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是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這是蕭紅寫的《回憶魯迅先生》中的選段。但凡曾深深喜歡過一個人的姑娘,都能從這篇文章里讀出那么一點點微妙。
這篇文章看起來很散很隨意,甚至她的丈夫端木蕻良鄙夷地笑個不停: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
但是在所有回憶魯迅的文章中,恰恰這篇是最有真味的。
她采用的是平等的視角,把魯迅先生從神壇上拉下來,還原了魯迅真實的一面,吃喝作息,嬉笑怒罵。
描寫又那么細膩,那么溫和,那么柔情,像一個滿臉星星眼的小姑娘,細細地在旁觀察著自己愛慕的男神,把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深深地深深地刻在心底。
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生活化的愛好,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同他相處的每一個片段,在她看來,都無一不好,無一不讓自己心旌搖蕩,無一不使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一一記錄下來,帶著絲絲縷縷的甜蜜的哀愁和悵惘……
《黃金時代》劇照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見得……’”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么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一絲絲似是而非的曖昧。蕭紅寫來,筆下定是甜蜜地顫抖著。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
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并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蕭紅的“得意”、“規矩”、“頑皮”我懂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是少女心炸裂的,不由自主地嬌憨可愛、任性調皮,想象自己如同一只小貓躲在他暖暖的懷抱里,希望對方如父如兄長般寵溺自己。
這樣的玩笑,魯迅卻認真了,“臉是嚴肅的”,又嗔怒許廣平。
他對蕭紅的偏愛、袒護可見一斑,對妻子卻如此簡單粗暴。
難怪許廣平“窘”了。
這點不經意的呵護,在蕭紅看來,是非常溫暖的,值得珍藏一生的。
一個生活中的小插曲,把三個人都席卷了進來,電光石火之間,碰撞出奇異的沖突,微妙、尷尬、窘迫、緊張,暗波涌動。
2
《黃金時代》劇照
1934年11月,蕭紅和蕭軍離開哈爾濱,成了“海漂”一族,在上海,他們有幸遇到了文壇大佬魯迅先生。
之后,兩人的《八月的鄉村》、《生死場》被魯迅積極推送,成為兩人的成名之作。
特別是蕭紅,她絕世的文學才華,使得她如同一顆耀眼的明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
之后,二蕭成了大陸新村9號樓的座上賓。
不久,二蕭感情轉惡,蕭紅成了獨行俠,一個人不斷地進進出出。
蕭紅曾經以準主婦的身份,為魯迅先生一家人做個富有東北特色的韭菜盒子。
魯迅先生吃得津津有味,放不下筷子,一再向許廣平請示,他要多吃幾個。
魯迅先生的好胃口,讓蕭紅頗感意外。
那么,究竟是韭菜盒子真的好吃,還是因為那是蕭紅親手做的?蕭紅沒有寫,也不必寫。
要抓住男人的心,必先抓住他的胃。喜歡的他,喜歡自己做的食物,該是異常激動歡喜的吧。
以真情做槳,以內心深處的烈焰做筏,蕩漾在這一片親密接觸的時光長河中,自然會激蕩起熾熱的浪花。
這就是《回憶魯迅先生》如此被人喜歡的原因吧。
3
《黃金時代》劇照
從1934年年底到1936年7月,這么長的時間段里,蕭紅幾乎成為魯迅先生家中一員。
許廣平對此頗有微詞,盡管她已經寫得很委婉了。
在一篇文章中,許廣平寫道:
“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留出時間在樓下客廳陪蕭紅女士長談。
她有時談得很開心,更多的是,勉強談話而強烈的哀愁,時常侵襲上來,像用紙包著水,總沒辦法不叫她滲出來。”
許廣平曾對梅志訴苦:
“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哪來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
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許廣平是很忙碌的,家事要操勞,孩子要養育,家里也時常過來一撥文學青年,她要負責買菜燒菜收拾桌子,還要經常大半夜地送他們離開。
這樣陪著蕭紅也是十足的有耐心了。
彼時,許廣平在樓下陪著蕭紅,魯迅在樓上看書。
那時魯迅的身體很差,許廣平總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
她常身在樓下,心在樓上,忙碌而焦慮。
果然,有次魯迅看書時,坐在躺椅上睡著了,被子滑落下來,先是小病,最后演變成大病,再也沒有起來。
許廣平“真沒辦法”的述說里,夾帶著不少抱怨和責怪,蕭紅卻依舊我行我素。
或許是她對人際關系缺乏必要的敏感度,或許是她不明白再親密的人也需要保留一點距離。
或許,是她那顆寂寞的靈魂,在魯迅先生家這三層樓房里,尋找到了安放的場所,受到了溫暖的滋潤。
她貪戀這點暖,她想長長久久地沉溺其中,不愿離開。
4
蕭紅
在魯迅先生家里任性地待過的這幾年,該是蕭紅一生中最溫暖的記憶吧。
蕭紅從小缺少家庭的溫暖,她習慣于在靈魂上依賴他人。一旦有人關愛她,她便很容易深陷其中,貪戀著那一點點人世間的暖。
可惜,每次她都匆匆忙忙地身心交付,窮形盡相,姿態低到了塵埃里,使得她遇到的那些男人,都不會珍惜她。
汪恩甲如是,陸振舜如是,蕭軍如是,端木蕻良亦如是。
或許,她在魯迅先生身上,尋找到了最疼愛她的爺爺的影子,更體驗到從未體驗過的男性給予的真正關愛。
這種關愛,無關情欲。
我們都是凡人,都有血肉之軀,有著需要滿足的欲望。
但人又不僅僅是動物,人有一個高貴的靈魂,靈魂要求欲望在一種升華的形式中得到滿足。
在形而下的層面上,愛情,是性欲發動的對異性的愛慕。
在形而上的層面上,愛情,就是為自己孤獨的靈魂找一個精神伴侶。
最完美的愛情,自然是兩者的結合體。
魯迅和蕭紅,更多的是形而上的精神上的依戀。即便有愛情,自然也無關情欲。
魯迅先生也對這位東北才女滿懷憐香惜玉之情,他惜她的才,他喜歡她的嬌憨任性,從她身上,他看到自己曾經窘迫晦暗的童年——在這一點上,他們是如此相同。
《后會無期》里說:喜歡就是放肆,但愛就是克制。
兩人都克制地很好。
魯迅和蕭紅之間有一種無聲的默契,這種默契叫相知,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一種情愫。
這種情愫,曖昧,又微妙難言。
是蒼涼人世間的那一些些懂得,是劃過心間的一絲絲悸動,是點亮生命之光的一顆顆星火,是停留在指尖的那一點點暖,微小,渺茫,卻足以慰藉寂寂浮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魯迅如是說。
5
1936年7月,蕭紅得到了一個去日本學習的機會。
在東京,不到三個月,便聽到了魯迅先生逝世的噩耗。
1937年1月,蕭紅返回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在許廣平和蕭紅的陪同下,到萬國公墓給魯迅先生掃墓。
當晚,淚水和著墨水,蕭紅寫下一首《拜墓詩——為魯迅先生》:
跟著別人的腳印,我走進了墓地。
又跟著別人的腳印,來到了你的墓邊。
那天是個半陰的天氣,你死后我第一次拜訪你。
我就在墓邊豎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靈。
只是說一聲:“久違。”
寫小說,蕭紅自然是曠世奇才,寫詩,真當是個外行。
但是這詩把沉痛凄楚深深地掩藏起,親切自然,反而讓讀者心中涌起陣陣感動。
久違,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文:水清。喜歡民國,金庸,張愛玲,紅樓夢,有溫度有深度的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