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站在冷得刮骨的雪風中,看著下人們忙進忙出,手心不自覺的出了汗。
已深居高位的他,好久好久,沒有感受過胸腔下的心臟像當初年少般跳動了。
眼瞧著下人將屋子都已收拾好,他動了動有些被凍僵的雙腳,對屋子細細打量。
靛藍的插瓶、幾枝正盛的蠟梅,同色的床帳在地龍的熱氣下,帶著淡淡梅香。一如當年那個女人喜歡的下雪天里的居家布置,只是比之當年的粗陶粗布,換成了細瓷美錦。
他知道再次回來的女人對這些肯定不會再意,畢竟當年那些冰冷的話語出自他的口,傷的卻是女人的心。
他直至今日仍記得女人在知道自己被他送給權貴時黯淡哀默的眼神。
從那天起,那雙褪去了光亮的眼如刀如刺,在每一個孤冷之夜,直直插在他的心間。
也是從那天起,他才知道女人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多年過去,不見絲毫減淡,卻如附骨之毒,越浸越深。
他不止一次后悔,若早知道女人注定是自己的心尖人兒,當年的他寧死也不將女人拱手相送。
可年少輕狂的他,被對權利的欲望迷了眼,糊了心,那些孤枕漫長夜,就該他一日一日凌遲般品嘗。
還好,多年攀爬經營,曾經的權貴已被他的手段擺弄成喪家之犬,那個女人,終于又要回到他的身邊了。
他再次確認院子里的一花一木,確認它們是否都如當初的模樣。
然后,抬手撫了撫衣服上不存在的褶皺,急著走了幾步,又按下心中的急躁,恢復成那個萬事在握的摸樣,一步步像向門口而去。
他記得女人喜歡他這般模樣。女人曾說,他這般看起來就是世家熏陶下的嫡公子,溫和又可靠。
所以,多年來他努力喜怒不形于色,他將自己活成了女人喜歡的樣子。現在,他以這般模樣親自去迎那個女人歸家,就像當初他許諾的那樣,只有他與女人的家。
2、
他是世家的庶出子弟,出生就注定他想要出人頭地,手段就得見不得光且還帶著陰謀詭計,利益交割。
女人本是世家小姐,后因抄家被賣進府中當丫鬟。他的姨娘在他年少時,小心挑選,在多次請求終得了嫡母允可后,將女人送到他身邊當通房。
初見時是個下雪天,簌簌落雪,靜心又謐謐。
女人剛過及笄,正是如花的年紀,眸如含水,面若桃花,漫天雪花也掩蓋不了她的周身風姿。毫無扭捏的瞧他一眼,就這樣一直印在了十六七歲的他心上。
女人是世家盡心培養的嫡女,后宅里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前院里的謀劃策略依然拿得出手。
那天,女人站在檐下,向他盈盈一拜,檀口輕啟,"我知公子現在并不著急要個通房,有個合適的軍師才是公子的當務之急,而我亦沒給人做通房的志向,恰巧還有幾分謀劃本事。"
初聽一個女子如此自夸,他輕蔑地笑著,將尾音拖得老長,"敢情姨娘還給我找了個女諸葛啊~"。
他有些輕佻的睨著立于雪中的女人。他這樣的人,要近身的人他都查得清清楚楚,不管這個人他信與不信。
女人從世家小姐到低賤丫鬟,再到如今尷尬的通房,心里的不甘不言而喻。而他,是現在的女人擺脫命運捉弄的唯一稻草。
可他不是善男信女,不是什么人都能憑借空口成為幕僚與門客,更何況還是一個女人。
女人看出他眼中的譏誚,沒說過多的奉承之詞,也不再自夸自己的本事,只是問他,"過幾日,皇子的生辰賀禮,公子可準備好了?"
女人的話,讓他頗為吃驚,他眼下的確正在向皇子送投名狀。
女人居然知道他的打算,他有一瞬想殺了這個女人,畢竟府里的祖訓是后輩兒孫不得不參與黨爭。
可女人根本不理會他眼里的殺意,輕飄飄的做了幾個口形。雖未出聲,他卻讀懂了,頓時茅塞頓開,多日的憂心事就這樣柳岸花明。
鑒于女人露的這一手,他打算暫且收下這個女人,至于心腹類的軍師,他可沒這打算。
3、
女人入了他的后院。
有外人在時,她將溫柔小意,眼波含情演得活靈活現,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是一個得寵的通房。
當私下相處,干練有度精明謀算才是她的本來模樣。
不得不說,女人做他的軍師,綽綽有余。
他欣賞這個聰慧不逾越的女人,不知不覺中,他將越來越多的密函交于女人處理。
女人從沒令他失望,厲害得失總是算得明明白白,決策果決得一次也未錯失良機。
他開始像個男人一樣對女人好,起初他告訴自己只是對女人的獎勵而已。他們的相處從一雙釵,一對手鐲慢慢開始。
男人與女人,可能真的有些不公平。
時間慢慢流逝,五年的時間里,他用那些釵環首飾、糕點零嘴慢慢收攏了女人的那顆心。
在那女人心甘情愿點頭做他的女人時,他那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比新謀劃得了實權職位還滿足。
那天他摟住女人,將女人壓于身下,并在情動時,親口向女人允了會給她一個家,一個只有他與她的家。
4、
女人替他出謀劃策,少不了骯臟與暗黑。所以她喜歡雪,喜歡看雪在掌中融化。她說雪潔白,可以將心靜一靜,將手凈一凈。
那會物資不豐缺衣少藥,及至她手生了不少凍瘡,她才將撫雪的環節變成煮一壺粗茶,在檐下聽雪落的聲音。
他雖時常作陪,可他只是因為難得閑暇,抽空瞧瞧女人罷了。至于靜心凈手,他根本不甚在意。
也許,那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否在意。只知檐外飛雪檐下暖茶,還有一個在雪下溫婉可人的女人,讓他不由感嘆一句"人生如是,圓滿非常"。
當然,只是一瞬罷了,他轉身就又進了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漩渦。
哪怕是答應那權貴送出女人,他也只是糾結了一盞茶。
記得送走女人那天,也是飛雪的一天。檐下聽雪的女人見他早早回來,還欣喜得起身來迎他。
他木然的看著飛奔過來的女人,沒說一句話。
女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明,見他如此,便猜出了大概,欣喜在她的臉上散去,她問,"今日談說,對方加了條件?"
他還是沒開口。
失望開始爬上女人的臉,"條件,是我?"
他聽出女人聲音里的壓抑,還有哭腔,心口雖如有只手抓住了心臟,但想到那些既得利益,他說,"你只是通房,幫我換些利益又何妨。"
女人仰頭,他聽見女人努力調節呼吸的聲音,開始有些粗重,及至檐下積雪又厚了一分,女人呼吸聲已是微微。
女人側首看他,沒有他以為的哭鬧,平靜得如一潭死水。他當時覺得肯定是自己的錯覺,那雙明亮的眸子在他可見下慢慢暗淡。
"公子,可悔?"女人似乎在最后確認。
他在女人的注視下,心突然疼的密密麻麻,可他帶著全身力氣,回答,"不悔"。
女人雖被命運一遍遍追弄,可骨子里依然是那高傲的世界小姐。她揚長而去,只留決絕聲傳來,"公子若再讓我回來,可就是尸體了!"
5、
想到當初女人留下的言語,他忍不住還是加快了腳步,就想快點見到那個日日撕扯著他心的女人。
"老,老爺,夫,夫,夫……"那個女人早被他要求所有下人按夫人對待,如今管家匆匆跑來,話末說完整就被他打斷。
"慌慌張張像什么樣子,夫人不喜。"說完,他滿臉笑意,不等管家繼續,快步向門口跑去。馬上就能見到那個女人了,他覺得自己高興得可以飛起來了。
可門口怎么被停了棺,他厲聲呵斥,"管家,你怎么做事的?不知今日夫人回府嗎?"
管家戰戰兢兢,抬著顫抖的手,"老,老爺,那,那就是夫人。"
他眼前發黑,雙腳無力,身旁的仆從驚恐中伸手扶他。
可他聽不見,看不見,他只知管家在騙他。
他踉蹌推開眾人,向著那口薄棺挪去,不顧仆從阻攔,孤注一擲推開棺蓋。
他看見了心心念念的女人,他告訴自己,她只是睡著了,那雙印在他心底的明眸只是困了才閉了起來。
他趴在棺側,伸手撫摸女人,不合時宜的雪落在了他掌心,慢慢凝結成冰,他喃喃自語,不顧眼睛里的水霧堆積,"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用一輩子陪你聽雪落的聲音,你起來,陪我看看這般雪中光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