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傳記】明月幾時有,何處覓東坡?

“知道一個人,或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沒有關系。主要的倒是對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歸根結底,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了解我們真正喜歡的人。”——林語堂

980年前,蘇東坡出生在四川的眉山。

眉山這個小城日后注定因為蘇氏一門名聞于世,因為這個家里,出了三個特別的人,一個父親和他的兩個兒子在星河璀璨的唐宋文壇大放異彩、非同一般,用今天的話說來就是辨識度極高。

蘇東坡與他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并稱為“三蘇”,父子三人同時也被列于“唐宋八大家”——千萬不要小看這個稱號,唐宋王朝在我國文學史上的成就和地位,非任何其他朝代可望其項背,才子能人們燦若繁星,而關鍵的是兩朝加在一起共有六百多年,六百多年里也就挑出了這八個人。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是個大器晚成的人,《三字經》中有“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蘇老泉即蘇洵,年少時的蘇洵頗有點不務正業、我行我素的作風,流連于山水,不好讀書,即便于“二十七,始發憤”,但功名上一直無果,直至蘇軾二十歲時,他帶著蘇軾、蘇轍兩個兒子進京應試,二子同時及第,轟動京師,做父親的也一并受到關注,而此時的蘇洵,已近知天命之年。

據傳,蘇洵特立獨行、性格耿直、不善人際,但東坡的母親程氏卻知書達理,司馬光在《蘇主簿夫人墓志銘》中稱贊她“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蘇氏兄弟年幼時常得母親親自授學。

不同于東坡的鋒芒畢露與心直口快,弟弟蘇轍是個性情平和之人,這也使得他的宦海生涯相對于哥哥來說,要平靜安穩許多。東坡的母親程氏一生育有子女六人,可惜多在早年夭折,唯有蘇軾、蘇轍兄弟二人一生相系到老,手足情深。

母親的娘家在當地屬于名門望族,財大勢大,不過父親這邊也不算太差,雖然不比程家地位顯赫,但蘇家也算是中產中的佼佼者了,不僅有田產,還可以同時雇傭好幾個侍女和奶媽。

有必要提一下東坡的祖父,祖父在東坡出生時仍然健在,據傳這位祖父也是性格開朗豪放之人,和自己的兒子一樣不喜讀書,為人坦蕩質樸、樂善好施,鐘愛飲酒,開懷無憂,長得也是健壯英朗。祖父的名字為“序”,為了避諱,東坡在后來的創作中但凡需用到“序”字時,均以“引”替之。從東坡的身上,不僅可以窺見出父親特立獨行和剛直不阿的影子,也能尋得祖父疏達不羈與樂天寬懷的風范。

東坡生于宋仁宗景佑三年,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即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逝世,一生歷經五代帝王更迭。東坡的前半生相對來說還算順利安吉,比較幸運的是他從出生到青少年時期都是仁宗當位,仁宗是北宋最好、在位最長的一位皇帝。

東坡十八歲之時娶妻王弗,二十歲時隨父親和弟弟一起從家鄉眉山出發上京趕考,仁宗嘉佑元年(1056)五月,三蘇抵達汴梁城。經過了秋季的初試之后接下來便是等待來年春季由皇帝親自監督的殿試,時間充裕,蘇家父子除了游覽京城的美景名勝,也不忘積極參與社交,父親蘇洵更是獲得了當時的文壇領袖也是殿試主考官歐陽修的接待。而說到歐陽修的聲名,在當時的文人學子們心中,堪稱為泰斗。

殿試前的漫長等待中,年輕的蘇軾和弟弟在寒冷的大街上注視著京城的繁華與熱鬧,雖然胸有成竹,心中卻不免忐忑,這一趟究竟成敗幾何,他們的才華與抱負,是否都能如愿展現獲得認可?

天才注定要橫空出世,殿試結果出來,蘇家兄弟同時及第,而在中榜的388人中,東坡名列第二。事實上他是第一,得了第二是主試官歐陽修的一個誤會,歐陽修誤將蘇軾的答卷當成為自己的學生曾鞏(也是“八大家”之一)所作,為了避嫌給了個第二——真不知道是曾鞏的才華的確過人還是歐陽修對愛徒賞識過度呢?

無論如何,此后歐陽修對蘇軾可謂是逢人稱頌,東坡隨之名動京師,蘇家父子終于一鳴驚人,不枉數年寒窗。

仁宗求才若渴,歐陽修及時向其推薦了蘇氏兄弟二人,仁宗的皇后事后告訴別人,看了此兄弟二人的呈文后,仁宗言道:“我已經給我的后代選好了兩個宰相。”

事實上,弟弟蘇轍后來的確官至副相,而蘇軾雖然一度接近權力中心,但善始總是未能善終,尤其在王安石出任宰相,為推行新政排除異己之時,東坡因為宦海沉浮而四處顛沛流離的生涯開始正式拉開序幕。

這里不對王安石的變法做任何評價,但是在變法推行的過程中,朝廷中人的確有不少因此而上上下下、沉沉浮浮。當然,除了王安石本人,上的人都是支持變法的那一類人,如呂惠卿(后出賣王安石)、李定(后彈劾蘇東坡)、章惇(東坡晚年的坎坷流離均拜此人所賜,將東坡流放到海南就是他的主意),下的人當然都是反對派,如司馬光、歐陽修、蘇軾、蘇轍、范仲淹等。當朝皇帝神宗雖不算太壞,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賞識蘇東坡,但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希望通過變法改變國家貧弱的局面。

1072年,蘇東坡攜眷離京赴杭州上任,此時東坡35歲,正直壯年。這次離京其實是東坡自己主動要求的,并不是被貶,東坡被貶是在“烏臺詩案”之后才開始的。那么東坡為什么要主動申請離京呢?就是老子在朝廷做得不爽啊!話語權都被一幫搞變法的烏合之眾給霸占了!

江南風景秀麗,杭州繁華熱鬧,而西湖的景致更是美不勝收,讓東坡流連忘返。東坡干正事的效率極高,忙完工作后有大把的閑散時光,如何打發?

泛舟于西湖,縱情于山水,與僧人們聊聊人生無常,向漁夫們打聽捕魚技巧,和市井小民們嘮嘮嗑,為歌女們題題詩,寫寫詞,沒事在大街上站一站,在西湖邊上走一走,任憑百姓們仰慕觀摩嘖嘖稱贊——這些,都是蘇判官的杭州日常。

杭州三年期滿,東坡請調至密州,因當時弟弟蘇轍任職濟南,兩地相距不遠。但是密州的生活與杭州有天壤之別,條件極為艱難,而且此時朝廷官員的薪俸開始降低,東坡不僅自己生活困頓,而且目睹百姓受苦,路邊時有餓死的饑童,無疑,對于東坡來說這是一段極為煎熬的時光。但是真的應了那句話:“創作源于痛苦”,東坡流傳甚廣的作品多數誕生于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與《江城子.密州出獵》便是于此間創作。

不知為什么,每次讀《密州出獵》時,都有一種既好笑又沉重的感覺。東坡的所有詞作中,沒有哪一首有《密州出獵》這般富有畫面感的了。想像一下身為一城太守的舉世才子,頭戴錦帽,身著貂裘,一手牽著威猛的大黃狗,一手托著嗜血的蒼鷹,率領千余騎軍,向疾風一樣掠過山崗——這是個什么樣的畫面啊!關鍵人家還放話了,不僅要“親射虎,看孫郎”,而且“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寫到這里,不得不補充一句,據說東坡遺傳了其祖父的高大健壯體格,長相也頗為英俊。所以少女們,你的春心被喚醒了嗎?

但是想一想,東坡當時所處的真實情境以及那一句“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不禁要為之落淚了。

在密州任職兩年后,東坡被調至江蘇的徐州,在徐州差不多又待了兩年,繼而被調往浙江的湖州。有必要提一下,東坡在密州、徐州、湖州三地均任知州,也就是當地的最高行政長官,知州在北宋的任期一般為2~3年,設立之初是皇帝為了削弱節度使的權力,而為了牽制和監督知州,后來又設了通判這個職位,很多時候,通判才是一方的實際管理者,而東坡第一次赴杭州所任的就是通判之職。

在徐州任職期間,東坡初步展露了他在水利和工程建筑上的天賦與才能,親自指揮民眾抗洪,成功疏通河道、引退洪水、保住城池,為了安全保障,東坡還設計加固堤防,并興建了一座百尺高的城樓:黃樓(黃代表土,有防水之意)。當然,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親自視察監獄,關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等,這些小事情之前不知道有沒有人做,但是東坡做了。

1079年4月,東坡從徐州被調至浙江湖州,湖州也算是魚米之鄉,如果沒有后來的突發事件,東坡在此地的政績也必然不匪,大有作為。無奈天不遂人愿,上任三個月,“烏臺詩案”發,東坡的人生從此走向一個轉折點。

“烏臺詩案”簡單點說就是東坡在調任湖州的謝恩表中說了幾句當權派的不是,于是被小人捕風捉影,夸大其詞,進而告發。此案由監察御史告發,又在御史臺的皇家監獄受審,而御史臺,也稱“烏臺”。

東坡于1079年7月底被逮捕,8月中入獄,審問歷經了40多天。審問期間,東坡的一百多首詩被要求呈閱并由作者親自解釋,公堂之上被要求解釋自己的作品,不知這對于東坡來說,是否也為人生一項樂事呢?

但險惡是客觀存在的,并且情勢危急,因為以李定、舒亶為代表的當權派們企圖借此案將變法的反對派們一網打盡,所以,他們積極上書,希望將蘇軾以及與之來往密切的司馬光、張方平、范鎮等人一律處以死刑。

北宋的開國皇帝宋太祖曾定下不殺士大夫的規矩,而仁宗皇帝雖然變法心切,但對這些人也并無殺心,加上太皇太后駕崩,國家大赦,東坡與其朋友們,終于免除一死。駕崩的太皇太后也就是仁宗的皇后,對東坡向來賞識,臨終前還在神宗前為其大說好話。說也奇怪,東坡一生頗得皇后的偏愛,無論是仁宗皇后,英宗皇后,還是后來神宗的皇后。事實上,這幾位皇后也不同于其他朝代那些干政的后宮,不僅本身極其賢德,甚至非常具有政治眼光,也算是北宋王朝的一大幸事。

歷經四個多月的牢獄生活,年底前東坡被釋放。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第二年初即被貶往黃州(今湖北的黃岡),這一年,東坡45歲(按周歲算的話應該減2歲)。

東坡被貶往黃州任“團練副史”——光聽名字,就知道俸祿低、沒權利、專門用來打發被貶官員的,而且此地條件艱苦,地處偏遠,但是東坡卻沒在意這些,他一到黃州就寫了一首贊美黃州的詩,稱贊黃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可是,黃州真有這么好,怎么會有您來的份呢?

事實上,東坡在黃州的經濟極為拮據,為了節省,他將銅錢掛在屋梁上數著用,每天用畫叉叉一串,叉完便將畫叉藏起,而一日的費用,總共不能超過一百五十錢。一百五十錢是個什么概念呢?當時東坡一家一天的米錢就要用到四十錢。

相對于貧苦人家,東坡的日子也還算湊合,但是畢竟有一大家子,而且也并不是只有溫飽問題上才用到錢,寫詩作畫的紙筆墨不用錢嗎?喝酒不用錢嗎?孩子們還小,他們的吃穿用度不用錢嗎?更別說朝廷的俸祿還時不時地來個遲發或不發了。

東坡決定自給自足、自力更生,事實證明,他不僅內心上向往做一個獨立自由的農人,身體力行起來還真是一發不可收。東坡開始墾荒種地、栽植果園、開辟農場,筑造農舍,打井修渠,真是忙得不亦樂乎!他為麥苗的破土而出手舞足蹈,為稻田的累累金黃得意歡欣,他小心翼翼地采摘著瓜果,他細細品嗅著五谷的芬芳。他頭戴斗笠,身著粗衣,挽著袖腿,立于田間地埂,與農人們討論耕種的秘訣,分享收獲的喜悅。

農閑之余東坡仍不忘寄情于山水,幾次攜友同游赤壁,《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便于此間創作。

但滿足于農夫和游俠生涯的東坡并沒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顧自安穩。當時黃州一帶有溺嬰風俗,有的是為了留子棄女,有的是過于貧窮無以養活。東坡聽聞非常震驚,幾乎于第一時間向當地太守發文一封請求援助,在文中,東坡言自己對此事“聞之心酸,食之不下”,還提到自己當年在密州時曾收養過幾十個饑童,全文陳詞懇切,感人肺腑。

1084年,蘇軾被調離黃州,離開前,黃州人民夾道相送,人們不舍東坡離去,東坡又何嘗想要離開此地,但是皇命不可違,他注定要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辟天地,這一生到死也許都無法在一處徹底安頓下來,可是,等待他的下一站,又在哪里?

離開黃州的旅途中,東坡最小的兒子,也是他和朝云唯一的孩子,不幸夭折了,孩子才十個月大。朝云十二歲來到蘇家,極為乖巧懂事,后被東坡的第二任夫人收為偏房,她也是東坡的最后一個妻子,東坡一生共有三位妻子,但她們均于東坡前離世。

1085年,神宗駕崩,東坡重新得到重用。輾轉數月抵達山東的登州,但任職沒幾天又被調回京師,在京師的四年里,東坡一度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和皇帝的侍讀,離宰相僅一品之隔,幾乎是居于權力中心了。

但是,廟堂對于東坡來說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不滿于他受到重用的對立派們對他彈劾不斷,東坡自己也厭倦了派系之間的黨同伐異,于是主動懇請辭官、外放。1089年,東坡終于如愿,以龍圖閣學士身份出任杭州太守,領軍浙西(當時的江蘇也在其管轄范圍之內),這一年,東坡54歲(周歲52)。

一別15年,重赴舊地,物是人非,壯年不再。

但是東坡卻并沒有多少時間去感嘆造化弄人與時光飛逝,他一到杭州就開始忙開了,與他住在一起的秦觀說幾乎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見東坡打開過書本,他在忙些什么呢?

這一回,東坡充分展示了他作為一個實干家在工程、水利、民生等方面的優秀才能和執行力。短短一年半時間,他給杭州城建立了一個清潔衛生系統和一個醫院,還疏浚了鹽道,重修了西湖,穩定了谷價,將破舊的官舍、軍營、谷倉、城樓等統統重新修繕一遍。

說來也是奇怪,西湖的兩座長提,一座白堤,一座蘇堤,居然分別出自兩個偉大的詩人之手。而自西湖開始,東坡對修湖筑堤簡直像著了迷,后面去潁州短短六個月,對潁州的“西湖”進行疏浚然后筑了一道堤,被貶去惠州時,為惠州的豐湖也筑了一道堤,并將豐湖更名為西湖,東坡對西湖是真愛。

杭州短短不足兩年,朝廷再次召東坡回京,但東坡心不在朝,再三懇請外放,于是,從安徽的潁州到江蘇的揚州再到河北的定州,直至1094年,當朝皇帝哲宗的祖母(神宗之母)去世,這位太皇太后也是支持“舊黨”且非常賞識蘇東坡的,現在她去世了,新黨代表章惇任宰相。

王安石當權時期對反對派的打壓至多不過是貶官或流放,但是章惇不一樣,他曾正式向皇帝呈請,讓皇帝下詔掘開已故宰相司馬光的墓穴,砸爛他的棺材,鞭笞他的尸體。所以,東坡的命運幾何,大概可以想象了。

果然,章惇一上位,東坡就被貶到了惠州。惠州乃嶺南偏遠之地,而嶺南兩廣一帶在宋朝時是公認的蠻荒僻壤,多是罪臣被流放至此,東坡在臨近60歲時,跋涉一千五百公里,由北往南,穿山越嶺,向著他的貶所惠州行進。

被貶至此地的人所發出的大多是哀嘆嗟怨之聲,但是東坡一到惠州就做了一首詩《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全詩如下:

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翻譯一下便是:惠州這個地方我好像曾經來過一樣,不然怎么連雞犬都好像認識我呢?父老鄉親紛紛出來迎接我,并驚訝地問我犯了什么事而被貶到此。蘇武不知自己最終能回中原,管寧決心留在遼東終老(這兩句的潛臺詞是將來無法預料)。但不管怎么說,嶺南這么美好的地方,一定會有人與我心意相通、對我很好的。

作為一個被遣的罪臣,東坡在惠州的行為舉止是被監視的,且無故不能出城。但這可限制不了東坡,他也是閑不住的人。他發現惠州四面環水,人們出行不便,經過反復調查研究,他向當地太守提出了建橋筑堤的計劃。太守了解東坡之前的政績,欣然采納了他的建議,但是工程進展到一半因缺少資金難以繼續,此時東坡不僅把自己最值錢的家當——皇帝賜給他的犀帶獻了出來,還寫信給他的弟弟蘇轍,請求支援。

他發現惠州的農耕比較落后,農人徒手插秧,彎腰屈膝,非常不便,于是便積極推廣起他在武昌時所見到的插秧工具——秧馬。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還為廣州城的人民建造了自來水工程,解決了他們的飲水問題。廣州北靠越秀山,南臨珠江和南海,故地下水多為咸苦的海水,據載,東坡從羅浮山的道士那里聽聞廣州人民因飲用咸水而多有染病,甚是著急,第一時間擬出了一份自來水工程計劃遞與廣州太守。

在惠州的第二年,東坡開始給自己蓋起了房子,房子設計極為精巧雅致,前后栽種各色花木瓜果,可惜中途朝云去世,第三年二月新房竣工,東坡本以為會在這座房子里安居晚年,沒想到兩個月之后便接到了朝廷將他貶至儋州的命令。

1097年的7月,62歲的東坡帶著他26歲的小兒子蘇過從雷州半島渡海到達儋州。儋州即今天的海南,而海南在當時究竟是個什么所在——了解到為什么章惇要將東坡調貶至海南就明白了,因為他偶然得知東坡在惠州的生活居然過得不錯。

如果說惠州是個窮鄉僻壤,那么海南簡直就是未開化的蠻荒極地,在宋朝,被放逐至海南島,僅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東坡曾言自己初到海南時的境況:“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一言以蔽之:要什么,沒什么。東坡甚至發明過“食陽光”以止餓的辦法。

好在東坡聲名遠揚,而那時的人們也相對淳樸厚道,不算特別勢利,即便東坡身為罪臣,一路被貶,但所到之處,無論是百姓還是地方官員們,對他都頗為照顧,東坡在儋州時,當地太守就因為厚待他而遭革職。

但東坡并沒有絕望,他和兒子一起搭了個陋室,也算暫時安定下來了。挖野菜,找藥草,給鄉人看病,參與民間勞作等等都是他們的日常生活。閑暇之余,東坡也會畫上兩幅小畫,題上幾幅小詩,利用自己的名氣沽得幾分酒錢。海南的民眾多以打獵為生,不重視農業生產,為此東坡還積極進行”勸農“教育。

東坡沒來海南之前,海南幾乎沒出過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東坡之后,海南在短短的宋元明清一下子出了七百多個舉人和近百名進士。

也許,貶謫和流放對于東坡本人來說是磨難,可對于當地百姓來說,何嘗不是幸事!這讓我禁不住聯想,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是上天太過于悲憫眾生,不舍東坡被區區一方廟堂所獨占,而是讓他往民間走,一地一地的走,往更加困苦的地方走,因為那里,有更加需要他解救和慰藉的生靈。

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年幼由新太皇太后(神宗的皇后)執政,東坡獲赦回朝。1101年6月,東坡回到他在常州的家園,歸來時,運河兩岸,百姓夾道歡迎,儼然似迎接一位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后歸來的圣人。東坡雖身體抱恙,但坐在船頭,看著滿城百姓們如此熱情,竟然有點不好意思。

回到常州之后,東坡身體每況愈下,8月24日,東坡去世,時年66歲(按周歲算應該是64)。

杜甫說“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而東坡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但是,不管似沙鷗還是似飛鴻,最終,每一個人都會徹底地停下來,而停下來,也許是因為被折斷了翅膀,也許是不再有飛行的氣力。當然還有一點不同的是,有的人停下來,便真正化為了空氣和虛無,而有的人,他的浩然之氣可以逸出軀體,在天地間徘徊,在人世間久存,即便跨越時空,依然流光溢彩。?



附注:

此文主要參考了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原名為《The Gay Genius》),林語堂先生用英文寫成此書,臺灣學者張振玉先生將之譯為中文,感興趣的朋友可以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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