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渲染的天穹就像被打翻的硯臺,浸濕了深夜的小山村。
隱隱之中,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爛草的腐味。
晚秋的風攜帶了刺骨的寒意,肆無忌憚地撩撥沉睡中的土磚瓦屋、隱沒在天邊的鬼魅山巒和婆娑樹影。
小山村的夜,寂靜又漆黑。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突然,刺耳的女嬰哭叫割破了村落的沉寂,驚動了樹梢上棲息的鳥類,隨后好幾間屋舍陸續打開了照明,微弱的燈光透出木窗,如稀疏的星辰點綴了黑夜。
簡陋樸素的屋內,中年婦女嘀咕地翻身而起,拿過放在床頭邊的花俏厚外套,披在肩上好擋擋寒氣。
“又是那叫小勺子的娃,白天不哭,偏挑晚上哭,這都第幾晚了,還讓不讓人睡……哭得跟死了爹娘一樣。”
床的靠墻那頭,一抹壯碩的身影煩躁地輾轉反側,最后受不了中年婦女的聒噪,起身沒好氣地吼道:“人家哭礙著你了嗎?你個臭婆娘,給老子消停會兒!我明天還得進城運貨嘞。”
“你以為我不想睡啊,這不吵得沒法睡嗎?!”
壯碩男人哼了一聲,重新躺床上翻了個身,背對中年婦女再次入眠。
“嗚嗚嗚啊啊啊啊……”村的那一頭,嬰兒的哭聲持續擴散。
“真的是中了邪,早聽說那娃發燒好幾天,吃藥打針也不見好。村醫明明說沒事了,為什么一到傍晚又燒起來了?難道……”
不知是否中年婦女多疑了,她只覺紙窗外似有一抹黑影飛逝而去,伴隨風的嗚鳴,空氣里流動的寒意激起了皮膚的疙瘩。
中年婦女打了個哆嗦,轉頭見死鬼早打呼嚕入睡,心里更慎得慌,不敢再瞧窗外的景象,伸手關了燈后便躺下,將棉被往頭上一蓋,欲擋去某種恐懼。
清明時節,天蒙上了一層濃濃的灰,春風吹不散,反而把植被染得嫩綠。
前行的轎車輪子在泥濘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車里的人隨之顛簸。
我打瞌睡地靠坐在座椅上,每每車子大幅度晃動的時候,眼睛就會不由地稍睜大了點,窗外緩慢倒退的景象便映入了眼簾。
那是嫩得可人的稻田兒,偶爾會瞧見路邊撐起電線的木柱,經過日日夜夜洗禮,柱身已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和斑駁。
田中忙碌的身影,青稻隨風蕩漾的嬌樣,猶如無聲的小電影在眼前放映著。
看起來很舒服,感受起來呢?
我不由地將車窗搖下來,隨即一絲絲清涼的風迎面撲來,那濕濕的,清新的觸感透進了肌膚,還有些鉆入呼吸道,直到肺部,頓覺被凈化了一般,整個人清爽了許多。
“等下見到人要喊,村里的人都是親戚,別失了禮節。”坐在駕駛座開車的父親再次提醒道。
“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煩地應著。
都成年了我,還把我當小孩看待……
雖然忘了村里人的面孔,更不記得該如何稱呼他們,到時候露露笑臉不就行了嗎?
我不以為然地心想。
幾年不見的鄉村,許多房屋都翻了新,再也不見土墻黑瓦,還有好幾處建起了幾層樓高。
只是地面依舊凹凸不平,隨便鋪了一層碎石,比起田邊的泥路,這里算比較干凈了。
在一幢兩層高的樓前停下了車輛,父親下車后繞到副座的那一邊,打開車門,將座位上的水果籃和一些見面禮拿出去。
我這才慢吞吞地從后座下車。
大人們一見面就免不了寒暄問暖,剛進屋,大伯和大伯母都熱情地迎了上來,先站在原地聊了個遍,才想起還可以坐下來慢慢聊,于是齊齊進了客廳。
或許是好久不見了,大伯和大伯母看到我就一個勁地關心我的狀況,我也很有耐心地回答,看著大伯那滄桑又黝黑的臉龐,腦海不禁浮現他在田中勞累的畫面。
在客廳坐了幾分鐘,大人間的談話我壓根插不上一句,于是頓感無趣的我站起身,往客廳外的小院走去。
鄉下的氣候比較濕潤嗎?這小階梯爬滿了青苔,側面還依稀長著幾朵黃蕊的小白花,可人得緊。
稍微拍干凈地面,我將就著坐下。
記憶中,父親告訴我阿婆特別喜歡坐在這里,靜靜地摘菜啊,織毛衣的,因為阿婆說,這樣方便看著小時候那會兒——調皮得緊的父親,這院子可是父親小時候的“游樂園”。
為什么會想起父親記憶中的阿婆呢?那是由于在老家中,阿婆是父親最牽掛最敬愛的人,一回老家他就總在我面前提她。
可惜了阿婆去得早,這次會回來就是掃她的墓,所以真正在我的記憶中,我連阿婆的模樣都不知道。
“哎呦,是小勺子嗎?都長這么大了,差點沒認出來。”院子的籬笆外,一群三姑六婆經過時瞄向了我,發現是張熟面孔后,都停下了腳步,扯開嗓門驚奇地喊著。
我小時候,老家的人都叫我為‘小勺子’。
我站起身微笑地點頭,那一張張熱切的樸實臉龐,我深感陌生。
這時屋里頭的大人聞聲而出,反應也是熱情地各種關懷,一下子院內鬧騰了。
我再次發覺此地不適合年輕人待,于是舉步悄然地走向院子外面,不料經過那群三姑六婆的身旁之際,她們的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造孽哦,當初小勺子差點就命喪黃8泉,也不知是碰到了什么臟東西,還好后來……”大娘A一臉凝重地說起往事。
接著大娘B也附和道:“可不是,發高燒,村醫都沒轍,聽算命婆說十有八九被那什么纏上了。”
“還有這事?”大娘C聽得目瞪口呆。
“那會兒小勺子才一兩歲,你還沒嫁進來,怎么會知道。”
這群三姑六婆討論得起勁,全然忽視了父親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大伯察覺情況不對,便故作生氣的模樣打斷了幾個婦女的談話:“回去煮你們的飯去,耽誤時間,我們等會兒還要不要上山了啊。”
“啊,現在幾點了?你不說我們都忘了,趕緊的,不然死鬼回來沒飯吃又發難。”
一哄而散,三姑六婆面露焦灼之色的各自忙活去了。
“爸……”我困惑地看向父親。
“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別聽她們瞎說,事情就是我告訴你的那樣。”父親嚴肅地解釋著,也懶得再多說什么,邊轉身進屋邊通知我道:“準備一下,要上山掃墓了。”
春天的雨細細綿綿的,稍有風便傾斜著落下,似針,似絲,似水簾,微妙的觸感灑在了肌膚上,涼涼的,沙沙的。
往往這種程度的雨不用打傘。
我跟在父親的后面,還有一群我不知如何稱呼叔輩們,浩浩蕩蕩地走著山路,往目的地前進著。
看著他們人手一個的或鐮刀,或鏟子、或鋤,還有香、紙、鞭炮、祭品等一籃子裝好,包好,東西準備得齊全且多,我卻兩手空空地跟著走而已,不由地暗然郁悶。
其實我不用跟來的,不是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父親會硬拉著我去。
看這越走越陡的泥路,我再次覺得,我的到來只是拖人后腿。雨鞋沾滿了黃泥,黏黏糊糊,踩在又厚又軟的泥里,每抬一次腳都覺得吃力,以至于前行的速度慢了不少。
誰知一時走神,眼睛沒瞧清楚那是深深的坑,右腳踩下去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失去平衡地往旁邊倒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手臂擋在了我的身前,同時以蠻力將我扯回了正道,我條件反射地抓住了那只有力的手。
“爸,謝謝。”我心有余悸地站穩腳。
“走路也分神,多大的人了。”父親沒好氣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一聽父親帶著訓斥意味的話,我的心情頓時像被蒙了一層厚厚的烏云,噼里啪啦電閃雷鳴,隨時要瓢潑大雨的趨勢。
我都說過不愿來了,難得放假,誰不想在家待著?!更何況這些叔叔輩的,誰帶了自家的孩子?就只有我父親,真搞不懂他在干什么。
“你別一副不情愿的樣子,等會兒見到你阿婆的墓,給我好好鋤草,好好拜拜。枉你阿婆那般惦記你……”父親的聲音突然變得深沉了些,隱隱透露著一絲無奈,還有悲戚。
父親在亂說些什么?
明明在父親成年后不久,阿婆就去世了,哪來的惦記我……
雨悄然無聲地停了,站在半山腰眺望,田園風光甚是清新干凈,零落屋舍炊煙裊裊,估計哪位婦人在灶前忙碌著。
在一墓前,大人埋頭各自忙活,枝葉雜草被折或被割,一時之間嘈雜不已。
父親給了我一把鐮刀,示意我也動手弄弄。
我看了眼身旁大人的動作,照模照樣地做了起來,比起他們的手腳麻利,我顯得笨拙多了。
“我不指望你去多愛你阿婆,畢竟你不曾見過她。”父親背對著我割草,略顯渾厚的聲音幽幽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忙活。
“自你懂事以來,你沒再來看她(的墓),你不情愿,我也不強迫你。”
“就算這樣,我想你阿婆也不會怪你。只是我猜想,你阿婆可能會因此難過,我就不忍心。”
“小勺子,這個名字,是你阿婆生前幫你取的,在你還沒出生之前。”
雜草已經清除的七七八八了,大人們分工合作地點香、點燭、拿出祭品和鞭炮,我和父親并肩而站地退到了一旁。
或許父親想和我聊聊,所以他沒有上前幫忙。
我怔怔地看著墓碑,耳邊父親的聲音不曾斷過,他又開始跟我說阿婆的事,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
噼里啪啦——
鞭炮在空氣中炸開了,一股刺鼻的煙味彌漫四周,同時那薄薄的煙氣模糊了墓碑上的字。
父親好像在說著什么,但全被鞭炮聲掩蓋了。
我抬眼看向父親的側臉,下一刻卻愣地瞪大了眼。
我從沒見過父親紅了眼的模樣,就算面對再艱難的事,父親也是面無表情的,然而這次,他的眼睛濕紅了。
心里不禁地一陣難受,我伸手扯了下父親的衣角,小心翼翼的,似是怕打擾到了他的傷感。
鞭炮聲消散了。
父親的聲音再次幽然地鉆入了我的耳中,直達心底,這句話,多了一絲難耐,一絲悲戚,一絲無奈。
“她是你爸爸最敬愛的人,沒來得及孝順她,她就走了。我不想她身前惦記的人,不去惦記她。你是我女兒,她是你阿婆,就這點,還不夠你去喜愛她嗎?”
“……”
清風將煙氣全吹散,直至消失,大人們靜靜地輪流拜著。
我跟父親身后,從所未有地認真看著那墓碑,也從所未有地莊嚴地拜著。
“爸,你以后多跟我說說阿婆的事。”
深夜,一對年輕夫婦焦頭爛額、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臉上溢滿焦灼之意,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撫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娃。
白天的時候明明沒事了,為什么一到傍晚又發燒?
男子一邊安慰同樣哭得無助的妻子,一邊愁眉不展地思索著該怎么做。
“哎呀,又怎么了?小勺子是不是又發燒了?”這時,從院子傳來一枚蒼老的嗓音,隨即一蹣跚老影走進了臥室,男子趕緊迎了上去。
“嬸,您怎么來了?這么晚,是不是小勺子吵醒您了?”
“哎呦,小勺子不哭,等等就不難受了哈。”老人家推開男子的攙扶,靠近床前后和藹地摸著女娃的小肥臉,并把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包東西遞給了男子。
“這是?”男子疑惑地看著手中的藥包。
“去燒水,藥是給小勺子泡身子用的。”
“嬸,您怎么會有這東西?管用嗎?”男子的妻子不放心地問道。
老人家來回看著年輕夫婦,安撫道:“小勺子這癥狀跟他爸小時候一個樣,當年你就是泡這個好的。”老人家特指男子。
“那您……”
“藥是你媽準備的,以防萬一,她特意托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