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陘口之戰,就是俗稱的“背水一戰”,是中國古代以少勝多的典型戰例。通常,韓信的勝利被歸結為“置之死地而后生”讓漢軍爆發出超常的戰斗力,以及對手的迂腐。然而韓信的勝利真的如此簡單嗎?要知道歷史上除了韓信,所有的背水列陣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那么在此,我就嘗試以《孫子兵法》的視角來詳細解讀一下背水列陣的井陘口之戰。
井陘口之戰最主要的記載來自《史記·淮陰侯列傳》。
信與張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成安君陳馀聞漢且襲之也,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斗,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后爨,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其后。原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道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彼前不得斗,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后,使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于戲下。原君留意臣之計。否,必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曰:“吾聞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戰。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里而襲我,亦已罷極。今如此避而不擊,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廣武君策不用。
韓信使人間視,知其不用,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陘口三十里(12.47公里),止舍。夜半傳發,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令其裨將傳飧,曰:“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莫信,詳應曰:“諾。”謂軍吏曰:“趙已先據便地為壁,且彼未見吾大將旗鼓,未肯擊前行,恐吾至阻險而還。”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趙軍望見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于是信、張耳詳棄鼓旗,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趙果空壁爭漢鼓旗,逐韓信、張耳。韓信、張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所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勝,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為漢皆已得趙王將矣,兵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于是漢兵夾擊,大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禽趙王歇。
在此就不做全文翻譯了,這里分階段總結一下戰爭的過程。
[if !supportLists]0.?[endif]張耳與陳馀曾經一起輔佐趙王歇參加反秦戰爭,但是由于誤會而變成了仇人。然而秦滅之后,張耳由于人緣好被項羽封為常山王(今石家莊附近)。陳馀對此十分不滿,因為這里原是屬于趙王歇的土地。于是他就發兵突襲張耳,奪下了常山國還給了趙王歇。為表達感激,趙王歇將代國封給了陳馀。陳馀派相國夏說治理代國,自己繼續輔佐趙王歇。張耳則投靠了漢王劉邦。陳馀對張耳恨之入骨,曾以張耳的人頭為條件加入漢軍,但發現劉邦并未殺掉張耳后,就改投了項羽。
[if !supportLists]1.?[endif]在井陘口之戰開始之前,韓信與曹參在八月先擊敗了反叛的魏王豹,之后在閏九月又在閼(yu4)與擊敗并生擒了代國的國相夏說。不過在此之后,劉邦調走了韓信一部分精銳部隊。
[if !supportLists]2.?[endif]韓信與張耳繼續北上。此時,趙王歇與陳馀駐軍井陘口,號稱有二十萬大軍。井陘是“太行八徑”之一,西是太原,東是石家莊,南是閼與,井陘縣算是太行山脈中的一小塊盆地,四周都是山路,綿蔓水從北到南流經盆地中央。
[if !supportLists]3.?[endif]李左車向陳馀建議說:“韓信剛剛擊敗了魏國和夏說,現在氣勢洶洶,不應該與他正面對抗。而進出井陘的都是狹窄的山路,后勤必定跟不上,我愿意率領3萬奇兵從背后山路切斷韓信的補給線,再快速收割了井陘縣的糧食,您只要待在營壘中堵住他東進的出路,不到十天,韓信張耳必然戰敗。”陳馀通曉儒學,認為“義兵不用詐謀奇計”,于是就回答說:“我聽兵法說‘十則圍之’,現在韓信號稱數萬人,但估計真實兵力也就數千人,打到我這里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果我方面對這么弱小的敵軍卻不敢主動進攻的話,其他國家就會認為我軍弱小怯懦,就會紛紛來攻打我們。那時到敵人大軍該怎么辦?”所以就沒有采納李左車的計策。
[if !supportLists]4.?[endif]韓信聽到間諜匯報說李左車的計謀未得到采納,于是才放心的朝井陘口進軍。在距離井陘口還有30里的地方駐扎下來。在半夜召集了2000輕騎兵,讓他們沒人第一面漢軍的紅旗,繞道埋伏在趙軍軍營附近的萆山(現抱犢寨,位于井陘口東北),并且告訴他們:“趙軍見到我軍逃跑,必定全軍出擊,這時候趁著趙軍軍營無人,你們快速占領他們的軍營,將所有軍旗都換成我們的。”
[if !supportLists]5.?[endif]第二天,韓信向井陘口進軍。他對軍官們說:“趙軍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陳馀害怕我軍放棄前進,所以在見到我的將旗出現之前是不會主動進攻的。”所以就先派1萬人渡河,背靠河水列陣。等到天亮之后,韓信升起將旗,敲鑼打鼓的向井陘口推進。
[if !supportLists]6.?[endif]趙軍看到韓信不但違背兵法常識背水結陣,還在兵力劣勢極大的情況之下明目張膽的挑戰,都哈哈大笑。旋即出營與漢軍交戰。
[if !supportLists]7.?[endif]激戰了一段時間,漢軍就丟棄軍旗軍鼓等等物品開始后撤,一直撤到河邊。趙軍全軍出擊,但是漢軍殊死抵抗,使得趙軍難以在短時間之內取得勝利。
[if !supportLists]8.?[endif]2000漢軍騎兵看到趙軍全軍出擊,偷偷進入軍營,將趙軍的旗幟全部換成了漢軍的紅旗。
[if !supportLists]9.?[endif]趙軍對于韓信久攻不下,想要回營休整,突然發現自己的軍營已經插滿漢軍的旗幟,以為漢軍已經俘獲了趙王歇。于是軍心打亂,開始大規模逃跑,即便是趙國的將領斬殺逃亡的士兵,已不能阻止趙軍的潰逃。
[if !supportLists]10.?[endif]韓信和張耳追擊逃跑的趙軍,在泜(zhi3)水(位于今石家莊與邢臺之間)邊斬殺了陳馀,并在襄國/信都(今邢臺)俘獲了趙王歇。
整場戰斗頗具傳奇色彩,但在后世的解讀中也有諸多誤解。
其中最大的誤解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置之死地”都能夠“后生”的話,那么死地為什么還叫“死地”?孫子對于“死地”是這樣定義的:“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從這個定義可以看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關鍵并不在于地本身有多“死”,而是要看士卒能不能戰。士卒要是不能戰,扛不住對方的進攻,那“死地”就是真的死地了。韓信之所以敢于背水列陣,就是他知道自己的部隊能戰,何況他還留了后手。
雖然在“死地”可以爆發出超常的戰斗力,但是當戰斗持續時間一久,士兵們體力不支的時候,“死地”又會變回真死地了。所以在“死地”,不但要士兵能戰,還必須要在短時間之內擊敗敵軍。但是韓信的軍隊顯然不可能在正面擊敗數倍于自己的敵軍,所以要擊潰敵軍就要擊潰敵軍的士氣。
韓信不僅派了2000精銳部隊伺機從背后偷襲敵營,而且還每人帶了一面軍旗,這就讓趙軍對漢軍的數量產生了錯誤的估計,而自己的主君也可能已經被俘——就算立了功也沒人發獎金了!于是整個趙軍瞬間失去了繼續戰斗的意志,紛紛潰逃。
但是,即便是加入奇襲的因素,許多問題仍然難以理解。比如為什么20萬趙軍在擁有絕對數量優勢的情況寫仍然沒能殲滅韓信的部隊?而陳馀雖然并不是善戰的將領,但也是經歷過反秦戰爭的老油條,不至于在擁有絕對數量優勢的情況之下還要傾巢而出,留下一座空空的營寨,就算不留守備部隊,看門的、掃地的、做飯的、喂馬的,這些人總要留一些吧?更何況趙王歇還留在營帳之中,理論上他身邊至少也要留一只精銳的國王衛隊啊?韓信的2000人確實是精兵,但為何能夠如此輕易的奪取20萬大軍的營壘?
那么帶著這些疑問,再重新梳理一遍戰爭的過程,就會發現更多的細節。
首先,在描述趙軍的兵力時,司馬遷用了“號稱”。雖然史學家記載兵力向來很不準確,但是“號稱”二字就是擺明注水了。這兩個字的水分有多大?看看“號稱”自己有20萬人的陳馀怎么說:“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韓信的“號稱”數萬人,陳馀評估的只有數千,那陳馀自己“號稱”的20萬,估計能有10萬就已經很不錯了。不過由此看來,陳馀作出這種判斷很有可能是獲得了韓信主力被漢王調走的情報——陳馀并不是一個完全不懂軍事的將領。
司馬遷的《史記》極富個人傾向性,其中他對于三名武將極為同情,在記述中也極力凸顯他們的英雄色彩,他們就是項羽、韓信、李廣。那么對他們的勝利,司馬遷記述的往往都十分輝煌。井陘口之戰中的20萬趙軍,就連司馬遷也不得不加上“號稱”二字,其中的水分定然不少。(值得注意的是,之后韓信大戰楚國的龍且又是“號稱二十萬”,而且又有人向龍且提出與李左車類似的堅守不戰的建議,龍且一樣不聽。這是歷史驚人的相似,還是司馬遷的創作天賦有限?)
其二,張耳原本是常山王,和陳馀共事多年,有很多舊部應該就在陳馀軍中,對于陳馀軍中的情況可以說了如指掌。所以在戰爭一開始,韓信軍就在情報上獲得了壓倒性的優勢。韓信獲得了趙軍的戰略決策,知道陳馀沒有采納李左車的計劃,才敢于放心的出兵井陘口。當然,韓信肯定也清楚趙軍的兵力遠沒有“號稱”的20萬,而自己手上卻真有幾萬人。《用間》篇說:“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韓信的情報都是通過間諜獲得,而陳馀對于漢軍的判斷則是“象于事”“驗于度”,他雖然獲得了韓信主力被調走的情報,但是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并加之自身的經驗,所以對韓信的實際兵力作出現了嚴重錯判。在這一判斷的基礎之上,陳馀認為可以輕易擊敗韓信,而李左車的計劃過于保守,而且還要花費十天時間。注意,李左車的計劃要花費十天時間。
[if !supportLists]第三,[endif]開戰的當日,韓信先派一萬人渡河。兵法的常識“半渡而擊之”,但是趙軍毫無動靜。于是乎陳馀的戰略意圖也愈發明顯,就是防止韓信和張耳逃跑,所以一定要等漢軍全軍渡過河以后——確保韓信和張耳已經渡河以后,才會發動攻擊。韓信在戰前也十分精準的判斷出了陳馀的這個意圖,所以才會放心的顯然一部分軍隊渡河。由此看來,韓信的軍隊肯定也不止是一萬人,這一萬人只是在黎明先行渡河列陣的部隊,而不是韓信的全部兵力,韓信和張耳的主力到天完全亮才渡河進攻,兩支部隊渡河應該相差了幾個小時的時間。這幾個小時那一萬人先頭部隊在干什么?所謂的列陣就是簡單排個隊列,然后在那里傻站著嗎?當然不會。這幾個小時之間,這一萬人應該是布置了一些用于防御的臨時工事,甚至在扎營。雖然這么短的時間不可能構筑什么深溝高壘,但是很多時候路障、拒馬就足以消減敵軍進攻的勢頭了。
[if !supportLists]第四,[endif]趙軍就是看到在如此不利的位置竟然還要做駐扎的打算,所以才發出嘲笑。這一行動應該也讓趙軍對韓信產生了輕蔑。古代徒有虛名的人比真有本事的人多得多,韓信出道也僅僅是從兩年前的被劉邦任命為大將開始的,在眾星閃爍的反秦戰爭中,韓信毫無名氣,只是近來剛剛與曹參擊敗了魏王豹和夏說而已(“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系后人杜撰)。所以在趙軍看來,犯下這種低級錯誤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而不是一位名將用反常手段設置的陷阱。這又是一層失誤。
當漢軍主力向趙軍營寨逼近時,趙軍選擇了主動出擊。雖然占據營寨進行防守更占優勢,但是陳馀并不希望給韓信和張耳逃脫的機會——尤其是對于張耳,他是殺之而后快。況且趙軍認為自己的優勢已經足夠大了,并不需要依靠營寨防守。《史記》記載,戰斗進行了很長時間。可見漢軍并未如陳馀想象的那樣容易擊潰,面對這種情況,陳馀勢必會不斷投入增員兵力加強進攻,相應的營寨中的防守兵力就會減少。
也許是韓信認為他吸引的兵力已經足夠多,也許是因為后方背水的營地已經準備完畢(也可能在韓信主力渡河時營壘就已經構筑完畢),或是兩者兼有。韓信又做出了十分關鍵的一部行動:后撤。而且韓信不僅僅是后撤而已,他還連自己的將旗都扔掉了。這一舉動不僅僅是佯裝戰敗,而且是擺明了給趙軍的士兵好處。要知道能夠搶奪到敵軍的軍旗可是大大的功勞。韓信扔掉這些旗幟、金鼓,不但讓自己的軍隊少了累贅加快了速度,還拖慢的趙軍的追擊,使得漢軍可以安全的撤回的水邊的陣地。
反觀趙軍,趙軍的軍營距離韓信的水邊陣地大約右8公里,跑過去之后早已人困馬乏,更何況漢軍還有簡單的防御工事作為依托。漢軍士兵們在河邊無處可逃,只能專心防守,而趙軍卻因為被河流阻擋,無法從后方包圍漢軍,自己的人數優勢反而難以發揮。此外,先前在韓信撤退時已經搶到戰利品的趙軍自然不會拼死作戰,自己手里已經報了個大西瓜為什么還有去和別人搶芝麻呢?更何況去搶芝麻沒準連命都丟掉了。所以趙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是作戰的意愿卻是明顯低于漢軍。
圖18-01 井陘口之戰地形圖
這一過程就是孫子所說的“治氣”“治力”。《軍爭》篇中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韓信在趙軍聲勢最大的時候選擇撤退,是“避其銳氣”,自己的部隊無路可退,也就不會產生“惰氣”。然后故意扔下軍旗讓趙軍奪取,是為了讓趙軍產生“歸氣”。同樣,“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饑,此治力者也”。韓信在開戰前敲鑼打鼓的前進,就是為了吸引趙軍主動進攻,讓戰場盡量的遠離趙軍的營壘,等趙軍逐步逼近到韓信的水邊陣地,體力已經消耗了大半,這就叫“以近待遠”。漢軍雖然沒有后勤輜重,但是糧食都是隨身攜帶,稍作休息就能暫時充饑。反觀趙軍,雖然在大營中補給充足,但是由于之前認為可以輕易擊敗韓信,所以大約不會攜帶隨身“便當”(陣中食)。時間一久,漢軍就是“以飽待饑”。
從《地形》篇的角度講,渡河進攻,對于漢軍本來是“掛形”(可以往,難以返,曰掛),是劣勢,但是如果趙軍主動進攻的話也算是“遠形”(遠形者,勢均,難以挑戰,戰而不利),所以從“地形”上趙軍進攻并不占優勢,而在韓信的操作之下,則趙軍轉為了劣勢。
在趙軍圍攻依托臨時工事背水防守的漢軍卻又久攻不下的時候,整場戰爭最華麗的一幕上演了:2000騎兵奪取趙軍大營。當時的騎兵,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六韜》中說1名騎兵在平原大約相當于8名步兵的戰斗力,在山地至少也相當于4名步兵。騎兵的戰斗力雖高,但畢竟趙軍能夠依托堅固的營壘,漢軍也不大可能輕易奪取。而久經戰陣的陳馀也不至于在擁有“20萬”大軍的情況之下,軍營中連個看門的都不留。更何況還有趙王歇和他的衛隊應該是坐鎮其中。既然如此,韓信為什么會信心滿滿的認為,這2000人能夠在短時間內奪取敵軍營壘呢?陳馀輕視他這個后起之秀,韓信難道也會犯相同的錯誤把陳馀當成白癡嗎?肯定不會。韓信有信心派2000人去奪取敵營,是因為在開戰之前他就已經奪取敵營了。
說的更明白一點,就是在趙軍的軍營中有漢軍的內應,而且這個內應還不是普通的幾個間諜,而是有相當規模部隊的將領!回憶一下開戰之前的情景:有間諜將陳馀否定李左車計劃的情報傳達給了韓信。要知道間諜穿上夜行衣趴在指揮官大營的旁邊,或是喬裝打扮混入對方軍營,然后趁著端茶送水的機會正好探聽到了高級機密,這種事情只是小說中的情節,現實中不會出現。如果這次對話不是司馬遷杜撰的話(司馬遷經常能夠莫名其妙的記錄下一些極其機密的對話),那么這個將情報傳達給韓信的人,應該是趙軍中某個高級將領。陳馀和李左車的對話,有可能是私下說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在高級軍事會議中的爭論。這樣的高級軍事會議,安保肯定十分嚴格,間諜基本不可能混入,但是所有的高級軍事將領都會列席參與討論。而張耳是趙國的核心人物之一,這些將領中應該有一些與他頗有交情(交情深的應該已經被陳馀清除了)。此外,當時的整個形勢對趙國并不利,而漢軍接連吞并了雍、翟、塞、殷、河南等等項羽分封的諸侯國,之前又在極短的時間內攻滅了魏國,而項羽本人則忙于平定四處的叛亂,有人不看好趙國的發展是很有可能的。所以韓信的進軍與其說是建立在知曉趙軍戰略的基礎之上,不如說是已經有趙軍將領暗中投誠的緣故。
趙軍看見韓信遠少于己方的兵力,有犯下違背常識的錯誤,肯定都會認為是個撈取功勞的好機會,等到韓信扔掉軍旗的時候更是不搶白不搶。這種情況下,留下來守衛大營的部隊就成了沒有油水的閑差,不是留給那些被冷落的將領,就是有人甘心吃虧。畢竟陳馀有絕對的兵力優勢,自以為勝利手到擒來,而心里又急著殺掉張耳,所以并未設想過部下叛變的可能。
當趙軍的主力部隊被韓信吸引到8公里外的河邊,埋伏好的2000騎兵一出現,假意守備軍營的部隊就叛變了,然后里應外合,輕易地奪取了整個軍營,并立刻將所有趙軍的旗幟都換成了漢軍的紅旗。不過他們并沒有俘獲趙王歇。趙王歇估計也沒有跑去找陳馀,而是自顧自的直接往首都襄國逃跑。
在河邊的趙軍久攻不下,本已經十分倦怠,回頭一看自己的軍營已經插滿了漢軍的旗幟,瞬間驚慌失措。也不知道有多少漢軍占領了軍營。軍營沒了,晚飯也沒了,自己留下的個人財物也沒了。趙王沒了,獎金也沒人發了,自己先前搶到的軍旗豈不是毫無用處?得不到獎賞,我憑什么還要去拼命的與漢軍作戰呀?不知道什么時候背后的漢軍就會包圍我們,現在再不逃命就來不及了!心理防線崩潰,于是“號稱”20萬之眾的大軍瞬間就變成了0。韓信選擇了背水的“死地”作為戰場,而對于趙軍來說,井陘口是自己邊境的“散地”。士兵們對周圍的環境十分了解,哪里有可以逃命的小道,哪條路可以跑回自己村,在哪里可以躲一躲,都一清二楚。所以轉瞬間就四散而逃,各奔東西。
不過即便有內應協助,漢軍換紅旗的這個舉動還是頗為值得玩味的。要知道這2000面軍旗不可能是短時間內變戲法變出來的,也不可能是在軍營里自己制作的,而應該是在出征之前就提前準備好的。可是在那時,韓信并不可能知道陳馀將會否決李左車的建議,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就布置這個奪營換旗的戰術。那為什么韓信會擁有遠超他部隊規模的軍旗數量呢?
這是因為司馬遷為了凸顯韓信的才能,并未在《淮陰侯列傳》中記錄漢趙戰爭的全貌。想要了解這場戰爭的全貌,還需要參考其他幾篇傳記。
《曹相國列傳》:“因從韓信擊趙相國夏說軍於鄔東,大破之,斬夏說。韓信與故常山王張耳引兵下井陘,擊成安君,而令參還圍趙別將戚將軍於鄔城中。戚將軍出走,追斬之。乃引兵詣敖倉漢王之所。”
《傅靳蒯成列傳》:“(靳歙jin4xi1)別之河內,擊趙將賁郝軍朝歌,破之,所將卒得騎將二人,車馬二百五十匹。從攻安陽以東,至棘蒲,下七縣。別攻破趙軍,得其將司馬二人,候四人,降吏卒二千四百人。從攻下邯鄲。別下平陽,身斬守相,所將卒斬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鄴。從攻朝歌、邯鄲,及別擊破趙軍,降邯鄲郡六縣。”
《張耳陳馀列傳》:“漢三年,韓信已定魏地,遣張耳與韓信擊破趙井陘,斬陳馀泜水上,追殺趙王歇襄國。漢立張耳為趙王。”
結合這三篇的內容,才是漢滅趙整個戰役的全貌。首先是曹參與韓信一起滅了魏國,并在閼與之戰中俘虜了夏說。之后曹參向西圍攻鄔城(今太原以南)的趙軍,韓信則北上井陘口。與此同時,劉邦的主力部隊直接從東南的平原地區進攻趙國邯鄲、朝歌等南部重鎮,并且取得節節勝利。在北邊,韓信擊敗了陳馀和趙王歇的趙國主力部隊,并向南一直追擊,在泜水斬殺了陳馀。之后,與劉邦主力部隊南北合圍趙國的都城襄國,并且俘虜了趙王歇。
可見漢軍的整體戰略十分有計劃性(《史記》雖未記載,但很可能是張良的謀劃),韓信的部隊人數少卻被安排面對趙軍的主力,并且攜帶了遠超正常水平的軍旗數量,還安排了趙軍主帥陳馀最恨的張耳陪同——張耳之后直接被封為了趙王,其地位顯然遠高于韓信,所以這只部隊當時名義上的主將應該是張耳而不是韓信。
(此外,很多人根據《史記》的記載,認為之前攻魏擒夏說時,韓信是主將曹參是副將,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誤解。《曹相國世家》“高祖年(元年),拜為假左丞相,入屯兵關中”;《淮陰侯列傳》“(漢三年)其八月,以信為左丞相”。可見曹參擔任假左丞相(代理左丞相)要比韓信擔任左丞相的時間早得多,而韓信之前的官職并不明確,而井陘口之戰后,司馬遷說韓信升職為“相國”,但是劉邦的丞相一直都是由蕭何擔任。而從井陘口開始一直到韓信自封為假齊王的這段時間,韓信始終是與趙王張耳一起行動。而在形式上與漢王劉邦地位平等的趙王張耳也有權命令自己的相國。所以韓信擔任的很可能是趙國的國相,而不是漢國的國相。相較之下,劉邦平定功勞時曹參排第二(本來第一名是張良,但是他推辭掉了,之后排在曹參之前的就只有蕭何了)。而曹參擔任假左丞相時,劉邦曾假裝殺死張耳以換取陳馀的支持,所以曹參擔任的肯定不是張耳的假左丞相,而應該是漢國的官職。所以曹參和韓信很可能是“漢趙聯軍”,而不是隸屬關系。)
圖18-02 項羽分封諸侯圖
從這些情況來看,韓信本來的任務只是“聲東”——在北方吸引陳馀的注意力;目的是讓劉邦的主力部隊可以“擊西”——從南方大舉進攻趙國腹地。而曹參的任務是殲滅西方趙國殘余的部隊。
了解了漢軍的全部戰略之后,漢趙兩軍如果用《始計》篇中的“五事七情”來分析,結果如何能?
主孰有道:趙王歇只是因為是原來趙國的后人而被擁立的,并沒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反觀劉邦極為善于用人,也能忍住個人私欲,予百姓休息。所以這一條應該是漢勝。
將孰有能:雖然韓信并不出名,但是個人能力遠超陳馀,漢勝。但在趙國眼里是趙勝。但如果放在整個漢趙戰爭中,將領的總體素質應該還是漢勝。
天地孰得:趙國占據井陘口,得地利,平原防守也以城池為基礎,趙勝。
法令孰行:這一條應為沒有明確的記載,所以無法比較。不過在整個井陘口之戰中,韓信的將令可謂得到堅決執行,而在戰役的最后,趙國的將領們即便開始斬殺逃兵也沒能阻止潰敗,從這一點來看,應該是漢勝。但是在井陘口之戰的初期,趙軍并不認為自己在此方面存在劣勢。
兵眾孰強:如果是從韓信的角度來看,顯然是趙國的兵力更多。但是考慮到劉邦主力的話,估計趙國還是處于劣勢。
士卒孰練:這一條也沒有明確的表現。同樣依據雙方在井陘口的實際表現來看,應該還是漢軍略勝一籌。擴大到整個戰爭的話,漢趙兩軍的平均水平可能差距并不大。
賞罰孰明:同樣沒有明確記載。從之后韓信厚待李左車的事例來看,應該還是漢勝。而且劉邦作為君主,應該也是當時各個諸侯王中賞賜最大方的一個。所以這一條還是應該漢勝。
總結一下:
漢:趙漢趙戰爭井陘口之戰陳馀在的漢趙戰爭視角陳馀在井陘口的視角
排除掉3條不能確定的因素3:12:23:11:3
3條以均勢判斷(各0.5)4.5:2.53.5:3.54.5:2.52.5:4.5
按推理的判斷(法令、士練0.5)5:24:35:23:4
總結一下,從漢趙戰爭的整體情況而言,漢軍占有絕對的優勢,趙軍只有不大的地理優勢。放到井陘口,韓信在兵力和地形上劣勢極大,但勝算依然略高于趙軍。而在陳馀的視角,在總體一直劣勢的情況之下,只有面對韓信的戰場有較大的優勢。
再來看看趙軍主帥陳馀與李左車的對話,就能明白為什么李左車的“正確建議”沒有被采納了。單就面對韓信而言,李左車的建議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如果用3萬奇兵堵住韓信和張耳的退路,將他們困在井陘的盆地中,等到韓信的兵糧用盡,自然不戰而敗。陳馀不采納這種建議,不是因為這種戰術不正確,而是在戰略上,面對南面漢軍主力的攻城略地,陳馀根本就不愿意花10天的時間。而且此時的他應該已經很清楚的意識到,韓信的部隊遠沒有他軍旗數量所顯示的規模,而漢軍的主力已經從南方發動進攻,韓信的部隊只是一支兵力不多的誘餌而已。換句話說,此時的趙軍已經被漢軍“形”了,在整體戰略上已經完全陷于被動。
韓信的部隊兵力雖少,但是又不能放著不管,如果丟掉井陘口趙軍勢必會遭到南北漢軍的夾擊。如果只堵住井陘口也不好,因為韓信張耳還可以北上代地。而東北的燕國與趙國向來不睦,如果趙國勢弱,燕國也很有可能倒向漢朝,從北方進攻趙國。要同時堵住東、北兩個出口的話,至少也要3、4萬人,那么自己的主力部隊在回援時可能就只有10萬出頭的兵力了,并不足以對抗漢軍主力。而且如果陳馀不能正面張耳的挑戰的話,對于安定趙國內部的人心肯定是十分不利的——也許陳馀否決李左車的計策還有一個沒有言明的原因,就是怕他帶著這3萬人投靠張耳。
所以只要韓信和張耳這只部隊依然存在,那么陳馀就很難在整體戰略上挽回被動的局面。因此,陳馀在戰略上最好的策略就是先利用兵力優勢快速殲滅距離近、兵力少的韓信部隊,然后在向南回兵援救襄國、邯鄲等地面對漢軍的主力。唯一的問題是如果韓信不主動與他交戰,而是停留在井陘的西部入口的話,在戰略上反而十分被動。所以在整個井陘口之戰中,陳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沒能全殲韓信的部隊,讓他和張耳跑了。
之前的對魏國和夏說的戰爭中,韓信初露鋒芒,但是還未被特別重視,而少年時空富大才卻四處受人奚落的他,急于想建功立業,所以也并不甘于僅僅從事一個“聲東”的角色。好在作為主將的張耳年紀較大(大約是陳馀的父輩),人緣也好,估計性情也比較溫和,在軍事方面應該對韓信也十分信任。所以韓信才有機會實施自己的戰略。
因此,讓陳馀驚喜的事情發生了,張耳、韓信的軍隊竟然沒有停留,也沒有迂回,而是直奔井陘口而來。問題是,為什么韓信會在兵力差距如此巨大的情況下還會選擇主動進攻呢?其一,無論向東還是向北,井陘都是韓信出太行山的必經之地;其二,陳馀猜測韓信低估了趙軍在井陘口的兵力,即趙軍的主力已經南下回援邯鄲等地。這樣的話,如果能夠將韓信和張耳引誘到井陘腹地,并且在短時間內殲擊敗韓信,擒殺張耳。
可惜,陳馀的戰略正中韓信下懷。陳馀想速戰速決,韓信就不必在擔心糧草不濟;陳馀主動求戰,韓信就可以利用這點讓趙軍勞師遠攻;陳馀想殺掉張耳,那在確定張耳過河以前,陳馀就不會主動進攻先渡河的部隊;陳馀雖然知道漢軍的大量軍旗只是裝裝樣子,但是趙軍的普通士兵卻不知道。
陳馀在井陘口之戰中犯的錯誤確實不少,看見了韓信犯了“背水為陣”的大忌,自己就忘了“窮寇勿迫”的大忌,也忘了保持自己部隊的體力,也沒有偵察到韓信的別動隊等等。但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陳馀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高級將領團隊中,有人早就與張耳暗中聯絡了,自己的戰略和部署早就被韓信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韓信的諸多布置雖然巧妙,但是韓信的戰略能夠成功,卻是以張耳在趙國的聲望為基礎的。如果沒有張耳,韓信既無法得到陳馀與李左車的機密對話,也不可能用2000騎兵輕松的奪取敵營。雖然韓信的“棄鼓旗”與“背水陣”堪稱典范,作為疑兵卻能夠擊敗趙軍主力更是一個奇跡,但是“井陘口奇跡”的光環至少也要有張耳一半。
只不過這部分光環被司馬遷的個人好惡略去了。在《淮陰侯列傳》中,司馬遷有有記載了這樣一段對話:
諸將效首虜,畢賀,因問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陳,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大致意思就是,將士們不懂為什么韓信違反兵法常理背水結陣反而能夠獲勝。韓信回答道:“兵法不是還說:‘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嗎?如果不將士兵們至于‘死地’,他們就會各自為戰,不再聽我的命令了。如果在‘生地’面對優勢的敵軍就會四處逃散。”(其中“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一句,傳統認為是在說士卒未經訓練。這應該是一種誤解。從整個井陘口之戰的過程開看,士兵們對于韓信的命令都是令行禁止,面對優勢的敵軍也并未出現慌亂,并不是未經訓練的表現。而且當時的身份觀念還很強,就不會將普通士兵稱為“士大夫”。所以韓信的意思應該是:“我韓信以前身份低,軍中身份高的軍官不一定聽我的......”)
在這個記述中,司馬遷只是單方面的強調了“背水陣”的作用,而后人又未加詳盡的分析,就信以為真,不能得兵法全貌。自然也就像孫子說的:“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故其戰勝不復,而應形于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