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人為了我上下學方便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西十路租了個房子。我記著在我入學的前一天,我和我爸媽坐在鄰居用來晾咸菜的一排石階上,當時我還不甚懂事。夏天傍晚的暖風卷起各式各樣的咸菜味兒,嗆得慌。我爸媽分別坐在我的兩邊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次我們借錢給你辦了一個年部里最好的班,你一定得爭氣啊。我當時受了很大的震撼,原來家里人為了我的升學去借了錢。我重重地點了點頭,三分鐘的熱血又被喚起,現在想來不過是家里人為了激勵我所以創造的一個謊言。

結果開學頭三天我生了病,沒法上學,起點就比別人晚了三天,七十二小時。

為了我上學搬去的第一個新家,是在一個老磚樓的三樓,樓外面漆著紅漆,樓門棟里陰暗潮濕,每層空余出來的空間都被鄰居們閑置的咸菜缸,鐵衣柜等等填滿。每次我獨自上樓時總是擔心從那些閑置物里突然伸出一只蒼白冰冷的手拽住我的衣角。所以我避免獨自在樓道里穿梭,每次必要時我都會飛奔下樓或飛奔上樓。不給自己幻想制造出的恐懼一點抓住我的機會。

在新租賃的房子里,我沒有單獨的房間,我的床緊挨著廁所,而小學習桌緊挨著我的床,十分擁擠,我想他們是在用地理位置向我灌輸一種起床就要學習的觀念。

沒過多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就又搬了一次家,不過距離倒是不太遠,就在隔壁門棟的四樓。這次算是我初中生活的一個重大改革,我有了自己的房間,陽光充足,家里人給我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臺電腦,雖然有三年的時間他們都沒給我按一條網線。

在搬了新家之后的一次鄰居的探訪中我第一次遇見了劉迪凡。我媽媽帶著我和一塊西瓜,進行了一次友好的鄰居交際儀式。她們母女二人住在我的樓上,房間的格局無甚差別,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就恨融洽,因為她不像這個年紀里我遇見的其他女孩那樣有自我形象的保護意識,她是個很愛笑的女孩,無論我隨口說出一句多么無聊的笑話她都會“哈哈”不停地笑上半天,坐在床上前仰后合像個蹺蹺板一樣。

劉迪凡長的并不好看,皮膚略黑,嘴唇中間的部分突起一個尖,像老鷹的嘴一樣。要是在我的幻想里我如果有一個同學校的女鄰居那絕對不會是她這樣的長相,不過她的笑聲常常讓我忽略這些。也滿足了我要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幽默感的“男人”的野心。

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和她每天結伴上學放學,她在一班,我在五班,都是年部里比較好的班級。我們兩家的家長合力出錢給我們請了一個家教,家教和我同姓,每晚七點在我家準時開講。劉迪凡在六點半左右就會帶著她的書包蹦蹦跳跳地走進來,和我爸我媽打聲招呼之后就進到我的屋子。六點半到七點的這半個小時,我的房間里總是會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穿透力極強,擾的我媽不放心地進屋查看,然后叮囑我幾句,你們兩個好好學啊,不要聊天。說完放下一盤水果離開。

等到家教老師來了之后,屋子里的笑聲更加放肆,我們常常在講題與聽講之余穿插幾件課外的有趣事情,和我同姓的這位家教老師真正的做到了和我們打成一片。

幾個月之后,家教老師因故不再來輔導我們,劉迪凡隔三差五的來我家學習。并且經過兩家協商,從樓上打了一條網線下來,連在了我家電腦上。我過上了偶爾玩會兒電腦的生活,劉迪凡給我創建了一個QQ號,她教我如何取一個有新意并且記得住的QQ密碼,用拼音去拼幾個文字,她給我的文字是:愛我別走。我甚喜,并且沿用至今,現在需要什么新的賬號,還是會用這個當做我的密碼,有時候加上幾串數字,有時候加幾個無意義的符號。

初二上半年的假期,她坐在我的電腦桌前控制著我的電腦在玩彈彈堂,我是不屑于這種游戲的,那時候在我們男孩里流行的游戲是穿越火線,可我由于用著她的網線又不好說什么。只好看著他控制著一個小人扔出各種各樣的武器。她每次扔中都會一聲尖叫,每次打歪都會錘一下我的鍵盤,我心痛卻又只好忍著。過了十分鐘又一次失利之后,她打開了QQ,她的網名是雪碧,和她說話的那位網名是可樂,我猜出了一些端倪。她轉過頭問我,去網吧玩一會兒啊?我是從沒去過網吧的,被她這么一問,愣了幾秒,在哪啊?走吧,我帶你去。說罷她走出我的屋子,穿上了鞋。我站在屋內還不知道該不該跟她去。快點啊,她說。我為了維護我的男人的尊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穿上了鞋跟她走了出去。去網吧的途中她跟我說她找了一個男朋友,叫楊宇,問我認不認識。我當然認識,楊宇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混混兒,是體育特長生,扔鉛球的。每天上午在學校的樓層里閑逛,和體育老師,教導主任吹吹牛皮,然后下午就在操場上奔馳,有時還能在倒垃圾的磚房里看見他和幾個小弟在那里抽煙。

恭喜恭喜,我說。劉迪凡哈哈大笑,你恭喜我干嘛,像我要結婚了一樣。我說,那我還能怎么辦,我又不能勸你們兩個分手。

她一路笑著帶我到了網吧,找了一排空下來的座位。半個小時之后,楊宇來了。他一米八的個頭,腰背厚實,看著就不像是一個初中生,神態語氣都超出了我對初中生的理解。他和我打了招呼,然后站在我和劉迪凡的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從兜里掏出一盒白紅塔山。

“抽煙嗎?”他問我。

我紅了紅臉,第一次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我連忙擺手。

楊宇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劉迪凡老練地從煙盒里拿出一根香煙,然后楊宇幫她點燃。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煙霧從劉迪凡和楊宇的嘴里鼻子里噴出。劉迪凡得意地看了看我,怎么了,看你那樣,嚇傻了啊。我本來想像平時一樣反駁她兩句,可看見楊宇在一旁,我閉了嘴。

一個小時之后,她讓我獨自回家,說她還有事,那感覺就像是我是一個小弟弟一樣,她表情神秘。我暗中詛咒,心里惡毒的猜測她和楊宇去干什么,并且幻想把這件事告訴她的媽媽會怎么樣。

她和楊宇勾肩搭背形影不離的狀態持續了兩個月,一天我照常陪她去上網,她對我說,她懷疑楊宇有了別人。我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說話啊,她急了。我問她,你和楊宇有沒有關系啊?她不耐煩的問我,什么關系,你說什么呢?我不想說得太粗俗,我對她說,我又不是沒上過生物課。她被我的樣子逗笑,我說沒有那你信嗎?我白了她一眼,當然不信。我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道光閃了一下,然后墜落,她笑,比平時的笑聲生硬得多。那你還明知故問。我騙她說我在開玩笑,我當然信。她冷笑了一聲。那天她讓我先走,我不知道既然楊宇不來找她,她還有什么秘密地方可以去。我沒有問她,像往常一樣自已一個人回了家。

那天下午,她出了車禍,一個禮拜之后我去看她,她已經只剩右腿了。

我和媽媽一起去醫院探望她,她媽媽獨自坐在床邊,擦著眼淚,看見我們來了,就和我媽媽一起出了病房。我看見她躺在病床上,什么都沒穿,半個屁股連帶著她包著紗布的一小截左腿裸露在醫院的被子外。她的膚色白了許多,黑發亂蓬蓬的披在她的肩頭,她咬了咬嘴唇,尷尬地笑了笑,還是熟悉的招牌式劉迪凡笑聲。

“你來的真是時候,下午我就得剃頭了,一個禮拜沒洗了。太麻煩了”

“別剃了,還是挺好看的。比原來好看多了。”我把帶來的水果還有兩瓶罐頭放在地下。

“你還是第一次夸我好看呢,哈哈。”她若無其事,但是我卻經不住她現在的樣子,竟然哭了。在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那天我才知道我也會為了別人受的痛苦而哭,我想究其原因是我不習慣這么白還少條腿的劉迪凡,我見過的劉迪凡很難在一個地方呆住,而她現在就躺在一個病床上,盡管還是像以前一樣不顧形象的笑著,卻好像被人釘在了床上,縛住了僅剩的兩手一腳。

“你哭了干嘛,你哭我也哭了啊。”她嘴唇被咬的發紅。

我馬上擦干淚水,對她笑。“我哪哭了,我眼睛出汗了而已。”

她哈哈大笑。“你這一禮拜沒見到我,想我沒有。”

我點了點頭,好像又要哭出來。

“看在你這么想我的份上,你過來,我告訴你個秘密。”

我靠近她,看見她殘肢上裹著的一圈紗布滲出血來,下面墊著的枕頭也沾上了血跡,我忍住不讓自己去看,把注意力放在她即將要說的話上。

“我騙你了,其實我和楊宇有關系,那天我測了一下,我懷孕了。”

我直起身子,看著她蒼白削瘦的臉,努力控制自己笑了笑,然后兩串淚又流了出來。“你又騙我,我壓根就不信。”

她大笑,姿勢怪異,努力把笑的動作壓到最小,以至于不用牽扯到傷口。但這么年的習慣,不容易改變。她笑聲戛然而止,雙眼緊閉,眉頭連在了一起,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在床上抽搐著。“疼,疼,有蟲子爬,轉著筋疼。”

我扒開她的手,幾道指痕在我手臂上定型,我跑出去,讓她媽媽叫了醫生。

往后我又去看了她幾次,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說她長發好看的原因,她沒有剪頭。一個月之后的一個周末,我在補習班請了假,想著去接她回家。她膚色還是蒼白,不過身體較剛入院已經健壯了許多,已經能自己跳著走,兔子一樣。我想這多是她的性格使然,但是她媽媽始終堅持讓她坐在輪椅上。她家在五樓,她媽媽要背她上去時,她搖頭。

“小木子,你背我。”她笑著。

我愣在原地,因為她從前雖然對我這樣放肆,不過在有雙方家長在的時候從來不和我過分親昵。

“快點小木子,老弱病殘孕,你委屈一下。”

她媽媽說她說。“哎!劉迪凡!”

我媽媽對我說。“這大小伙子,整天窩著,也得鍛煉鍛煉身體。”

我蹲下身去。“上來吧。”

“準備好了嗎,小木子。”我點頭。她從輪椅上一躍而起,我晃了晃身子。

“加油!”她喊。

她整個身子貼在我的背上摩擦晃動著,我有些紅了臉,聲音調整到不被家長聽到的音量對她說,別喊了,再喊我給你扔下去了。她回答,試試,我一拐杖抽暈你。

我沒告訴她雖然由于她我不得已延長了上樓的時間,但是也由于她我不再害怕那些在樓道里自己制造出的,類似一只手突然從某處伸出拽住我的恐怖幻想。我們兩個相互依靠,度過上樓下樓的艱難時刻。

身體沒有限制住她活潑的性格,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她重新回歸學校,只不過多了兩支拐,我負責護送她上下學,她是我的一塊免死金牌,因為我和她都有了一個可以遲到的理由,畢竟她再怎么活潑,還是比別人少條腿,老師怎么能因為遲到而說她。她每天蹦蹦跳跳,惹我生氣時我叫她瘸子,我們和平相處時就叫她兔子。

學校的課程她丟下了很多,我們兩家又請了一個家教,這次是一個女老師,每天晚上七點,和從前一樣,她堅持從五樓下來到我家來聽課。我的房間里總是笑聲不斷。一個月的時間,她把學習進度跟了上來,并且學完了初中的所有課程,其速度讓我自嘆不如。她從前的那種壞習慣也都消失,除了還是像從前一樣私下里會因為我說了哪些讓她生氣的話就掐我以外。旁人提到她總是半是嘆息半是夸贊。由于這種占據民心的原因,我受了壓迫又不好向其他人申訴。

中考的前一個月晚上的九點多,我正復習,實則是支著課本打瞌睡。門被打開,我媽領著劉迪凡進來,對我說。“你們兩個學著啊。”我驚醒,劉迪凡坐在了她的專屬座位。“你怎么下來了,你不是剛上樓嗎。”我看她的眼圈微紅。“怎么了?”她拿起筆說。“學習。”半個小時之后,我忍不住問她。“你是不是哭了啊。”“你管那么多干嘛!”她不同往常。我有些生氣。“小瘸子,我不管了。我管你干嘛。”她哭了起來,無聲的哭。眼淚把試題打濕,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黑色的墨水被眼淚氤氳成了灰色。我慌了,拿紙給她擦。這時候樓上傳來一連串的乒乓聲,我出了房間,那天我爸是夜班,我媽這時理應在外屋,我卻哪也找不到她。我想她應該是在樓上。我打開門準備上樓。劉迪凡從屋子里大步跳了出來。“你干嘛去。”“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急了。她說,“我爸在外面借的高利貸,到期了沒還,人家找上門來了。”“高利貸?”我印象中沒見過她爸爸。“對。”“那……”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時候樓上門打開,兩個高大的男人走了下來,若無其事一樣。吹著口哨下了樓。走到我面前時又向著樓上喊了一句。“不還錢我燒你房子!”

我想上樓去,但是被劉迪凡拖著。過了十分鐘我媽下了樓,對我們說,你們兩個進屋學習去。那天劉迪凡哭了一個小時,臉都憋紅了,兩個眉毛豎了起來,樣子滑稽。可我沒有拿她開玩笑的心情,只能在一旁備著一卷一卷的紙。她對我說,她不想學了,不去參加中考了。我說你傻了。她表情嚴肅的看著我,我真不學了,我說真的。我問她,那你不學了你準備干什么,你現在學習還挺好的。不知道,她說。不學習長大要飯去啊?我本來是想刺激刺激她,可沒想到她被我逗笑。我現在就能去要飯,自身條件好得很,比你以后賺的都多,你跟我去嗎,拿個碗,你替我吆喝就行,賺的錢分你四份。不去,我說,你別瞎想了啊,趕緊學習吧。

但那天我倆都沒學,閑聊了一晚上,她哭一會兒笑一會兒。

她信守承諾沒有去中考,我相信她要是去考試,一定能考個重點高中。而我嘴上說著帶著她的信念去幫她考試,結果考了個二流高中,被她嘲笑。家里人都安慰著我,而她太了解我,知道我根本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上火,所以整個假期都在我耳邊念叨,跟我要飯去吧,別念了,我們兩個捧著碗、拿著拐,浪跡天涯。我對她說,你是真有病。

假期的那段時間我除了和同學聚會就是和她吃喝玩樂,她早已經能把一只拐用的爐火純青,像是自己的一條附帶腿一樣,我和她走到哪都是焦點。那以后我們兩個沒提過那天晚上的兩個男人,我也沒問過她后來的事怎么樣了。我和她都讓那事過去了。假期過后,我理所應當應該搬家,再換一個離我所在高中比較近的房子,搬家當天我爸找來了幾個工友和一輛貨車忙上忙下,我帶著她找了一個火鍋店吃飯。那家火鍋店的羊肉味兒特別正宗,并且都是手切的。

我和她都喝了幾瓶,她甚至還扯著嗓子要了一小瓶白酒。喝多了,沒人背你上樓了啊這回。我說。不行,我要是喝多了你必須得背我上去。她瞇著眼笑,沉默了半響后對我說,再背最后一次還不行嗎。我深受感動,行,再背你一回,老弱病殘孕。你沒事可得回來看我啊,她說。你放心吧,肯定沒事就去蹭吃蹭喝,我說。放屁,上了高中你早就忘了我是誰了。她眼圈紅了起來。你能忘了我嗎?我問她。她這次哭的激烈,抽搭著鼻子,兩只手捂著眼睛,像只貓一樣嚎了幾聲。不忘,不忘,真的不忘。我慌了,想說點什么讓她笑起來,我騙她說,等我賺錢了第一件事不是給我爸我媽花,是給你買假肢行了吧。呸,我用你給我買么,你給你爸媽花去吧,自己花去吧,我跟你也沒關系,她擦了擦眼淚皺著眉頭看著我。好,你說的啊,我們沒關系,一會兒你喝多了我不背你上樓了啊。

“你奶奶個腿兒,金宇牧。”她從我對面的座位上站起,然后蹦跶著到我這邊,坐在我旁邊,兩只手狠狠地在我肚子上掐了一下。“你說的,賺了錢第一件事給我換假肢啊。你記著點,你要是騙我我把你胃從肚子里擰出來。”

第二天我搬了住了三年的地方,和樓上告別時劉迪凡說她不舒服,沒出來見我。我有些失落。和她媽媽打了招呼,她媽媽笑了笑對我說,常回來和迪凡玩。我答應。然后和爸媽又清理了一下房間的衛生,就走了。

高中三年我披荊斬棘,浴血奮戰,但還是只考了外地的一所二本學校。等到我得出空閑想去找劉迪凡時,卻發現那早就換了個人家。我這時翻遍了通訊錄和QQ好友才發現,我和她之前因為每天都會見面所以根本沒留過任何的聯系方式。我裝作不經意間想起,問我媽媽,劉迪凡媽媽的電話是多少啊,有時間找出來吃頓飯啊。我媽撥了過去,對我說,無人接聽。我心涼了半截,慌張的感覺是熟悉的,多年前我上小學時因為自己回家坐錯車而感到的恐懼和這時相當,我找不到劉迪凡的感覺,就好像我自己在原來的世界失蹤了,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就算那個陌生的地方像天堂一樣適宜生活,可我還是緊張的亂了手腳。

又過了六年,我沒有一點劉迪凡的消息,已經習慣。我在學校畢業的那所南方城市找到了一份差事,那時我領著女朋友回家去看爸媽,他們聽說了特別高興,過年一樣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說是解解我的饞蟲,我本來是不忍讓他們這樣為了我張羅的,尤其我爸的腰脫越來越嚴重,但是想著女朋友是第一次來到我家,我只好由著他們辦,也順帶點了一盤“鍋包肉”。我確確實實是饞東北的“鍋包肉”了。

一個禮拜之后我決定帶女朋友逛逛我的家鄉,我聽說市中心新開了一家特別大的圖書館,我也沒有看過,女朋友又是喜歡讀書的人,就開著車帶她去了。書館確實很華麗,大門有氣勢,進去之后是一個拱廊,左右兩邊還有頭頂上都鋪滿了書,一個弧形的書拱廊包圍著我,我知道這些書都是裝飾的書皮,但是我還是因為家鄉的發展和大眾的審美而感到驕傲。我和女朋友進去之后便分頭行動。

圖書館一共四層高,一層多是文學,和一些飾品商鋪,二樓是歷史人文,和一些圖書,三樓和四樓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有些什么書,我此后再沒上去過,我在二樓遇見了劉迪凡。她如此醒目,閉著眼睛都可以聽見熟悉的拐杖聲,連步伐的節奏,這么多年都沒有變過,可能也無法改變。

她站在一家奶茶店鋪內,當時并不是很忙,她一眼看見了我,好像確認似的,從柜臺里扭曲著身子走出來。

“金宇牧?”

我點了點頭,十分欣喜。問她怎么在這。她招呼著里面說。“這是我好哥們啊,給做杯奶茶讓他嘗嘗。”我有些詫異,因為這么多年沒見,還能頭腦清晰的想起給我做一杯奶茶,我猜測她這么多年可能變化很大,可是對我的“哥們”的稱謂又讓我感動。

你現在在這做奶茶嗎?我問她。對,我現在是店長呢,別小瞧我啊。她自己說著笑了起來,笑聲沒變。我和她聊了聊這幾年的變化,知道她媽媽在我搬走之后的第二年就被查出腦袋里長了個東西,然后她舅舅倒出湊錢治病,沒辦法就把房子給賣了,但到最后也沒能把人留住。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看著她,這么多年她的外表好像沒有變老,我透過她的店服看她的穿著打扮,開玩笑說,你胸可又發育了啊。她跺了一腳,然后像從前一樣,從她座位上站起,掐著我的肚皮。我沒感覺到疼,可能是因為她力氣小了,或者是我的肚皮耐受度高了很多。這時候整個書館都顫抖了起來,我好像回到了從前的那段青蔥時光,幾次忍住才沒讓自己落淚,直到周圍的人大聲叫喊起來我才知道這一切不是我的幻覺。我第一反應就是背著她向外逃去,震動的地磚讓我站不穩,她的身子貼在我的背后晃動摩擦,我飛奔著,從人群中閃過,這是我第一次跑的這么快,她左右換著手拿拐杖杵著地替我掌握平衡,好像在劃著船一樣。我們一個正常人一個瘸子的組合竟然在速度上超越了許多人。我飛快地跑出地下通道,耳邊充斥著人們的吼叫和孩子的哭聲。“地震了!”

萬幸的是,這只是一次小型礦震,沒對人們和建筑造成多大的傷害,我背著她跑出樓外,又足足奔了幾百米,沒有感覺到一點累。直到她拍了拍我的屁股我才意識到地震早已經停止,我把她放了下來。她看我正大口喘著粗氣,自己卻沒有感覺到一絲慌張,竟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嚇死你了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小啊。

“你還笑,你什么時候能不笑了,我們剛才撿條命。”

“喲,救命恩人唄,我這老弱病殘孕,你不應該的么。再說了就是不用你我自己也能跑得出來。”

“那你別用我。”我對她這種置生死度外的態度有些惱火。她沒說話,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我看到她手里還攥著送給我的奶茶,我搶了過來,她怔怔地看著我,我慌了起來,因為劉迪凡從來沒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猜想自己可能真的惹得她不開心了。我只好找些其他話由,想喝口奶茶,然后夸獎她們的店口味不錯。我粗魯的撕開奶茶的塑料膜,大口的喝了起來,剛入口,一股咸澀的味道就漫開。我一口噴了出來,劉迪凡在一旁大笑,拐杖都丟到了地上。我把她扶起來,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我給你打包裝的時候加料了,一把精鹽。哈哈,怎么樣,金先生,我們店做的奶茶還符合您的口味嗎?”

這時候我才明白剛剛她那嚴肅的表情是期待著我把奶茶喝下去,原來她一點沒變。

我蹲下把拐杖替她撿起來,卻發現拐杖早就斷開了。“還笑呢,拐杖都斷了。”

她一只手摟在我的肩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用一種嫵媚的語氣對我說。

“你不是說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買假肢,給我花錢么?”“我說過這句話嗎?”我騙她。她愣了愣說。“沒說過,我記錯了。”“逗你玩呢,我記得清楚,好,你看看大街上,你要什么樣的腿,隨你選。”“呸,不稀罕。”

這時候我看見我的女朋友向我跑了過來,我這才想起剛剛地震她也在圖書館。我給她們兩位做了介紹,劉迪凡把手從我的肩上拿開,然后自己蹲在了地上。我女朋友挽著我的手,我看著劉迪凡表情落寞,一條腿蹲著,又不好上去扶她。過了一會兒我女朋友拽了拽我示意回家。我提出把劉迪凡送到她現在的住所,劉迪凡笑了笑,然后擺手示意不需要。

那你怎么回家啊?我指了指拐杖。沒事,樓上還有,一會兒我讓人給我進去取一個,不用你管了。我執意要求把她送回家,但是她死活不肯。我只好和女朋友離開,走之前我和她交換了微信,她的微信頭像是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一個公園玩時她媽媽給她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皮膚黝黑,是最初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樣子。

又過了幾年,我在外地買了房子,定居在南方,和女朋友結了婚。結婚那年我回到老家,來到那座圖書館,但是奶茶店早就換了招牌,改成了一個賣兒童益智玩具的店鋪。劉迪凡的微信也再沒和我說過話,又沒了她的消息。但是我卻落下了病根,很少讓人碰我的肚子,總怕別人在上面掐上一下。我希望肚皮有一天可以適應現在的和平年代,最終忘了被人掐是什么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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