珠子,竟也變成了沉沉的烏黑,發著寂寂的清暈。

喪儀結束,我在廊下見到了久違的宋清,他把手靠在柱子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心神俱衰。

“還請王爺節哀,王爺還有小世子呢?!蔽胰崧暤?。

他抬起頭,一時間我們四目相撞,我沒能避開他灼灼的目光。

“碧兒,這一次,嫁給我可好?”

我看著這周圍的長廊曲水,真實可觸,并不是在夢里。

宋清一把抱住我,寬闊的胸膛貼著我,傳來一種熟悉的溫熱,讓我心安。

“碧兒,你果真什么也不記得了?唔,不記得頂好,否則你可不會嫁給我?!彼穆曇舻统炼鴾厝帷?/p>

我很想回他:“我不叫碧兒。就算我不記得前塵往事,這也并不能讓我輕易答應嫁給你。”可是,我一句也說不出口。因為我的心早早便告訴我,在一個又一個夢境中,入婳與我早已成為一體,包括對他深沉的愛。

“不知道為什么,我與入婳,或九銖在一起的所有經歷,過后回憶,記憶中總是另一個女子的模樣。她與她們相似,但我知道那不是她們。直到那日,我在榴園遇到你。我立時堅信,我的前半生其實是與你一起度過的。”

“是啊,我的確在夢里陪你走過了前半生?!蔽以谛闹朽?。

“原諒我之后無禮地離開。因為多看你幾眼,腦中便似山崩地裂。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硬生生擠入我的腦中,這也讓我漸漸想起了許多事情。雖然一切都是弟弟的主意,可是深究原因,還是我的錯……”聲音漸漸低落下去。

“弟弟?儀君做錯了什么?”我推開他,滿腹困惑。

“沒事。別多想了。嫁給我,快答應我?!彼p輕托起我的手,放在唇邊,正笑著,目光突然落在我的手鏈上,臉色隨即一沉。

“碧兒,你怎會有這種東西?”他厲聲問道。

“不知道。我有記憶時腕上便帶著它?!蔽艺f道,不禁細細瞧了瞧。

“阿浣需佩戴此物,還不是拜你所賜!”身后,響起儀君的聲音。

儀君一身石青長衫,襯著廊下的幽幽碧水,格外深沉。

“你如今可把什么都記起來了?你是如何辜負阿浣,如何覆滅了她的母國,又是如何用碎魂石打撒她的魂魄,讓她在這凡間受了諸多苦楚!”儀君的話像驚雷滾滾,砸在宋清的頭上,他的身子顫了顫。

“那么此物,確是鎖魂珠?”說著,宋清褪下我的手鏈。

“你以為?不用這鎖魂珠為阿浣收回魂魄,我還敢使用靈力,暴露自己讓你們碣澳來抓我回去?”儀君的眼里皆是恨意。

“那么,還有一魄?”宋清摸著最后一顆沒有光澤的黑珠,“又難道入婳,九銖都是碧兒的兩魄分別轉世而成?”

儀君嘴角揚了揚,冷冷“哼”了一聲:“你猜得不錯。那場大戰,你本欲用碎魂石毀掉我,不想阿浣擋在了我身前,替我挨了這一劫,我才得以逃出。這十七年來,我沒日沒夜地在這九州大地尋找失散的魂魄。一年前,我終于聚得七魂,讓阿浣醒來,不過她記憶全失。后來,我又尋到其余三魄的下落。彼時入婳被監禁在府,她答應交出魂魄,而我替你南源王平反,讓你得以返回。最后,她心甘情愿死在鎖魂珠制造的幻境中?!?/p>

原來,夢里分明的入婳遠赴漠北,是入婳死前的幻境。我心內已是另一番悲涼。

“三日前,我找到九銖,告訴她我有辦法讓入婳活過來,只是要她也把她的魂魄交出……”

“于是你把她也困進了這鎖魂珠,但你明知道入婳回不來,你何苦騙她?”我驚得有些發抖。

“阿浣,她們本便是你的一魄,只要你活著,一切有什么區別嗎?”儀君溫柔地回道。

“那最后一魄,可是駐留在我體內?”宋清問道。

“不錯。你當日作孽太深,需下凡歷劫時,阿浣的一魄追來,一同投入了你這一世的肉身?!眱x君道。

“那么,我也自愿進這鎖魂珠中。”宋清說道。雖我仍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么,然這一刻我看著他,他沒有一絲悔意,面上云淡風輕,而我心中卻是千軍萬馬。

“不,你不用如此。我這樣活著不是很好嗎?我記不起前事冤孽,想來必是沉痛苦悶的。我就這樣心無牽掛地活著不是很好嗎?”我緊握著儀君的手,幾乎懇求他。

儀君的眼中閃過將死之人的絕望,我在九銖眼中見過這種哀莫大于心死。

“不,阿浣,這樣你不能活得長久。我心中對你只有歉疚。若不是我從來就只能把你當姊姊看待,不能予你半分男女情誼,你也不會受這廝欺辱。”儀君低聲怒吼,看著宋清。

“昔日我與碧兒的確兩情相悅。你雖與她自幼定親,她也從來只把你當弟弟看待。”宋清說道。

他話音剛落,風云忽變,團團濃云頃刻聚集在上空,眼前的臉變得模糊暗灰,看不分明。

不過,我仍清清楚楚看到宋清的身旁,出現了一個和他九分相似的男子。

不等我和儀君反應,這男子開口道:“莘碧,洛青崖,此事你們需怪不得哥哥。當日,我悄悄潛入浮玉看望哥哥,知道了他準備同你私奔?!彼聪蛭摇?/p>

“我明白你們一旦私奔,終日將會過著怎樣東躲西藏的流浪日子。哥哥已代我受了許多苦難,我不忍看他如此。便打暈了他,又出手重傷了你,趁你父君渡你一半修為,身體虛弱之時,聯結父君攻入浮玉。后來我作孽深重,本應下凡歷劫,不想哥哥心中悲苦,暗自替我……”

儀君雙眼睜得銅鈴般大。

“洛青崖,滅你羽宿的人,欲圖用碎魂石傷你的人都是我。你今日要報仇,我也不攔。只是你要我哥哥入了這鎖魂珠,那是斷斷不可能的!”

“那也不是你說了算!”儀君并不看他,只是冷笑著看向宋清。

在他們爭辯時,宋清一直緊緊握住我的手鏈,閉目凝神,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只看到他的周圍有一層一層的紫霧繚繞,那云霧一層層加重,直到儀君說了最后一句話,紫霧已漸漸消散,宋清卻不見了蹤影。

“啪”手鏈落到地上。顆顆玉珠飽滿潤澤,在暗日里熠熠生輝。

我拾起那手鏈,身體霎時似要炸裂一般疼痛。痛到極致,有千萬細密的針扎入骨髓。儀君驚慌的臉漸漸模糊。我暈倒過去,一陣黑暗。世界回歸混沌,宇宙太初,洪荒一片。

尾聲

我做了好長好長的夢。夢中我喚宋清“玉痕”,他喚我“碧兒”。他替我在耳邊簪上明艷的石榴花,我扎了簡陋的草環扣在他頭上。他攜我坐在樹下,細細說起童年趣聞,我側耳聽著。關押他的西南一角院落,是我豆蔻年華的全部世界。

后來我們準備私奔,后來他重傷于我,后來他攻入王城,后來他用碎魂石傷害青崖,我撲過去擋住了,后來……

后來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昔日浮玉國的寢宮中。窗下站了一個仙氣繚繞,紫衫曳地的男子。他轉過身來,淡淡一笑:“你醒了?”

“我還活著嗎?”我掙扎著坐起身。

“是,你還活著,哥哥也活著。只是……”他突然頓住。

“只是什么?”我隱隱覺得不妙,“為何不見弟弟,我弟弟呢?”

“莘碧公主,你已昏迷百日。百日前,本是我的哥哥投到那鎖魂珠中,但你意識里不愿我哥哥死,竟捏碎了鎖魂珠,放他的魂魄出來 。那時你生命垂危,洛青崖不顧一切,吐出內丹,耗盡全部修為,終于你的魂魄才不致打散。”

我意欲說話,卻發現喉頭哽住,壓住了話語,堵得我眼眶發紅,怔怔地滾下淚來。

“你別急著傷心。你喚一聲他的名字試試?!彼?。

“青……崖?”我輕輕喚著。須臾,自窗外一只小小的青鳥飛入我的懷中,柔軟的尾羽耀著霰白的光。它用紅紅的喙輕輕撓著我的手。

“哥哥耗了些許修為保住了他的原身?!彼D了頓,“哥哥,在西南角的棄翎閣等你……父君已把這浮玉國分封了他?!痹捯粑绰?,他人已去遠。

我良久不語。紗幔靈動,點點碎金撒入,浮光掠影,像極了那日午覺醒來,忽起了去西南角溜達的念頭,終遇到了一生的劫。

我起身踏出房門,青崖在我身側翻飛。我知道他在等著我,我們又將相遇,相知,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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