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 > 卷五 西湖主

【原文】

陳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泊舟洞庭,適豬婆龍浮水面,賈射之中背。有魚銜龍尾不去,并獲之。鎖置桅間,奄存氣息,而龍吻張翕,似求援拯。生惻然心動,請于賈而釋之。攜有金創藥,戲敷患處,縱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沒。

后年馀,生北歸,復經洞庭,大風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終夜,[纟+圭]木而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繼至,則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斃矣。慘怛無聊,坐對憩息。但見小山聳翠,細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自遲明以及辰后,悵悵靡之。忽僮仆肢體微動,喜而捫之,無何,嘔水數斗,醒然頓蘇。相與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著,而枵腸轆轆,饑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聞鳴鏑聲。方疑聽所,有二女郎乘駿馬來,騁如撒菽。各以紅綃抹額,髻插雉尾,著小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臂青鞲。度過嶺頭,則數十騎獵于榛莽,并皆姝麗,裝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馳,似是馭卒,因就問之。答曰:“此西湖主獵首山也。”生述所來,且告之餒,馭卒解裹糧授之,囑云:“宜即遠避,犯駕當死!”生懼,疾趨下山。

茂林中隱有殿閣,謂是蘭若。近臨之,粉垣圍沓,溪水橫流,朱門半啟,石橋通焉。攀扉一望,則臺榭環云,擬于上苑,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礙路,香花撲人。過數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十株,高拂朱檐。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過小亭,有秋千一架,上與云齊,而罥索沉沉,杳無人跡。因疑地近閨閣,恇怯未敢深入。俄聞馬騰于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未幾,笑聲漸近,聞一女子曰:“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仆馬也。”無何,紅裝數輩,擁一女郎至亭上坐,禿袖戎裝,年可十四五,鬟多斂霧,腰細驚風,玉蕊瓊英,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熏香,燦如堆錦。移時,女起,歷階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馬勞頓,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諾。遂有駕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躡利屣,輕如飛燕,蹴入云霄。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志飛揚。迨人聲既寂,出詣秋千下,徘徊凝想。見籬下有紅巾,知為群美所遺,喜內袖中。登其亭,見案上設有文具,遂題巾曰: 

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

廣寒隊里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題已,吟誦而出。復尋故徑,則重門扃錮矣。踟躕罔計,反而樓閣亭臺,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問:“何得來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女問:“拾得紅巾否?”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驚曰:“汝死無所矣!此公主所常御,涂鴉若此,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脫免,女曰:“竊窺宮儀,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蘊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恨無翅翎,惟延頸俟死。

迂久,女復來,潛賀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或當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鉆垣,發覺不宥矣。”日已投暮,兇祥不能自必,而餓焰中燒,憂煎欲死。無何,女子挑燈至。一婢提壺榼,出酒食餉生。生急問消息,女云:“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饋君食。此非惡耗也。”生徊徨終夜,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曰:“公主不言殺,亦不言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既而斜日西轉,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罵狂傖,禍不遠矣!”生大驚,面如灰土,長跽請教。忽聞人語紛挐,女搖手避去。數人持索,洶洶入戶。內一婢熟視曰:“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返身急去。少間來,曰:“王妃請陳郎入。”生戰惕從之。經數十門戶,至一宮殿,碧箔銀鉤。即有美姬揭簾,唱:“陳郎至。”上一麗者,袍服炫冶。生伏地稽首,曰:“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華筵,酌以鏤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當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無著。

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已嚴妝訖。”遂引生就帳。忽而笙管敖曹,階上悉踐花罽,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之氣,充溢殿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曰:“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锧,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寧,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藥,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愿與郎共之。”生乃悟為神人,因問:“婢子何以相識?”曰:“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銜尾,即此婢也。”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脫?”笑曰:“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生嘆曰:“卿,我鮑叔也。饋食者誰?”曰:“阿念,亦妾腹心。”生曰:“何以報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圖塞責未晚耳。”問:“大王何在?”曰:“從關圣征蚩尤未歸。”

居數日,生慮家中無耗,懸念綦切,乃先以平安書遣仆歸。家中聞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馀矣。仆歸,始知不死,而音問梗塞,終恐漂泊難返。又半載,生忽至,裘馬甚都,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巨萬,聲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間,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或問所遇,言之無少諱。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馀年。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笙歌幽細,緩蕩煙波,時有美人推窗憑眺。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股其上,傍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貴官。而騶從殊少。凝眸審諦,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酣叫。生聞呼罷棹,出臨鹢首,邀梁過舟。見殘肴滿案,酒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海珍錯,目所未睹。梁驚曰:“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于此!”笑曰:“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跡耶?”問:“適共飲何人?”曰:“山荊耳。”梁又異之,問:“攜家何往?”答:“將西渡。”梁欲再詰,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不復可聞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個銷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貲,可贈故人。”遂命侍兒進明珠一顆,曰:“綠珠不難購,明我非吝惜。”乃趣別曰:“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送梁歸舟,開纜徑去。

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益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答曰:“無之。”梁乃追述所見,一座盡駭。生笑曰:“君誤矣,仆豈有分身術耶?”眾異之,而究莫解其故。后八十一歲而終。迨殯,訝其棺輕,開之,則空棺耳。

異史氏曰:竹簏不沉,紅巾題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惻隱之一念所通也。迨宮室妻妾,一身而兩享其奉,即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而兼長生不死者,僅得其半耳。豈仙人中亦有汾陽、季倫耶?

【翻譯】

書生陳弼教,字明允,燕地人。他家境貧寒,為副將軍賈綰掌管文書。他們泊船在洞庭湖邊時,恰巧有一條揚子鱷浮出水面,賈綰射中了揚子鱷的背部。有一條魚銜著揚子鱷的尾巴不放,便一起被捉獲。它們被鎖放在桅桿旁,奄奄一息,揚子鱷的嘴一張一合的,似乎是請求援救。陳弼教動了惻隱之心,請求賈綰放了它們。他身上帶著治療刀劍創傷的外敷藥,便開玩笑似地敷在傷口上,然后把它們放到湖中,它們時起時伏地游了一陣子便隱沒到水中。

過了一年多時間,陳弼教回北方去,又經過洞庭湖,大風掀翻了船。他幸好抓住一只竹箱,漂流了一整夜,因掛在樹木上,才停止下來。他剛攀著岸沿爬上岸,有一具尸體隨后在水中漂來,原來是他的仆人。他用力把仆人拖上岸來,仆人已經死去。他憂傷郁悶,無可奈何,面對仆人坐著稍事歇息。只見小山高聳,一片青翠,細柳搖曳,枝條青蔥,沒有行人,無法問路。從黎明到上午辰時,他心情悵惘,無處可去。忽然,仆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動,陳弼教高興地撫摸著仆人,沒過多久,仆人吐出幾斗水來,頓時蘇醒過來。他們一起在石頭上曬衣服,將近中午才曬干可以穿著,這時他們肚中空空,“咕咕”直叫,餓得難以忍受。于是翻越小山快步急行,希望找到一個村落。才到半山腰,就聽見發射響箭的聲音。正要辨別發箭的方向,便有兩位女郎騎著駿馬前來,馬蹄得得像撒豆一般疾馳。兩位女郎都額前系著薄綢紅巾,發髻上插著野雞翎子,身穿緊袖紫衣,腰系綠色錦帶,一人手拿彈弓,一人臂上套著青色皮套袖。翻過山頂,陳弼教看見數十位女郎在荒草野樹間打獵,個個都很漂亮,裝束完全一樣。陳弼教不敢再往前走。這時有個漢子快步跑來,看樣子似乎是馬夫,陳弼教便上前去問這是什么場面。馬夫回答說:“這是西湖公主在首山打獵。”陳弼教講述了自己的來歷,并告訴馬夫說他們二人很餓。馬夫拿出干糧,給了二人,又囑咐說:“你們最好馬上遠遠躲開,冒犯公主大駕便是死罪!”陳弼教心懷恐懼,急忙快步下山。

在茂密的樹林里隱約顯露出一片殿閣來,陳弼教以為是寺院。走近一看,粉墻環繞,溪水奔流,朱紅大門半開半閉,石橋直通門口。他扒門一望,只見樓臺亭榭環繞著流云,比得上皇家花園,又似乎是高門大族的園林庭院。陳弼教猶豫不決地走進大門,卻見青藤爬滿道路,香花撲面而來。他走過幾折曲欄,又有另外一個院落,幾十株垂柳在朱紅的高高的屋檐下拂動。山鳥一叫,花瓣齊飛;微風吹過幽深的花園,榆錢便紛紛飄落。景色賞心悅目,簡直不是人間所有。穿過小亭,有一架秋千高聳入云,秋千的繩索靜靜下垂,四周杳無人跡。于是他猜想這里靠近閨房,心中害怕,沒敢再往里走。一會兒,只聽見馬在門外騰躍,似乎還有女子在說笑,陳弼教與仆人便在花叢中潛伏下來。沒過多久,笑聲漸近,就聽見一個女子說:“今天打獵的興致不高,獵物太少。”又有一個女子說:“要不是公主射落大雁,幾乎白去了這些人馬。”不久,幾個身穿紅裝的女子擁簇著一位女郎到亭子上坐下,這女郎穿著短袖軍裝,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環形的發髻濃密宛如云霧,腰肢纖細,弱不禁風,用玉蕊瓊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眾女子有獻茶的,有熏香的,就像云錦堆積,燦爛生輝。過了一陣子,女郎站起身來,走下臺階。一個女子說:“公主騎馬很累,還能蕩秋千嗎?”公主笑著說能。隨即便有架肩膀的,有攙胳膊的,有提裙子的,有拿鞋子的,把公主扶上秋千。公主伸出雪白的手腕,足登尖頭薄底綴珠的花鞋,像飛燕一樣輕盈,腳下一登,便直入云霄。蕩完秋千,把公主扶了下來,眾女子說:“公主真是仙人!”便嘻笑著離去。

陳弼教偷看了許久,不覺心馳神往。等人聲歸于沉寂后,他走出花叢,來到秋千下邊,流連不去,沉思默想。他看見籬笆下有一條紅色的手巾,知道是眾美女丟的,便高興地放到袖子里。他登上亭子,見案上擺放著文具,便在手巾上題詩云:

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

廣寒隊里應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題完詩,吟誦著這首詩走出亭子。再按來時的路走,一道道的大門都已上鎖。陳弼教主仆徘徊不前,無計可施,便回過頭來,把這里的樓閣亭臺幾乎都游觀了一遍。一個女子突然進來,吃驚地問:“你怎能到這里來?”陳弼教拱手作揖,說:“我迷了路,希望你能給予幫助。”女子問:“你拾到一條紅色的手巾嗎?”陳弼教說:“有這事。但我已經寫上字了,如何是好?”便拿出手巾。女子大吃一驚地說:“你死無葬身之地了!公主常用這條手巾,你涂抹成這個樣子,哪有幫忙的馀地?”陳弼教大驚失色,哀求女子幫助自己脫身。女子說:“偷看宮中的女子,已是不可赦免的罪過。念你是個文雅書生,我個人想保全你,可是現在你自己作孽,還有什么辦法!”便拿著手巾慌張離去。陳弼教嚇得心驚肉跳,只恨自己沒長翅膀,只好伸著脖子等死。

過了許久,女子又回來,暗中祝賀說:“你有活命的希望了!公主把手巾看了三四遍,笑吟吟的,根本沒生氣,或許會把你放走。你最好暫且耐心等待,別去攀樹爬墻,如被發現,就不饒恕你了。”這時天色已經向晚,陳弼教對于是兇是吉心里拿不定主意,而腹中燃著饑餓的烈火,憂愁快把人煎熬死了。沒過多久,女子挑著燈籠來了。一名丫環提著酒壺食盒,拿出酒飯,給陳弼教吃。陳弼教急忙打聽消息,女子說:“剛才我乘機說:‘花園中的秀才,如能饒恕,就放了他,否則快餓死了。’公主沉思著說:‘深夜里讓他往哪里去呢?’便吩咐給你吃的。這當然不是壞消息啦。”陳弼教整夜徘徊彷徨,憂慮不安。在上午辰時將盡時,女子又送來吃的。陳弼教哀求女子為自己講情,女子說:“公主不說殺,也不說放。我們當下人的怎敢絮絮叨叨地輕率多講?”后來日頭西斜,陳弼教正殷切地張望著,女子氣喘吁吁地急忙跑進園來,說:“壞了!多嘴的人把這事泄露給王妃,王妃看過手巾就扔到地上,大罵狂妄粗鄙的家伙,禍事即將來臨了!”陳弼教大為驚恐,面如土色,直身跪在地上,請女子出個主意。忽然聽見人聲嘈雜,女子擺擺手躲開了。只見幾個人手拿繩索,氣勢洶洶地走進門來。其中有一個丫環仔細打量一番說:“我以為誰呢,你不是陳郎嗎?”便讓拿繩索的人住手,說:“且慢且慢,等我稟告王妃去。”便回身急忙離去。不久,女子回來說:“王妃請陳郎進去。”陳弼教戰戰兢兢地跟她前去。經過幾十道門,來到一座宮殿前,門上銀鉤掛著碧簾。當即有一位美女掀開門簾,放聲說:“陳郎到。”殿上有個漂亮的夫人,衣著妖冶絢麗。陳弼教伏地叩頭,說:“遠方的孤臣,萬望饒命!”王妃急忙站起身來,親自把陳弼教拽起來說:“沒有你的幫助,我就沒有今天。丫環們啥都不懂,以致冒犯了嘉賓,罪責豈可饒贖!”當即擺上豐盛的筵席,用雕鏤精美的杯子斟酒款待。陳弼教心意茫然,不知其中的緣由。王妃說:“再生之恩,正愁沒法報答。我女兒承蒙你紅巾題詩,表示愛慕,應當是天賜姻緣,今夜就讓她侍候你。”陳弼教感到事出意外,遠遠超出自己的期望,因而神情恍惚,沒著沒落。

天剛黑,一名丫環前來說:“公主已經打扮完畢。”便把陳弼教領去成親。忽然笙管齊鳴,喧鬧沸天,臺階全鋪上花地毯,門口、堂前以至籬笆、廁所,處處都掛著燈籠。幾十名艷麗的女子扶著公主與陳弼教互相對拜,麝香蘭花的香氣充滿殿堂。接著,兩人手拉手走進幃帳,盡情恩愛。陳弼教說:“我是一個客游異鄉的人,生平不懂拜謁周旋。玷污了你的芳巾,能免除死刑,就萬幸了。反而賜給我這段姻緣,實在不是我敢希望的。”公主說:“我母親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揚江王的女兒。去年我母親回娘家,偶然游出湖面,被流箭射中。承蒙你放走,還給敷了藥物,我們全家深為感恩銘記,心中念念不忘。你不用因我不屬人類而心懷疑慮。我從龍君那里得到了長生的秘訣,愿意與你共享。”陳弼教這才領悟到公主是神人,于是問:“丫環為什么認識我?”公主說:“那天在洞庭湖的船上,曾經有一條小魚銜住揚子鱷的尾巴,小魚便是這個丫環。”陳弼教又問:“既然不殺我,為什么遲遲不肯放我?”公主笑著說:“實在是愛你有才,但不能自己做主。我輾轉了一夜,別人都不知道呢!”陳弼教感嘆地說:“你便是我知音。給我送飯的是誰?”公主說:“她叫阿念,是我的心腹。”陳弼教說:“讓我怎樣報答你的恩德?”公主笑吟吟地說:“我們還能生活一些日子,慢慢考慮如何敷衍塞責也不遲。”陳弼教問:“大王在哪里?”公主說:“跟隨關公征伐蚩尤還沒回來。”

住了幾天,陳弼教想起家人不知自己的消息,非常想家,便寫好平安家信,先讓仆人送回。家中聽說陳弼教所乘的船在洞庭湖覆沒,妻子戴孝已經一年多了。仆人回到家里,家人才知陳弼教沒死,但是音信難通,終究擔心他漂泊在外,難以返回。又過了半年,陳弼教忽然回到家里,輕裘肥馬,非常豪華,行李中放滿了寶玉。從此,陳弼教擁有萬貫家財,歌舞女色等享受都豪華奢侈,連世代官宦人家都趕不上。在七八年間,生了五個兒子。他天天宴請賓客,提供的住處和飲食都極為豐盛。有人問起他的遇合,他也毫不隱諱地去講。

陳弼教有一個童年的好友叫梁子俊,在南方任官十多年。他回家時經過洞庭湖,看見一只華美的游船,雕花的欄桿,朱紅的窗子,傳出幽雅綿密的笙歌,在含煙的水波上緩緩飄蕩,不時有美女推開窗子憑窗眺望。他往游船上注目一看,卻見一個年輕的男子,不戴帽子,蹺著二郎腿,坐在船上,身旁有一個年方二八的美女,用雙手給他按摩,他心想此人一定是楚地的顯貴大官。但隨從人員卻很少。梁子俊目不轉睛地仔細分辨,發現此人原來卻是陳弼教,不由自主地憑欄高呼。陳弼教聽到喊聲,停下船來,走到船頭,邀請他上船。梁子俊看到滿桌吃剩的酒菜,酒的氣味還很濃郁。陳弼教立即吩咐撤去殘宴。一會兒,三五個漂亮的丫環斟上酒,端來茶,擺上山珍海味,都是梁子俊不曾見過的。梁子俊驚訝地說:“十年不見,你怎么竟然變得這么富貴!”陳弼教笑著說:“你小看了窮酸書生,認為窮酸書生就不能發跡嗎?”梁子俊問:“剛才是誰與你一起喝酒?”陳弼教說:“拙妻。”梁子俊又覺奇怪,問:“你帶著家眷到哪里去?”陳弼教回答說:“準備去西邊。”梁子俊還想再問,陳弼教連忙吩咐唱歌助酒。話剛說完,樂聲大作,如晴天響雷,歌聲與樂器喧響嘈雜,再也不能聽清說笑聲。梁子俊見面前都是美女,借著醉意大聲說:“明允公,能讓我真的銷魂嗎?”陳弼教笑著說:“你喝醉了!不過這里有買一個美妾的錢,可以送給老朋友。”便讓侍兒送上一顆明珠,說:“用它買綠珠似的美人也不難,以表明我并不吝嗇。”便急忙告別說:“我還有樁小事急著要辦,不能跟老朋友相聚太久了。”送梁子俊回到自己的船里,便解開纜繩徑自開船離去。

梁子俊回家后,到陳弼教家探望,看見陳弼教正在跟客人喝酒,越發疑惑不解。便問:“不久前你還在洞庭湖上,怎么回來得這么快?”陳弼教回答說:“沒這事。”梁子俊于是追述自己看到的情景,在座的客人無不驚駭。陳弼教笑著說:“你搞錯了,難道敝人有分身術嗎?”大家都覺奇怪,卻始終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來,陳弼教活到八十一歲時壽終。到送殯時,人們詫異抬的棺材太輕,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異史氏說:竹箱不沉沒,紅手巾上題詩,這里面都有鬼神指使,而關鍵都是由惻隱之心所貫通。至于華屋美室、妻子姬妾,陳弼教一人在兩處都得享受,便又無法解釋了。過去有人希望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與長生不死兼得,也只得到陳弼教的一半。難道仙人中也有郭子儀、石崇那種大富大貴的人嗎?

【點評】

與前面《花姑子》一樣,本篇也是寫動物報恩,也穿插了人與動物的浪漫愛情故事,但是變換筆意,寫法上有很大的變化。《花姑子》篇放生的是陸地動物,本篇放生的是水中豬婆龍。《花姑子》篇的報恩是動物舍生忘死地救恩主之命,中間穿插了驚心動魄的蛇精故事。本篇的報恩則是龍女在龍宮中給予了恩主以“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而兼長生不死”。由于西湖主的身份是洞庭湖的龍女,所以本篇有著唐傳奇《柳毅傳》的明顯的影響,特別是故事的結尾,陳弼教與童稚之交梁子俊在洞庭湖相遇,與《柳毅傳》中柳毅與表弟薛嘏在洞庭湖的相遇如出一轍。

本篇在敘事結構上最大的特點是一波三折,設置懸念。像陳弼教的仆人在洞庭湖落水,分兩次寫;陳弼教在洞庭湖的仙山上遇見龍女射獵,蕩秋千;陳弼教紅巾題詩,被關庭院,“數人持索,洶洶入戶”,卻被召為駙馬;寫得曲曲折折,引人入勝。但明倫贊為:“水盡山窮,忽開生面。”“處處為驚魂駭魄之文,卻筆筆作流風回云之勢。”馮鎮巒贊為:“一起一落,如蝴蝶穿花,蜻蜓點水。”

本篇在院宇的描寫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像“垂楊數十株,高拂朱檐。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好句連珠,已臻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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