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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十六
? ? ? ? 據說,黃河在遠古的時候本是清澈的,是人類誕生后用無數罪惡將它變得渾濁了。這渾濁的河水四處泛濫,荼毒民生,所以才有了堯舜時代大禹治水的一幕,只是水災雖平,渾濁依舊。后來,每過五百年黃河水會清一次,因為據說有大圣人生于當世,于是有了“黃河清,圣人出”的說法。可惜圣人也無福長命百歲,所以黃河水斷難有常葆清澈的時候,何況眼下自命圣人的人層出不窮,這黃河水自然就更加難得清靜了。不過林像楓跟夏葵驅車來到黃河岸邊的時候大為驚愕:黃河水完全不像他想象中或者電視上看到的那樣泥沙俱下黃浪翻滾,而是清澈明凈紆徐流動,像一個安詳嫻靜的少女。他問夏葵黃河啥時候變得這樣清澈的,莫非應了古代傳說?夏葵咯咯笑著說其實冬天黃河就變得這樣清了,如果是在夏天那就恢復了渾黃渾黃的本色,再說——她狡獪地盯著林像楓的眼睛說——圣人是出來了呀,特意來看黃河哩,這不正站在黃河邊么?林像楓一愣,隨即呵呵大笑,夏葵也跟著笑個不住。
? ? ? ? 兩人收住了笑,不約而同把目光聚焦在河面:一只小紙船打著旋漸飄漸遠,水鳥們不畏冬日的寒冷在水里覓食,云中的太陽探出了頭,給河水鍍上金身。遠處長橋臥波,看去就像一條夭矯欲飛的青龍在吞吐水花、吸納云氣,夏葵心有所感,偷眼瞧林像楓,見他也正聚精會神凝望這座長橋,夏葵心說我們倆想到一塊了,這種振振欲飛的勁頭不就像你么?嘴上說:“你看到那座鐵橋了吧?它可是我們這里的一大景觀呢,名字叫做‘天下黃河第一橋’,名字挺牛是不?都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喲,干脆咱們往那邊走吧。”
? ? ? ? 越近鐵橋越熱鬧,游人如織,士女如云,四下兜攬照相生意的人特別多。夏葵心想還沒跟林老師合過影呢,不如趁此機會留個紀念吧,于是發出邀請。林老師兩手背后做沉穩休閑狀,夏葵大膽摟住了他的胳膊,“喀嚓”一聲將這美好的一瞬定格。
? ? ? ? 林像楓今天游興很濃,大概因為初來乍到,而工作又全部結束的緣故,夏葵自然是巴不得帶他游遍全城。兩人登白塔山,游清真寺,喝驢肉湯,吃烤栗子——總之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好喝的······夏葵都帶著林老師盡情領略,可謂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快白日西斜,眼看著天色由明趨暗,夏葵心里依依不舍,看林老師神情似乎也有幾絲遺憾,夏葵突然涌起一個大膽的念頭,于是問林老師:“林老師,你是晚上幾點鐘的飛機呀?”
? ? ? ? 林像楓為了確認時間,給招生點相關負責人打了個電話,回答夏葵說:“飛機起飛時間是九點十分,但通知大廳集合時間是七點整。”
? ? ? ? “那就不用擔心了,現在時間還早,等下你就不用回賓館了,我們直接開車去機場就行了,還有好多地方咱們沒來得及玩呢。”
? ? ? “那不行,你要回去晚了爸媽又要說你,再說我們開去沒問題,回來咋辦?你又不會開。”
? ? ? ? 夏葵傻眼了,她的確沒想到這一頭,剛想說“沒關系,我找同學幫忙開”,林像楓又說:“還有我行李還沒拿,不回賓館也不行啊!你說是不?!”
? ? ? ? 既然如此,再折騰下去恐怕時間就真的會耽誤了,夏葵只好答應今天到此為止,下次有機會再玩。倆人按來時路線原路返回,夏葵轉頭看林老師專心開車的樣子,一股柔情蜜意如同氤氳晨霧緩緩涌至心田,她抓緊這最后的時間問:“今天覺得開心嗎?”
? ? ? ? 林老師笑道:“開心啊!當然開心!”
? ? ? “可惜時間太短了······”
? ? ? “沒關系,下次還有機會來的。”
? ? ?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夏葵下定決心說——“我是說陪你一天時間太短了!”
? ? ? “呵呵,別客氣,整整一天還短嗎?我覺得給你添了太多麻煩呢!”
? ? ? “林老師!你真的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想這樣陪著你,一直這樣下去,永遠······”
? ? ? ? 林像楓心里一咯噔,感動與憂郁交錯變幻仿佛清濁交織的黃河水。他竭力控制住激動的情緒,輕輕地說:“夏葵,你的心意我懂,可是——我配不上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 ? ? ? 夏葵眼中閃爍著黃昏落日的余暉,這光芒透進了林像楓的心,照見苔痕斑駁的古井中清泠的水。她激動而略帶憂傷地說:“為什么你要有配不配得上這樣的念頭呢?在我心中,你就是神,你就是佛,你就是偶像,你就是一切,你就是人間四月天,我一直只有仰望的份兒,我覺得我才配不上你,可我喜歡你,心疼你,就想和你在一起,其實你也早就知道,對不?”
? ? ? ? 林像楓半晌沉默不語,他非常明白夏葵的心,明白得清晰透徹,如同冬日的黃河水,如同不食人間煙火、不惹俗世塵埃的白塔山。但他不敢隨意表態,他覺得雙方差距太大,各種差距——非時非地非人——如同刺青一般。他幽幽地嘆口氣說:“夏葵,愿望和現實總是有很大差距的,理想很浪漫,現實往往很悲慘,也許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們倆的年齡差距,還有我過去的歷史,這些都是我們之間的阻礙,你明白嗎?再說,就算我們倆愿意在一起,你們家里也不會同意的,他們不可能接受這種在他們看來離經叛道的感情······”
? ? ? ? 夏葵固執地說:“我覺得關鍵在于我們倆人,只要我們彼此有真感情,別的阻礙都是小事,你上課不也給我們講過‘在所有自然力量中,只有愛情的力量最不受約束和阻礙’這樣的名言么?你看我都牢記在心了!既然你我都認同愛情的力量,那還有什么困難什么阻礙不能克服呢?!除非——”夏葵看定林像楓的眼睛說——“除非你有別的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 ? ? ? 林像楓又語塞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夏葵,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浮起丁慧佳的形象,和眼前的夏葵比,丁慧佳充滿成熟的風韻,似乎更接近持家理財的賢內助,而夏葵······林像楓覺得各種阻礙——也許遠遠超出夏葵單純的想象——仿佛亂箭一般鋪天蓋地射過來,心緒紛亂如麻,于是索性將車開到路邊停下,熄了火,很認真地對夏葵說:“夏葵,我們倆的問題現在不是誰喜歡誰,而是究竟有沒有前景的問題,我不能耽誤你,你現在正是花季,可以很容易找一個比我條件好得多的人。你想過沒有,你僅僅因為喜歡我就想跟我在一起,剛開始也許覺得很甜蜜,但以后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長了,也許你會感覺不幸福呢?我是過來人,肯定比你更懂生活,相信我的話吧,我不能這樣把你耽誤了,我們不一定要做戀人,可以做終身的朋友不好么?”
? ? ? ? “可是林老師,幸福生活是要兩個人共同去爭取的,不去努力就放棄怎么會擁有幸福生活呢?再說你沒有嘗試過又怎么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我給我爸說過喜歡你的事,他沒有表示反對,所以你看我家里也許沒有啥阻力,阻力來自于你這里。我只要喜歡上一個人,我會在心里發誓對他好一輩子,不會剛開始覺得新鮮幸福久了就厭倦那個啥的,我不是喜新厭舊的那種人,難道你不相信我么?”
? ? ? ?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
? ? ? “而是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去爭取?”
? ? ? “唉,我已經說過了,夏葵,以你的條件,可以選擇一個各方面條件比我好得多的人,我根本般配不了你,你看我有啥?事業?經濟?我年齡也比你大十多歲,又離過婚,我哪一方面能夠配得上你?”
? ? ? ? “我就喜歡你的才氣。”
? ? ? ? “才氣?才氣能當飯吃嗎?”
? ? ? ? “這不像是才高八斗的林老師說出來的話。”
? ? ? ? “哎,你真會將我軍。”
? ? ? ? “好吧,”夏葵低下頭說,“唉,我確實想到一個條件很好的人很適合我。”
? ? ? ? “噢?聽你這口氣,我應該認識吧?”
? ? ? ? “是的,你認識。”
? ? ? ? “他是~~~?”
? ? ? ? “林像楓。”
? ? ? ? 林像楓一口氣險些噎住,他再次驚訝于一向內秀靦腆的夏葵如此伶牙俐齒、思維敏捷,以前真是小看她了——無論是從修養上還是外貌上;相反倒是一向鐵嘴鋼牙、信心滿滿的自己居然被這小丫頭幾句話頂得無言以對,林像楓此刻對夏葵簡直刮目相看。他重新審視夏葵的外表:依舊是淡掃蛾眉、不施粉黛的臉龐,依舊是滿臉的稚氣與清純,依舊是月白與天青的淡雅裝束,依舊是“長命無絕衰”的一片癡情······她的愛仿佛“江天一色無纖塵”的春江花月夜,又好似“月明林下美人來”的暗香疏影,更譬如“不受塵埃半點侵”的幽篁翠竹,恬靜、溫婉、婆娑、優雅······除此以外還有什么比喻可以窮形盡相描繪她這樣執著又不含絲毫雜質的愛情呢?
? ? ? ? 夏葵看見林像楓陷入沉思,暗忖莫非他真的已被自己說動心了?其實自己剛才表白的時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一來擔心被拒絕(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二來自己的親爹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反對,但也沒有明確表示贊同,因此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先斬后奏,萬一雙親聯手反對還真不知作何打算好,自己那位事無大小都要插手的媽媽就已經夠讓人提心吊膽的了,何況中間還加入個龐太康,這局面簡直更是盤根錯節看不分明了······她忽然想起林老師還要回賓館趕車,于是催林老師先開車,不要誤了飛機時間。
? ? ? ? 直到把夏葵送回目的地,倆人一直沒再說話。下了車林像楓把車鑰匙交還夏葵,禮節性地說聲“多謝”,然后準備打車回賓館。夏葵急忙說“等一下”,林像楓回頭問啥事,夏葵二話不說推他上了出租車,然后跟著上車坐在他身邊,對司機說“到XXX酒店”,林像楓急忙說你不用送我這樣太麻煩你了,夏葵說你一走這個寒假我就見不到你了,讓我送一程都不行么?林像楓只好默許。
? ? ? ? 車開到酒店對面,夏葵堅持要跟著下車,不過并不往酒店方向走,林像楓于是也停下腳步,看看夏葵要說些什么。夏葵半晌無語,只是下意識地緩慢踱步,終于輕輕嘆息一聲——輕得幾乎與四周的風聲融為一體——說:“你回家是一個人吧?多保重,我會給你發短信的,你有啥需要的就主動給我說一聲,來個短信或者電話,別把我當外人不肯開口。要過春節了,別老一個人呆著,出去跟朋友玩玩或者去深圳看看爸爸媽媽——”林像楓頗為驚訝夏葵對自己的情況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看書要看,身體也要注意,別除了看書啥都不管不顧的,等我回來到你家幫你打掃打掃,知道你不愛做家務事啥的,好不?我給你準備了香腸臘肉,我家自己做的,有點重,你飛機上不好帶,我已經給你寄出來了,寫的是你家的地址,這幾天就能收到,你留意一下——好吧,就這些,我想想還有啥說漏的沒有~~~恩,好像沒有了,就這樣吧,時間差不多了,你快去收拾行李,我走了——”林像楓眼睛有些濕潤,輕輕喊聲“夏葵~~~”,夏葵回頭問:“還有啥事沒想起來?”,林像楓搖頭說:“沒有了”,補充一句——“謝謝你”,夏葵凝視了片刻他的眼睛,說:“快去吧,我走了”。
? ? ? ? 林像楓在飛機上回想這譬如夢寐的三天時光,覺得自己虧欠夏葵太多,如何報答或者補償?左思右想沒想到好辦法。“黃金有價情無價”,現在所欠夏葵的不是物質、金錢而是真情實意,既然如此,按中國古訓“投我以李桃,報之以瓊瑤”,應該補償夏葵的自然便是這仿佛回聲一般悠遠、流水一般潺湲的綿綿情意,可是——自己已經明說了配不上她,她的父母雙親的態度雖說并不了然,不過北方家庭對于這種異地戀絕對是一萬個反對,自己多年來已經耳聞目睹過不少了,何況雙方的年齡還有如此差距······所以拒絕了夏葵也許會讓她傷心、失落、惆悵,卻是對她最好的心靈呵護呢。想到這里,林像楓釋然了,只是心底還隱隱地覺得一種不自在。
? ? ? ? 到家后第二天上午,送快遞的就來電話了。林像楓一見吃了一嚇:好大好沉的包裹!看來香腸臘肉啥的就是占地方啊!費了好大力氣馱回家打開一看,一時真覺得眼花繚亂——包裹里的東西琳瑯滿目、應有盡有:香腸、臘肉、驢肉干、牛肉干、羊肉、羊腿······裝了滿滿一個大塑料袋;別的,是一套“南極人”保暖內衣,兩件“杰克瓊斯”的羽絨服和紫色線衣,以及一條牛仔褲,一個“報喜鳥”牌的真皮錢包,一根“鱷魚”皮帶,一套“菲利浦”牌的剃須刀,一根“登喜路”紅色領帶,一打襪子,一整套“安利”生活用品,五瓶“21世紀金維他命”,還有一套三本最新出版的《魔戒》精裝本······林像楓更加覺得對夏葵虧欠太多,一時間忽有“積重難返”之感。如果說以前只是在精神上覺得歉疚,現在這歉疚之情延伸到了物質上,而且還是這樣一份沉甸甸的厚禮,只看品種數量,就可知價值不菲。雙重虧欠該用什么去償還?林像楓的思緒剪不斷理更亂,感動之情也于無形中悄然充溢整個心胸。
? ? ? ? 他把所有東西整整齊齊放好,并未動用,因為想不到可以動用的理由,似乎一旦動用了就再也無法還清,在潛意識里隨時有找個合適機會將它們一股腦兒送還夏葵的念頭——雖說這樣反而會更傷夏葵的心,但真要到那一天也顧不得了。
? ? ? ? 因了這份厚禮,也為了夏葵的主動表白,林像楓這個寒假過得很不安生,頭腦里天天盤旋著如何補償的念頭,結果書也看不進,邀約丁慧佳也沒心思。不過不太想約丁慧佳見面還有別一原因:剛放假時林像楓給她打過電話約見面,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卻客氣得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說最近要出去旅游,大概是去桂林或者海南吧,暫時還定不下來,不過出去玩是肯定的,回來后再約吧。林像楓以文人的敏感即刻反應到因為長久不聯系,丁慧佳已經心冷,甚至于對他根本失去興趣了,這誰又知道呢?總之是不熱心見面,乃或刻意回避罷了。落花有意尚且要惆悵流水無情,何況這落花的意因為夏葵的關系還打了很多折扣,因此也怨不得丁慧佳態度冷淡,只能怪自己瞻前顧后、首鼠兩端了,自然被丁慧佳誤解為用情不專之人,其實自己的愛情歸宿還八字沒一撇呢,哎!
? ? ? ? 收到包裹后第三天,夏葵發短信給林像楓,問東西可否收到,沒見他回話,是不是快遞出了啥問題。林像楓連連自責粗心健忘,其實心里知道下意識里是不知該如何回復夏葵,感謝和埋怨都不妥當,結果拖宕了幾天都沒給她回個話,現在夏葵主動發短信詢問,當然不能再保持沉默,回信說前幾天就收到了,謝謝這么厚重的新年禮物,太厚重了,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不知何以為報······夏葵很快回信,說你跟我為啥要這樣客氣,我的心都在你這里,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沒人照顧,就當我是你親人幫你準備點必須的生活用品,干嘛要說啥報答不報答的呢?林像楓說害你破費,而且所費肯定不貲,是不是把家里給的過年錢全部花完了給買的?這樣心里真是太過意不去了······夏葵說錢是身外之物,再說花的這些錢窮不了我的,你別放心上,只要這些東西你用得上就好,平時觀察你的生活,發現你對自己總是特別粗心,吃的穿的都很簡單,看著讓人心疼,所以早想幫你買點這些生活必需品了,趁這次的機會就一起寄過來,一定要用啊,如果還有啥缺的,隨時告訴一聲,我沒去你家看過,所以肯定考慮不周呢······
? ? ? ? 夏葵這幾天心里特糾結,一邊擔心林老師的生活,短短三天時間的相處加深了對林老師的牽掛與眷顧,一邊要應付龐太康,很想把話對他挑明了說,但又怕引起連鎖反應,傷了大家——尤其是自己的爸媽——的心;再說林老師這邊態度也并不明朗——雖說明確拒絕自己,但理由是不能般配,言下之意似乎是不敢高攀——這使得夏葵并未因遭到拒絕而喪失信心,相反倒更加堅定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勇氣。她很想找個機會再跟爸爸好好談一次,但春節前爸爸的工作好像特別忙,飯局、應酬空前地多,有時一連幾天出差在外;至于媽媽,夏葵壓根兒沒敢對她抱有丁點希望,媽媽心里現在除了龐太康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似乎龐太康就是耶穌基督降臨,身上匯聚了一切希望與幸福,將光明普照人間,也把寶貝千金終身有托的信念牢固扎根在夏太太充滿夢想的腦海里。于是夏葵期待趕緊開學,好逃離開家里的一切,也讓自己的身心離林老師更近一些。
? ? ? ? 可是天意自古難從人愿,這個寒假注定多事。龐武威和薛春蘭兩口子春節特地來夏家拜訪,這次是當著夏葵面正式提親了,順水推舟地也將兩人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似乎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夏葵一時間驚得目瞪口呆:還沒有正式開始談情說愛呢,如何就直接談婚論嫁了?難道說木已成舟了?可是經過自己的同意嗎?當然當著長輩的面,她不能公開反駁,不過也不表任何態,干脆做一只悶葫蘆,即使被打爛也不開口,讓這幫左右自己愛情命運的人干著急去,就算不知道自己心有所屬,至少讓他們明白自己有掌握自己生活的權利——主意已定,她于是對什么都冷淡,沉默是金,果然讓大家都著急起來,以為這事做得過于倉促,事先沒有跟她溝通到位,讓她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于是才有意識地抵觸。因此在隨后幾天里,定親的事暫緩執行,兩家家長私下商量還是由夏太太作為母親一方先跟寶貝女兒做做思想工作,畢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事情,不要因為女孩子的小情緒影響婚姻大計。夏太太跟老公又私下計議,夏金城提到了夏葵的文學老師,說女兒暗戀他已久,這次情緒如此反常是不是跟這個老師有關系;夏太太起初不當回事,但還是先埋怨丈夫為啥從沒給自己提過這檔子事,后來聽夏金城把夏葵那夜說的話和盤托出以后,夏太太大為震驚,以女性的直感明白事態嚴重,女兒真的陷入了單相思的迷陣里,難怪在西藏旅游的時候就覺得她神態有異呢。兩口子一夜沒合眼,最后商議的結果,是由夏金城跟夏葵再次推心置腹談一回,畢竟“解鈴還須系鈴人”——夏太太的原話——嘛。
? ? ? ? 第二天夏金城跟夏葵傾心長談了一次,所談內容不外是反復陳說利害、權衡輕重,夏葵眼淚汪汪,依舊一言不發,夏金城以為自己的說教有了效果,本來這種單戀就是小女孩子喜歡做夢的幼稚表現嘛,只要曉之以大義動之以父愛,何愁攻不下這道幼稚的情關呢?對太太說明了今日的戰果,夏太太自然是喜孜孜笑盈盈,心說關鍵時刻還是老公出馬一個頂倆,現在可以把龐武威兩口子請來議定正事了,當然見面是不能說實話的,就說小女孩子還不成熟,看見大人替自己做主覺得損害了民主權利一時有些賭氣罷了。正待給龐家打電話,忽然心里一激靈,覺得還是再次探探女兒的口風比較穩妥,大概夏太太驀然回想起了當年許配給夏金城的往事,所以才靈光突現吧。
? ? ? ? 夏太太去找夏葵,一推夏葵的房門,心里立馬吃緊——房門反鎖,可見夏葵心事不輕。夏太太按捺住性子輕輕敲門,聲音溫柔地問葵葵怎么了,干嘛鎖著門。夏葵開了門,滿臉倦意地說覺得很困,想睡一會,所以鎖上門避免被打攪。夏太太進房坐下,關切地說:
? ? ? “葵葵,看你最近幾天情緒不高,媽媽知道是為了啥,你有啥心事就說給媽媽聽,媽媽會幫你解決的,不要悶在心里啊。”
? ? ? ? 夏葵淡淡地“恩”了一聲,就再也不說話,只低著頭仔細地一根根拔掉床頭小布熊身上參差的雜毛,夏太太看女兒把自己的話居然當耳邊風,一時間氣沖牛斗,險些就要發作,一轉念強壓住怒火,仍是慢條斯理、輕言細語地說:
? ? ? ? “這次龐叔叔和薛阿姨來咱家作客,是我跟你爸爸特意邀請的,想把你跟太康哥的事定下來。你跟太康哥相處也有半年了,大家都覺著太康哥為人厚道踏實,上進心強,對長輩又有禮貌,更別說對你奶奶還有過救命之恩了,大家都說挺般配,勸我跟你爸趕緊把這事定了,咱們家做事一向光明正大,免得外人背后指指點點說閑話,我說咱家是講民主的,所以要咱葵葵自己同意才行,對不?呵呵······媽媽知道你心里也是喜歡太康哥的,對別人不好意思講,對媽媽就不要不好意思了嘛,咋樣葵葵?一家子全等你一句話呢!”
? ? ? ? 夏葵心說“這也叫講民主?你們背著我把最重要的終身大事就這么敲定了,事先沒給我透過一點風,事到臨頭才要我一句話說‘同意’兩字,然后就對外人說是征求了我的意見才定的,多么完美的民主家庭!好戲你們唱完,黑鍋卻是我來背,我要有一點忤逆早被外人罵‘不孝’了!”但她嘴上仍是不發一言,兩手不停擺弄著小布熊,好像只有這只夜夜陪伴自己入眠的小布熊才是唯一的知己,別的東西都不值得信賴。
? ? ? ? 夏太太看夏葵的嘴一直固若金湯,心頭發急,催促道:“葵葵,不管怎樣你也表個態呀!一直看你跟太康哥相處得蠻好的嘛!你要再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 ? ? ? 夏葵終于開口了:“你們既然把事情都定下來了還來問我的意見干啥?!難道我有啥意見還能有作用嗎?”
? ? ? ? “葵葵,你咋這么說話?媽媽這不來問你意見了嗎?”
? ? ? ? “事情定好了再問意見干嘛?當初咋沒跟我說聲就背后定我的終身大事?還一口一個‘民主家庭’,得了吧!”
? ? ? ? 夏太太耐不住性子發作了:“葵葵,你怎么跟媽媽說話的?!”
? ? ? ? “難道我說錯了嗎?”
? ? ? ? “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爸媽不管咋做也都是為你好對不對?難不成我們還會害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你說是不是葵葵?我們還不是想看到你未來幸福,嫁個如意郎君,這輩子生活得平平安安嘛!”夏太太口氣又軟下來了,她深知說服人必須要“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的道理。
? ? ? ? “為啥要你們說誰是‘如意郎君’誰就是‘如意郎君’呢?你們咋知道他能不能、會不會讓我覺得‘如意’呢?”夏葵今天也豁出去了,逮住理不依不饒,她長這么大還沒跟自己的媽如此較真頂撞過,但這回她知道決不能有半點退縮,否則自己的愛情命運就萬劫不復,她心里現在只有,未來也只有林老師,別的人都不能在她心田占據半點立錐之地!
? ? ? ? 冷不丁媽媽好像感應到她的心聲似地說道:“哼,葵葵,我知道你喜歡上你那個啥文學老師,所以才對太康哥這么不冷不熱的,別以為媽就不知道!我告訴你夏葵,這事兒你壓根兒甭想!”
? ? ? ? 夏葵猛吃一嚇,反應過來肯定是爸爸給媽媽吹了耳邊風,事已至此,她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你都知道了,還來問我的意見干啥?”
? ? ? ? 夏太太聲色俱厲地說:“我就是特地來告訴你,你那個老師的情況我都了解!他離過婚,還比你大十多歲,各方面條件也很一般,反正跟你完全不是一路人!我不明白他有啥好,你對他會那么神魂顛倒的?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了!我告訴你夏葵,我跟你爸只認太康哥做未來女婿,別的通不認!我不信你還能反了不成?!”
? ? ? ? 夏葵喃喃自語:“原來這就叫‘民主家庭’······”
? ? ? ? 夏太太怒道:“你說啥?”
? ? ? ? “我說這就是你們天天對外宣稱的‘民主家庭’!我連自己的愛情都沒有半點自主權,被你們全部包辦,我們家的‘民主’到底在哪兒?”
? ? ? ? “夏葵,你別拿啥民主說事!要是我們啥也不管,全讓你放任自流了,你的未來就全毀了!幸好我們發現得早,要不然咱家的臉也要被你丟盡了!!”
? ? ? ? 這時夏金城來了,大概是被夏太太的大聲鞺鞳所驚動,他審時度勢,知道一味硬攻只會兩敗俱傷,緩兵之計方能出奇制勝。于是先和顏悅色勸走了太太,然后坐在夏葵面前,婉言道:“葵葵,你從小到大從不跟爸媽頂嘴,怎么今天對你媽這么沒禮貌?你媽性子是急些,話說得也不大中聽,但她都是為你好,你想爸媽是這個世界上你最親的人,親人能害你嗎?我們考慮讓你跟太康哥好,是出于年齡、條件、性格、工作地點等等綜合因素,我們考察了不少人,覺得太康哥跟你確實比較適合,我們兩家又是老熟人,這樣你們倆成家后會比較平穩安定,不會有大的矛盾,我跟你媽不是非要強人所難,逼著你跟太康哥結婚,是給你說明道理讓你自己好好考慮,要不干嘛還要來征求你的意見呢?你說是不,葵葵?至于你喜歡上老師是因為覺得老師有才氣,于是產生崇拜心理,時間長了就把這種崇拜誤解成愛情了,其實不是的,只因為你還太年輕,不懂得啥是真正的愛情,爸爸是過來人,懂得啥是一時的感情沖動,啥是真正的愛情,你想爸爸說得對不對?”
? ? ? ? 夏葵從小就聽自己爸爸的話,覺得爸爸比媽媽有認識水平,看問題有眼光,分析事情頭頭是道,又比媽媽懂得以理服人、循循善誘。這次跟爸爸幾番交談,雖說一時并未接受爸爸的勸告,但也在內心覺得爸爸所言考慮周到,于情于理都發人深省,于是禁不住問:“那爸爸,你總說我喜歡林老師是一時的感情沖動,不是真正的愛情,那你認為啥才算真正的愛情?為啥我這次就一定不是真正的愛情?”
? ? ? ? 夏金城呵呵一笑:“什么是真正的愛情?感情這東西是通過共同生活漸漸培養起來的,不是一時的盲目沖動,就像我跟你媽,一開始也談不到有多少愛情,但一起生活久了感情就越來越深了,你看現在我跟你媽不是很恩愛嗎?——”夏葵忽然想起媽媽以前對她說過的要揭爸爸老底的話——“所以感情最主要來源于后天的培養,一見鐘情的故事電視劇里會有,現實生活中可沒這么浪漫,婚姻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平平安安過日子,不是要上演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爸爸說的都是生活中總結出來的道理,你太年輕了還不懂這些,時間長了你就明白了,但萬一到時候才明白可就晚了,世間可沒有后悔藥可以吃喲!所以我們對你現在這份盲目的愛持反對態度,就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 ? ? ? “可是爸爸,你不了解林老師,他是真的有才氣,我從沒見過這么博覽群書,文采又這么好的人。對了,爸,給你看——”夏葵把手機上存的林老師上回寫的那首詩拿給爸爸看——“你看這是哪位古代詩人寫的詩?”
? ? ? ? 夏金城慢慢品讀道:“······‘凍蕊初疑夢,寒云欲變山。讀書迷浩瀚,行路畏艱難’······李白寫的吧?恩,不對,好像不大像······孔子的?也不太像,孔子好像不寫詩,是不,葵葵?‘何時能攜手,相偎對月圓’······就是李白的吧?!李白不是寫過那啥‘明月年年有,喝酒向青天’嗎?”
? ? ? ? 夏葵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爸,人家那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再說那兩句詩也不是李白寫的,是蘇東坡寫的!”
? ? ? ? “哦~~~”夏金城恍然大悟,“那這首詩也是蘇東坡寫的嘍?”
? ? ? “不是,爸,你咋就猜不到呢?我前面其實都提醒過你了,這就是林老師寫的詩!”
? ? ? “你們老師寫的?”夏金城疑惑地反復看了又看,“唔~~~我不太懂這個東西,還以為是古代人寫的呢!這么說來——你們這老師果然有點名堂,我想我女兒能看上的人也絕不是等閑之輩——”夏葵眼中射出驚喜的光——“可是葵葵,才能一不等于感情,二不能當飯吃,——”夏葵眼中的光又黯淡下來——“一場美滿的婚姻要考慮的問題很多,有才能只能作為點綴,不是最主要的東西······再說你太康哥年紀輕輕就當了主治醫師,他的才能不是也很不錯嘛!為啥你就沒動心呢?”
? ? ? ? 夏葵一時無言以對,陷入沉思。夏金城覺得女兒已經被自己說動了,心中暗喜,趁熱打鐵地說:“葵葵,爸爸知道你從小就通情達理,懂得尊老愛幼,大道理也不用跟你講了,你好好想想該怎么樣取舍,龐叔叔和薛阿姨還在等咱家的消息呢,那爸爸走了,等會兒來吃飯啊!”
? ? ? ? 夏葵此刻的心情如同萬丈巉巖一般參差錯落,她知道現在兩家人的心都牽掛著她一個人,她是大家共同的希望,所有人的幸福無一例外地操控在她的手中;也知道作為夏家的獨生女,爸媽對她的未來加倍看重。但是,她不甘心把這樣寶貴的初戀交給一個自己完全不愛的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的愛情,也是她成人以來首次意識到自己擁有獨立自主選擇愛情命運的權利;雖說這種權利眼下被剝奪、被攫取,但從人格和尊嚴上她都可以在合適的時候收回它,只是取決于態度是否激進、手段是否強烈而已。不過爸爸的話確實也很有道理,“世間沒有后悔藥可以吃”,這話爸爸說過不止一遍了,就只這一點讓夏葵舉棋不定,其實她對自己前途如何未來怎樣很少掛慮,更多的倒是不愿違逆爸爸的良苦用心、拳拳關愛。幾番思索以后她終于下了初步的決心:先對雙親和太康家虛與委蛇,只要不是談婚論嫁,就繼續跟太康保持現在這種自己內心并不了然、可是大家一致認可的戀人關系,至于林老師這頭當然依舊要“咬定青山不放松”。這樣做雖然無比愧對林老師,對太康也欠公道,但在眼下的確勢不得已,在暫時沒有找到可以息事寧人的更好辦法以前,她還不想釜底抽薪把事情做絕。不用說,這樣以雙重身份周旋于林老師和自家人、還有太康家之間,每天要帶著不同的假面具,將真實的我牢牢隱藏,人格分裂、精神痛苦、心力交瘁······是無法避免的事,最難受的是還要欺騙林老師自己對他的愛是純情的初戀,每一念及此便覺得撕心裂肺、五內俱崩,一定要找個合適機會把一切向他和盤托出,林老師這樣見多識廣,雍容大度,想來不但可以理解她、原諒她的不得已的行徑,還會給她出謀劃策共同越過難關的。好吧!就這么辦吧!!夏葵拼命給自己打氣。
? ? ? ? 于是,夏葵做出若無其事、坦然自若的樣子下樓去吃飯。爸爸一如既往地用關切慈愛的態度對待她,殷勤地給她碗里夾菜;媽媽則是一副和解的姿態,似乎在暗示她剛才倆人只是有些誤會小生口角罷了,現在已經不再放在心上,大家可以相安無事了。夏葵便也做出和解姿態,還特意跟爸爸談起正在熱火朝天進行的世界杯足球賽來,漸漸地飯桌上的氣氛變得融洽和睦了。夏太太瞅個機會,跟夏金城對使個釋然的眼色,見夏金城一副舍我其誰、成竹在胸之狀,心上一塊石頭算是暫時落了地。
? ? ? ? 兩天后夏太太才給龐家去了電話,抱歉地說女兒因為沒跟她本人商量父母就代為決定終身大事,心上有疙瘩,賭了好幾天氣,爸媽好說歹說她才終于消氣了,所以現在才給你們電話。薛春蘭一聽很著急,擔心地問是不是情況有變,葵葵不愿意跟太康結婚啊?夏太太趕緊安撫說你們放心,女兒本身是喜歡太康哥的,她氣的是這次沒跟她打招呼就要訂婚,損害了她的民主權利,再說現在葵葵才讀大二,兩年后才畢業,現在訂婚確實稍微早了一些,要不暫時把訂婚日子推遲,等她畢業后好不?薛春蘭說就怕夜長夢多,到時候萬一遇到新情況咋辦?夏太太大笑說春蘭你多慮了,你想我們兩家多少年交情了,你難道害怕我跟老夏會這山望著那山高么?再說我倆把太康當成親生兒子,葵葵自然是非太康不嫁的,眼下婚期雖然推遲,葵葵跟太康不還是戀人么?只是結婚暫時推遲而已啦,好事自古多磨嘛!龐家聽夏家這么說倒是放了心,雖說定親未成小有遺憾,但兩人只要情投意合,倒也不必擔心臨時生變,夏家的家教是讓人一萬個放心的!于是兩家人說好婚禮的事就暫時不必提起,等夏葵畢業了再定,當然如果能征得夏葵同意提前訂婚那就是上上大吉了——從夏金成兩口子對這事的處理上能看出夏葵家還是民主優先,不失為“模范家庭”稱號的。誰能說夏葵佳人命薄呢?難道生活在民主家庭不是她的福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