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陶淵明
(一)祭
在我家鄉,每年六月初六前,新麥收割,麥粉飄香,家家戶戶開始蒸大白饅頭和胖嘟嘟的包子,然后,給已逝的親人上新麥墳。
母親還在的時候,有時會派我和大哥到巴山腳下的果園里給父親上新麥墳。酒斟上,五個白饅頭摞在一張黃黃的燒紙上。大哥在墳前點燃紙錢,我一邊把帶去的菜肴往火里放,一邊對父親說:“爺,吃新麥餑餑了。今年收成很好,家里一切很好,您就放心吧。”大哥燒完了紙后,他把酒圍著燒紙的地方淋了一圈。據說,圈進去的東西,包括紙錢呀、食物呀,親人們才能得到。
母親去世后,每年的新麥墳就由留守在老家的二哥招呼。我們兄妹五人會一起到父母墳前,哥哥弟弟們默默地燒紙,我對父母說:“爺,娘,吃新麥餑餑了。今年收成很好,家里一切很好,您就放心吧。”
每次墳前來去,我的心里是沉重的。我知道,無論我們到墳前祭拜多少次,也僅僅是寄托我們的哀思罷了。父母現在所在的地方,離我們太遙遠,遠得我再也無法丈量親情的距離。可父母卻多次執著地出現在我的夢里。我曾看到,依舊瘦弱的母親在灑掃庭院。我曾看到,父親蹲在屋前默然不語。醒來后,心都是疼的。父母,是從我的心里住到現在的地方去的吧?
(二)離
父親先逝于母親12年。
父親67歲那年,農歷十月,因內臟功能衰竭而逝。父親曾這樣說過:“我也不指著多活多少年,再活10年也好。”其實,再活10年,父親不也才77歲嗎?但是,父親還是去了。父親生命里后來的那幾年,因流鼻血嚴重,引起嚴重貧血,哥哥們帶著父親在各大醫院間東奔西走,卻一直沒找到流鼻血的原因,只能一年住兩次院輸血補救。后來,濰坊醫學院附屬醫院下了病危通知,陰歷十月初一,哥哥們把父親接回家。父親在家躺了13天,打了13天針,直到一點兒針劑也不能進入他的身體,于十月十八去世。
那天,天氣又陰又冷。家鄉風俗,女人們是不陪著去火葬場的。因此,我沒有隨父親去火葬場。我在家哭得聲音也沒了,眼睛也腫了。母親不哭,她把棺材里鋪上一條軟軟的被子,然后囑咐我:“別光哭,把棉花給你爺鋪鋪床。”我哭著,拿來一團棉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撕扯著,一塊塊放進父親棺材里,一共撕了99朵。
父親的骨灰盒拿回來后,大哥把骨灰盒放進棺材里。身著孝衣的我們及親友又哭成一片。然后是起棺,靈車起程,我們把父親送到村前巴山腳下的果園里下葬。在深深的墓坑里,我瞇著哭腫的眼睛,先拿笤帚下去掃了掃,大哥下去燒了紙錢,然后棺材送下去。當要掩埋的那一刻,一向不善言辭的二哥哭兇了,他在棺材上打著滾,哭得撕心裂肺。好幾個大男人好不容易把二哥從棺材上拉開。土越埋越高,越埋越高。我那憨厚寡言的父親,就永遠睡在了這個土包里了。
后來得知,在我們陪父親去墳地時,母親在家大哭了一場。多少年來,這是我知道母親第一次哭。
三日墳那天,天不亮就要到父親墳前,母親給我一個小鑼,就是鄉里篩面的那種。又遞給我一小包父親逝去我們在他頭頂上燒的紙灰,對我說,到了墳前,把紙灰放在一張燒紙上,蓋上鑼,當上完墳后,掀起鑼看里面的紙灰有沒有痕跡。要是有,就是父親顯靈了,他還沒有走遠。我們上完墳,我和大嫂掀起鑼后,什么也沒看到。回家后,母親先問我有無看到痕跡。我輕回了一句,沒有。母親便不再言語,我讀懂了母親心中的不舍。我想,母親一定希望我能看到什么,一定希望父親并未走遠……
我知道不可能。人死如燈滅,即使我們有再多的不舍,父親終歸還是去了,去了我們暫時不能到達的遠方。
(三)痛
如果當初父親的離去,讓我的世界坍塌了半邊的話,母親的離去,則帶走了我的整個世界。母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永遠地離我而去了。我的心,是冰的。我的臉,是僵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總會在無人時大哭一場,人前人后,我的臉上再也綻出一點兒笑容。
母親一向身體瘦弱,但也并無大病。那年臘月初,母親先是得了場重感冒,爾后臥床不起,后于臘月二十八去世。享年83歲。
在她臨終之前那段日子里,我和弟弟因是學期末學校里事少,所以,陪母親的時候較多。特別是弟弟,從母親病倒到去世,他晚上和衣而臥,一直沒有離開。后來那幾日,母親的五個孩子,都陪在她身邊。
母親應是不懼怕死亡的。她在多年前就置辦好了自己的壽衣,還給自己做了一雙繡花鞋。前一段時間,她還是跟往常一樣跟我們拉家常,講東講西的。后來四五天的時間,她意識漸漸模糊,偶爾清醒時,她告訴我們:要好好工作,好好過日子。還告訴我們,等她走了,我們不用使勁哭。
母親去世那天,出奇的冷。風夾著大雪,地上早就白皚皚一片。東鄰西舍的嬸子大娘都來看過母親。她們都說:母親這輩子知足了,幾個孩子都這么孝順。出殯那天,是大年三十,風雪總是立刻把我們哀嚎的聲音卷走。屋后的嬸子步履蹣跚地截住靈車,對我說:“閨女,別那么使勁哭了,你再哭,你娘也回不來,再哭,她也聽不到了。大過年了,別哭壞了身子。你回家,不是還得過年嘛。”
可是,怎么能不哭呢?我的娘親,我再也見不到了。我沒了隔兩個周就要趕回來的理由,沒有了娘,我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們埋葬了母親回家的時候,家家戶戶,早已貼好了紅紅的春聯。這喜慶的紅色,那天,卻那么刺傷著我們的眼睛,也刺痛著我們的心。因為,母親逝去,過年就不能貼春聯了。
午飯時,我們圍在一起,第一次吃一頓沒有母親在的除夕飯。我們流著淚,回顧著母親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她的一生,全部的辛勞,都是為了她的這五個子女。她替我們想得太多,替自己想得太少。母親的離去,怎能不讓我們痛徹心扉呀!
午飯后,我們各自準備回程,身體單薄的大哥站在院子里,淚流滿面,他說:“你們(三哥和弟弟)……不在家過年了?”以往,父母在的時候,后來只母親在的時候,三哥和弟弟每年都是回家過年的,而今,我們如一個蒜頭失去了中間的秸桿,四分五裂了。三哥和弟弟黯然道:“今年不了,明年,明年回來過年。都累了這么多天了,回去洗洗澡歇歇。”
母親走了,大哥大嫂再不用在夏天倆人合伙幫母親洗澡了,二哥也不用再記掛著冬天給母親燒熱炕頭了,三哥不用在外出應酬時匆匆忙忙趕回家給母親做飯了,我和弟弟,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看母親了……哭,哭,哭!在回程的車上,我雙淚長流。
(四)思
時間是一副良藥,如今,我可以自如地談論起母親而不再痛苦流淚,相反,想起母親,心底總會有些許的溫馨,感覺母親就在我不遠處安靜地看著我。母親的安靜感染了我,我的內心終于可以平復下來。
我經常會想起母親。晨起做飯時想起她,看見她每天早起,為一大家子人忙活早飯。晚上想起她,看見她夜里為我們穿針引線。春天我會想起,看見她在院子里栽種的花草。夏天我會想起她,看見她在院子里栽種的蔬菜……母親,無時不在!
時間易逝,思念永在。每當我們兄妹相聚,我們也會談論起以往的歲月,也自然會談到父親和母親,但我們聊母親的時候多一些。母親的隱忍與堅強,母親的睿智與寬容,母親的善良與謙恭,都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每個人。
我常想,母親的這些品質或多或少在我們身上體現的時候,母親的生命就永存吧?所以,死與生之間,是一種生命的延續,一種精神的傳承。父母,活在兒女的心里。
“好好工作,好好過日子。”我常常會想起母親臨終告訴我們的這兩句樸素的話,所以,當我在努力地工作著,當我克服了人生的一些困惑,都是對母親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