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謹記聽雨靠窗的童年生活
獻給自己
?我的童年是在中國北方的鄉村度過的,其實談不上度過,只得算交代,人生細數不過幾十年,交代在一個地方的時光總比度過長。家鄉無奇,鄉村的一般風貌,無非炊煙和夕陽。那時候尚不知霧霾為何物,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綠草蔥蘢,樹木繁茂。
?老屋占地不知多少,長大后離開,也無暇測算,唯記房舍三間,庭院幾丈,見方,在我那個年紀,算得上是一片廣袤天地,無論笑容淚水,通通落到了那片土地里。
?小的時候只知道撒尿和泥,捉蟲逗鳥一干樂事。早先時光,常會約幾個伙伴來庭院中玩騎馬打仗,折幾根樹枝做劍,剪刀石頭布,輸者為馬,贏家騎在背上,兩人一組相互廝殺,喉嚨叫的發干也不覺疲倦。夏季的下午,被我們用這種游戲打發,盡管太陽毒辣,人人腦門脊背發汗,知了聲聲掩蓋吶喊,依然不亦樂乎,疲倦了便躺到土地上,也無暇顧及沾一身泥土,回家大人打罵之事。幾個孩子,一玩就是大半天,玩到日薄西山。
?北屋是家里最高的一棟屋子,現在看來無非三米又幾,在當時的我們,似乎手可摘星辰。北屋的窗邊,有一架梯子,太陽落山之際,或是幾個玩伴玩累了,便上房看天,看夕陽落山。
有一個戴眼鏡的孩子,登梯子的時候手腳發顫,哆哆嗦嗦,我們幾個一起嘲笑他,他不服,三番作難之后,總算登上房頂,脊背上又濕了一片。
?我當時最調皮,每次上房頂總是第一個。當時登高遠看日薄西山,不會覺得氣息奄奄,更不似今日登高,會有慷慨滿腹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的感覺,更逞論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的滋味。
?故鄉至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雨水。
?初春不似江南一般陰雨連連,北方土地里沒有綿綿的基因,不下則已,一下則暢快淋漓。暮春時節少有雨水,清明谷雨時節雖有,但不大,往往是太陽高掛,頭頂飄來一絲濕潤,沒有涼意,飄灑一陣便不見了。土不會濕的雨,沒有雨水的氣味,在我看來,不叫雨。北方春天干燥,盡管風和日麗,春風里夾雜著的卻少了淋漓暢快,這樣的春風,容易使人困乏。困乏熬到夏季,便是困倦,這時候的一場雨,讓人莫名激動。
?夏季多雷雨,下雨有征兆,樹上的蟬鳴愈發響亮,太陽愈發晃眼,天空空蕩蕩的,人的視野變得很遠,四周卻是安靜的很,聲音在蟬鳴下,喊不出來。人腦昏沉,抬頭看天,必須皺眉。忽而起一陣涼風,那是大雨將至,隨而是一陣接一陣,狂風驟至,吹的蟬鳴細微悠長,耳邊盡是風聲,讓人不敢開口,生怕氣壓壓碎耳膜,雨水似是天上潑下一盆水,立刻瓢潑。恰逢人潮涌動時,一場暴雨立刻清洗街道。人來不及打開傘,抱頭尋找屋檐。也就是一秒,衣服全濕透。尖叫呼喊聲被雨水截殺,擊成粉末,沖進土里,滿耳盡是雨水的噼啪聲。
?逢到這種時節,我便心里莫名激動欣喜,帶著恐懼。沖出屋中,卻不敢去庭院,在門檐下仰頭望天,視線鎖定雨滴,看它落下開花。雨水擊打房檐,如聽鼓聲。天色昏暗,烏云成團,向西或向東緩緩移動,我卻擔心它帶走雨水,那時候不知腳乏,一站便是一場雨,只是看雨,沒有思索。這種習慣伴我很久,直到現在仍存,只是長大之后,學了幾句賢人詩賦,吟出的是“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無聊。
?蔣捷寫過一首詩: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當年聽的雨,僅僅是雨,哪怕今日,也不敢倚老賣老,何況如今也還年少。那聽雨,也不過是紅燭羅帳下的無病呻吟,只是這種感覺,對于如今的我來講,太吸引人。感覺是難以用文字寫出來的,今天看暴雨,也能隱隱透過恍惚的時間縫隙,看到當年稚嫩的臉。人看不到過去,一定看不見未來,但看到過去,也看不清未來。我也明白壯年聽雨客舟中之時,亦能看到當年的紅燭羅帳,變得只是心境和年齡。
?驟雨過后,我常穿上父親的長雨靴去庭院,那雨靴顏色我還記得,藏青色。雨靴太重,一腳踏下去,再難抬腳,我腳小,雨靴太大,一腳便濺起一身泥漿。雨靴上腳卻讓我覺得英武,隱隱感到,有武俠劇里的英雄氣勢。庭院積水,我蹲下身子捉水上的小飛蟲,放到塑料瓶中。那蟲兒太小,碰到手上泥漿,便掙扎幾下,死了。
?空氣里的味道,是泥土翻新的味道,是大樹的味道,是草的味道,那便是雨的味道。幾年后我搬到了城市里,下一場雨,空氣里滿滿的是工廠帶來的酸味,逢雨只能透著玻璃窗往外看,看不見成團的烏云,只有樓身。
?北屋最大,與客廳連為一體,所謂客廳,不過是一張榆木方桌,配一張藤編沙發,再配幾張板凳。若干年后,一夜做夢,夢見我再回老屋,桌椅板凳如常,親戚鄰居如常,夢里腹中饑餓,呼喊著跑回家,遠遠聞到飯菜香氣,掀開鍋,里面熱氣騰騰,揮去熱氣,里面蒸的是白骨。口渴難忍,抓起那藤編的水壺,倒在杯子里的是一股股地黃土。驚嚇之余呼喊長輩鄰里,無人應答,耳邊滿滿的都是風聲。夢醒來,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上一頓吃的不是白骨,悲的是此刻的老屋,藤編的壺里,倒出來的一定是土。
?藤編的沙發,是父親買回來的,二手破舊,靠背身上有破洞,小時候調皮,把手伸進去,往外扯,洞越來越大,沙發越來越破。當時父母在外跑生意,賺點小錢回家糊口,沙發買回來的那年,生意不好,生活每況日下,像這破洞,越來越大。我卻毫不知情,也不知生活糊口這一回事,只是覺得吃的不如往常好,肚子越來越餓。當時父母在外,留下照顧我的是奶奶,爺爺早逝,我從來沒見過。奶奶下飯精打細算,今天多少米和面,方能捱到父母歸來之時。然而當時的日子,并不會因為這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影響了我的生活情趣,或者說,當時根本不懂生活為何,也不知道這柴米油鹽醬醋茶代表著什么。每天每夜的玩耍,也不會這比往日缺斤少兩的糧食而改變一絲一毫。也許人學會了數學語文,比起童年來,思索的多了一些柴米油鹽,就叫成熟。
?北屋質量不佳,一次半夜驚醒,一摸床褥,陰涼一片,找到手電一照,房梁漏水。我困乏至極,也不管陰冷,蜷縮著睡去。當時正值夏末秋初,雨水連綿幾日,實在捱不過去。半夜里手腳冰涼,胸膛卻熱,手往身上一放,冰涼刺骨,困意全消。當時我不知幾歲,奶奶在鄰屋睡著,我口里咬著手電筒,搬著一大塊木板上房,披著單衣,冒著秋雨,登上房頂,找那漏雨的地方。腳步聲驚擾了鄰家熟睡的狗,狗吠聲是一把刀劈開了黑夜的幕布,一只狗吠,全村的狗狂叫,叫的我心臟狂跳,手腳發慌。
?北屋太大,冬天陰冷難耐,我搬到小一點的西屋住,西屋最黑,門窗都小,白天僅有上午的陽光能照射進來,冬天很暖,銀白的陽光落到窗邊,落到床上。西屋隔了一面土墻,外面是做飯的灶頭,通床,北方人謂之“炕”。冬天炕頭一熱,讓人賴在上面不想下來。沒有國家扶助,沒有家電下鄉,不知空調暖氣為何物,但整個冬天都是暖的。模糊中半夜醒來,記得奶奶正擦去我頭上的細密汗珠。 西屋的墻壁,被做飯時候的煙熏地漆黑,房頂上的柱子,也是漆黑的,我想這屋子初蓋之時,房梁一定是干凈的原木色,整個屋子透著木頭的香氣,但那應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這屋子幾時建的,我不曉得,只是一出生,它便佇立到那里,其貌不揚。
?北屋墻檐下,有一盞燈,幾時裝上去的我也不清楚,父親年輕時做過木匠,我猜是替人刨木時所裝,熬夜做工,大概來不及仰天看星。夏天夜晚屋里煩悶,我便跑到院子里的燈下面,搬了小凳子,仰頭看星,指認北斗七星。燈光下有很多飛蛾,繞著光輝久不散去,偶有壁虎在墻壁上爬進爬出,影子在墻壁上拉得很長。那時候我指給父親看,父親搖著扇子,說壁虎斷尾能重生,我心里震撼不已。
?這屋子,經過了多少風吹日曬,磚瓦脫落了幾塊兒,屋檐像是被貓咬走了幾塊,參差不齊,北屋漏雨的地方,除了我夜里蓋上的那塊木板以外,并沒有再去補救。父親無暇去幫它砌上石灰和水泥,逢暴雨時節,該漏雨的地方還是漏雨,父母回家次數越來越少,柴米油鹽都改放到西屋,北屋漸漸被空置出來,一次開門,抖落我一袖塵土。
?屋子像人,活個幾十年,大概就被時間淘汰掉了,兩代下來,命運一定改變。爺爺深信俯身求土易,仰面求人難,做的是純正農民的事情,父親則告別了父輩曾緊握的鋤頭鐮刀,精神離開了土地,也必將離開這片庭院,幾間破屋。
?幾年后,我搬到城中,離開時不知是永訣,在城市一住十年,鮮有時間想到那幾間破屋。
?幾次春節回鄉訪親,父親開車經過那條老街,神情恍惚。
?上次照例訪親,再途經老屋,我決定下車看看。
?后院土墻仍舊是土墻,只是被近十年的雨水沖垮了,留下的只是幾塊墻根,當年這墻就不讓人省心,少了人的照顧,自然不成樣子。墻后老樹仍在,已生為合抱之木,參天之勢,離我越來越遠。后院看的,是北屋的脊背。這幾年,村里的人都已經奔向小康,不再用磚,全換了陶瓷瓦片,只是我這老屋,年久失修,又無人修葺,透露著窮人在富人面前的落伍與尷尬,我想它心中,肯定不是滋味。
?當年走的時候,大門鑰匙給了前鄰,父親和前鄰是摯友,交鑰匙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似乎是賣出了一塊發霉的饅頭。
?前門的鎖早就不見,用鐵絲拴住了鎖孔,鐵絲已經生銹腐爛,輕輕一擰,便掉在地上。
?庭院內滿是荒草,已近人高。密密麻麻把北屋西屋的門擋的嚴嚴實實,不容我踏入一只腳。這一把年紀的老骨頭,用此種方式,對著我和父親的不辭而別,表達尊嚴。我翹首以望,看不見東西。里面柴米也許化灰,油鹽也許化土,螞蟻爬過灶臺,蟋蟀睡的是我的位置,夜晚也許有鬼做飯,燒的不知誰的白骨,飲的不知是哪一掊土。
?當年騎馬打仗的孩子,聽聞近況,已各奔東西,流落四方,在中國這版圖上微小的像當年的星星。樓房相較平房,永遠不必擔心漏雨的危險,做飯不用灶頭,屋中也有空調暖氣,睡覺卻不如當年香。櫥窗都是原木,天然氣沒有煙,也不會把它熏黑。攝像頭永遠不會學狗吠,雨水里的味道,亦不是泥土和草木。天花板上的燈,設計的華貴美麗,卻沒有飛蛾和壁虎,父親也就很久沒提壁虎斷尾的軼事。根卻像是斷了,可惜人不似壁虎。
?離開總帶著遺憾,只是遺憾多少的問題。
?我走的時候太匆忙了,沒來得及和當年騎馬打仗撒尿和泥的玩伴告別,和梯子告別,和燈光下的飛蛾壁虎告別,沒和北屋揮手,也沒有給西屋唱一首長亭外古道邊。我不能像擦拭一件古董一樣將老屋擦拭的一塵不染再離開,也不能像情人一樣對著土墻擁抱和親吻。我走的時候,只是瞥了它一眼,也不管它看見沒看見。
?夜讀《項脊軒志》到“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幾近哽咽。此時外面下著雨,風聲中隱約聽到了十年前的狗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