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一生中,可能從未想過,他的老公我的二舅會在她死后的幾個月時間里,另娶了隔壁鄰居的女人,還是一個刑滿釋放的女人。
葬禮
外出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數少了,2017年底的時候,聽母親說二舅帶著舅媽去看病,確診為癌癥。家里人未告知其真實病情,舅媽沒上過學,總疑心自己快不行了,也總是念叨著。
一直到18年農歷新年,她除了面色黃些,瘦了些,倒還是能和家人團聚在一起。遠在寧波的表哥帶著一家子回來,為她過一個完整的新年,親人們都勸說她要保持好的心態,一定會好起來。這些美麗的謊言,只不過是讓我們良心更好過一點。她也會說,最近吃的東西多了些,可能比從前要好了。
大概是春末夏初之際,接到母親電話,說二舅媽走了,讓我一定回去參加葬禮。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覺得來得太快,從生病到去世還不到一年時間,這大概就是癌癥讓人類可怕的地方吧,脆弱的生命說拿走就拿走。
那時鄉村還可以土葬,農村保留著傳統的葬禮習俗。三位表哥守靈三天后,便請來專門的喪事儀仗隊來操持禮節和流程。我們披著麻衣,站在旁邊默哀,專業哭靈的女人用唱腔哭訴逝者一輩子操持家務沒來得及享受更多天倫之樂,祝禱她一路走好、來世獲得更好的生活等。。。她以老公、孩子、親人各個角色來為舅媽送行,唱幾句哭幾嗓子,悲慟欲絕、鼻涕眼淚橫流的樣子仿佛是她的至親過世了,讓我們也不禁跟著抹眼淚。
哭完大概吉時也到了,在主事人的指引下,從大到小開始燒紙錢,磕頭。。。一系列流程之后,主事人將套著棺木的紅色套子罩上,罩子上繡著八仙過海中各個神仙的樣子,中間頂上是一只仙鶴,可能是寓意駕鶴西去吧。八仙抬起棺木,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再前往墳地。
外公家有塊祖墳就在離村口3公里左右的山坳中,那里有我的外公外婆、七外公和其他外公那輩過世的親人們。那里名為“燈籠山”,小時候聽老人講故事說因為從前這座山頭晚上總升起燈籠來,因此得名,也是一塊風水寶地。外公從前是被斗過的地主,能將這塊寶地拿下可能也不算難事。二舅媽作為胡家人,自然也是安葬在這里。從前這里是山,因高速公路從這村子經過,這里大部分山都被移平了,現在就是一個小土坡,旁邊就是架起來的高速公路。車流穿梭聲不絕,恐怕紅燈籠早已消失,那流傳的故事也已被遺忘了。
安葬地安排了人員將一切都提前準備好,放下棺木、蓋上土、立碑,整個土葬儀式就結束了。二舅媽的一生就在這一鏟一鏟的黃土中,結束了她60多年的人生。我看到母親和三舅媽眼睛都紅紅的,她們是一路流著淚來送行的,作為同輩,她們的感觸或許會更多些。作為后輩,我努力回想二舅媽在我印象中的樣子,好像是可以數得過來那種常規式長輩與晚輩的那種關系,我們不是格外親密,也不算特別生疏。
舅媽
像很多的親戚一樣,我們只是親戚關系。平時幾乎沒有交集,只在逢年過節時見一見,相互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這也是大部分親戚關系中最普遍的一種吧。當初在學校時她關心的是學習如何如何,要好好上課,真乖這類的;畢業后關心的則是什么時候找對象,記得她還熱心給我爸媽介紹過她遠房的一位侄子,說是在廣東開了廠,條件很好,要介紹給我處對象。
去見了一面,是一位極害羞的28歲男青年,我比他小3歲,我媽說這個年紀和我最合適,以后有享不完 的福,舅媽也是力保這家人會對我多好多好,這侄子的人品多好又有錢,有多值得嫁。見一面后,發現終歸是無法繼續的。還鬧了一陣,最后被家人斥責,舅媽也一直說可惜了可惜了。
過了兩年,我和自己找的對象結婚。結婚那天,一直沒坐過上席的二舅媽坐上了主桌的上席,聽母親說我們那邊的習俗是嫁女兒舅媽要當大,二舅媽是非常重視傳統禮節的,一定要安排好。我看到二舅媽坐在主桌上席,她用紙巾一直抹眼淚,這是我對婚禮現場記憶最深刻的畫面之一,母親因為不舍為我流淚,舅媽也在為我流淚,那一刻我想的是“舅媽,我找到了幸福,你也應該放心了”我覺得那是感動和祝福的淚水。
老家初二習俗是“做外甥”,每年初二我們一群孩子就會到二舅家吃飯,二舅媽準備好一大桌子菜。她是傳統的農村婦女,沒有文化,非常遵循農村的習俗,在我們已經不需要遵守舊習俗的村子里,她還是堅持不上桌一起吃飯,在旁邊一邊張羅著,一邊問菜好不好吃。聽到我們說最喜歡吃她做的墨魚粉絲,她都會很高興,每年都會給我們做足夠的分量,吃飽為止。而每次吃飯,她都是等到我們吃得差不多,然后才開始盛一碗飯夾點菜在旁邊吃,聽我們聊天,偶爾也插入一兩句來關心一下這個問下那個。
在我腦中大部分都是她零星的記憶,不知在其他孩子心里是怎樣的。也不知在二舅心里,她是不是也是存在感不那么強的一個伴侶。
婚禮
參加完葬禮,沒過三個月,就聽母親說二舅和我一旁親的表哥他媽好上了,就是我另一個舅媽,還準備要結婚娶她,我很是詫異。
他們的生活我們未曾參與,也不能去揣摩舅舅的心意。他是一個小學人民教師,備受村里人尊重,退休后也有退休工資,在農村老人中算是條件不錯的。不知為何,他和剛出獄的我另一個旁系親戚舅媽有了聯系,兩人通過手機聯絡,在她還未正式出獄前似乎就有了苗頭。
這位舅媽她家就在離舅舅家不到500米的村里隔壁。這得從外公那輩說起,外公兄弟有很多,外公其中一個弟弟排行第七,我們叫她為“七外公”。“七外公”和外公關系好,走的也近,“七外公”比外公走得晚,以至于我對外公毫無印象,卻對他還有印象,他喜歡孩子,總給我們零食吃。
七外公生了幾個兒子,也在同村,大兒子性情比較暴躁,取了媳婦,生了一兒一女,我們也稱他們為舅舅、舅媽。他們這輩和我親舅舅是平輩,也是很親的堂兄弟了。七外公這系就稱為七系列吧,七舅舅性格不好,也常有家暴,舅舅很早就生病過世了,聽說是舅媽害的。一方面因為家里沒錢救治,一方面是七舅媽多年備受欺辱,一時報復心起,下藥把七舅給毒了。我至今未曾問起這件事的真實性,但在前28年的生命中,是沒有七舅媽這個人的,只是偶爾會聽到她在坐牢,為什么一直不清楚,現在想來應該是事實了。
因為平時會接觸到他的那雙兒女,我們稱他們為姐姐和哥哥,他們比我們大了10多歲,很早就出去打工,后來回家鄉來,接觸的機會多了些。七家哥哥在村里建了房,娶妻生子,孩子上小學時離了婚,至今單身,年近40好幾。平時他也和我二舅家關系不錯,我幾個表兄關系也融洽。
可能連他也沒想到,即將出獄的媽媽會和我二舅扯上關系,而一切都是這么巧合,仿佛二舅媽的過世是為了讓位給七舅媽,也是為了讓二舅能在他剩下不多的人生中,徹底的“任性”一把。
這樣梳理下,其實七舅媽就是我二舅的堂弟媳婦,關系是很近了。母親、小舅、表哥們對他這件事都極力反對,但二舅卻和所有人杠上了,一定要娶她。印象中,教數學的二舅一直沉默寡言,年輕時碰到國家運動,他作為紅小兵代表去過北京,眼睛被打得受了傷,但并不影響視力。因為關系不夠親密,從未問起過那段歷史他是如何經歷的,我以為以他的性格,即使問了也不會多說從前的事。
作為老師,他為人謙和、本分,非常受村民的尊重。他也很勤勞,耕種樣樣在行。有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定居浙江寧波,在一所初中教語文,算是子承父業;大兒子娶了媳婦,生了一兒一女,靠著鎮上企業打工和務農生活,在村里本分生活著;二兒子年輕時一直在外面打工,少與家人聯系,這么多年也沒混出名堂,這是二舅大半輩子的心頭恨,每每提起來都狠狠的說沒這個兒子,卻始終放心不下。
應二舅的希望,也是二表哥年紀大了。他結束了多年在外漂泊,最終回到老家,在鎮上的廠子找了份工作。一無所有的二表哥,還是要二舅來為他操持婚姻大事,托人介紹對象,準備見面禮之類的,折騰了幾個女的始終沒有結果,浪費了錢也浪費了精力,在二舅媽去世之前,總算是穩定了二兒子的媳婦,二舅也是深感無奈,但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村漢子,他特別注重名聲和評價,他需要將這個家保護得完整且秩序,讓一切都步入正常的軌道。
一生操勞的二舅,可能意識到生活的無常性,也將一切都看開。他一生未過上多好的日子,也未曾有過多大的抱負,可生活卻沒放過他,讓他負重一輩子。年老時喪偶,我已不再揣摩他和二舅媽的感情是不是早已不再,只是客觀從一個人的心理需求上去想,這或許是他對自己做的一點點補償。
他頂住了全家人的反對,當然也堵住了村里人的嘴,不顧流言蜚語,認定了要將這件事堅持到底。他在家旁的一小塊廚房宅基地上,建了一棟兩層小樓,把出獄的七舅媽接過來一起住了進去,說是要結婚,但他們并沒有舉辦婚禮,只是打了證。
原來的樓房給了二表哥和他媳婦居住;兩人靠著二舅的養老金,種點菜,日子也過得很是滋潤,二舅喜歡喝酒,每年還用糯米自己釀酒,送給我家、小舅家和這些親戚們,多余的便以優惠的價格出售,他們的物質生活完全不用擔憂,還能照顧大兒子的一雙兒女?,F在,來我家做客,也是帶著一家老小,還是比較和睦。
后來,親戚們逐漸接受這對“新夫妻”,去年過年,我們去了他們的新家,叫七舅媽為舅媽,她雖然在牢中多年,比二舅媽要年輕,也更開朗,同樣做得一手好菜。不一樣的是,她除了張羅飯菜,還會勸酒,甚至可以自己敬上兩杯。大家都稱贊七舅媽的炒粉很好吃,沒吃夠,她爽朗的說,還有粉,我再去炒來給你們吃!那一刻,我看到舅舅臉上幸福、知足的表情。
而有那么一瞬間,我也想起從前同樣的畫面,想起二舅媽陪伴我度過20多年墨魚粉絲的味道。
209.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