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的我,只能在此立下自己的墳墓,孤獨的死去。
這幾天,我反復審視著這幾句話,似乎要從中看出幾道褶皺出來。褶皺倒是沒有,有的只是悲哀。自戀者的悲哀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戚的悲哀。說什么立下墳墓、孤獨死去,無非是故作可憐、乞討憐憫罷了。其中只有無能倒是貼切,只是太過做作、叫人惡心。
無能的我,只能在此立下自己的墳墓,孤獨的死去。
我想寫小說很久了,作為我的第一部小說我想將這句話放在開頭。雖然如上文所說,這句話是如此的不堪啟齒,但當我拿起筆,筆尖觸及紙面的同時這句話總會跳出來,好像一只無頭蒼蠅不停地繞著你嗡嗡的飛鳴,即使短暫地得以將之清除,但不多會兒又會慢慢地飛過來。
這幾天我一直窩在強華路的一個二層小屋里,房間窄小而悶熱,但這是我父親愿意為我支付的最高房租所能承受的最好環境了。父親是不同意我寫小說的,小說家的貧困與艱苦早在他上學的時候就已經從語文課文后的作者簡介里了解一二了,但凡心存憐憫的父親都不忍將子女推到如此可怖的深淵。因此父親將我送入工科學校,希望我得一己之長并以此謀生,誰知我這個不孝子僅上了兩年學就退學了。當勤勞的父親得知真相后幾乎暈闕。這是一位勤勞的父親,多年來他苦心的經營著這個家,在最貧困的時候是他遠赴他鄉,靠著不屈的精神帶著這個家庭走向富裕,而今卻在兒子的未來面前膽戰心驚、夜不能寐。
最近我在尋找一種更加有力的講故事方式,能讓我的話語以一種更為極端的方式宣泄出來,而我深信它是存在,以一種只有我可以發現的形式躲藏在某處。我時??梢愿惺艿剿拇嬖冢|手可及。很多次我在半夜不得不爬到寫字臺前,以一種無法辨識的筆跡去捕捉住它們,結果總是令人大失所望,雖然我對它的癡迷總是更勝從前。
很長一段時間我沉迷于宏大的故事結構與細膩的人物特點地建立,我一遍又一遍地去閱讀《百年孤獨》與《魔戒》,它們一度是我最沉迷的兩部作品。我還閱讀了雷蒙德.錢德勒的所有作品,自認為已經掌握了他的敘事技巧和作品精髓。因此我開編故事,幻想著自己可以建立一個獨立于現實之外的世界。可是我錯了,沒什么是可以獨立于與這個世界的,尤其是我這個寫作者自己也身在這個世界里。最后,我不得不承認我的作品只能來源于我的生活,甚至它必須是我的生活本身。所以老婦人出現了,每次看見她時她總會躺在放置于一棵棗樹下的躺椅上。她的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卻仍時常努力坐起,睜開她那多年未進陽光的雙眼,對著空氣不停地呼喚與哭泣。建兒,是她最常呼喚的名字之一,它和我父親的名字十分相像,很可能他就是我的父親,我沒法確定。我一遍又一遍的去書寫,或許是太過現實了,這個故事常常會斷掉,現實的重量是我這個歲數所難以承受的。
父親來的時候正是我第七遍去書寫這個故事。我很驚訝,因為如非必要他是絕不想再見到我這個不孝子的。
“有進展?”
他望向我桌面上的紙張,眼神中依然帶有懷疑,是對我能力的懷疑還是對寫作這件事本身的懷疑?不得而知。
“應該可以。”
我簡短地回答。本想表現的更加自信些,但身體卻不同意。我不由得低下了頭。
“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對你想寫作這件事我們認了,但我們覺得還是要找一個工作。人總要吃飯生活是吧。”
我知道做出這個妥協需要多大的寬容,這個世界上只有親情可以做到。我必須答應。
“我會去試著找一下?!?/p>
“嗯。”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不在說話而只是抽煙,這是要開始一段冗長說教的信號。
“那行,你先找著,如果找不著再說吧?!?/p>
我有些驚訝,父親起身就要離去,經過門口的一瞬間,他與我小說中的建兒相融合了。我看見他們都佝僂著背,以一種失敗者的姿態離去,小說中打敗他的是他的母親,現實中打敗他的是他的兒子。
那夜我徹夜未眠,我不停的看見小說中的建兒那佝僂的身影。那是在他的母親——老婦人——八十三歲的壽宴上,起先他激烈的與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爭吵,而后又和他的母親爭吵,最后傷心的離去。我看到他濕潤的眼眶和悲傷的肩膀,他傷透了心,以至于沒能躲開高速通過的汽車。倒下的他被無數人圍著,我沒能看清楚他的臉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最后我還是忍不住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還沒睡?”一貫的廢話式開頭。
“嗯,在看電視?!彪娨暤穆曇綦[隱傳來。電視開著并不一定是在看,只是這樣會讓他們的生活不那么冷清,只是他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以前過年回家,半夜里依然可以聽見房間的電視聲。
“我只是想說,作家我一定能當上的?!?/p>
“……”
“額,工作我也會去找的,不用擔心。”
“……”
“您早點休息?!?/p>
“嗯”
很長時間我再沒聽到一個字,我掛斷電話,鐘表剛好指向十二點差五分。這讓我有種非現實感,似乎我不是給現實中的父親而是給小說中的人物打了個電話?;叵肫饋恚娫捘穷^一段段的沉默像極了幽靈的一陣陣嘆息。那人應該死了吧,我想。這時,街道傳來一聲摩托的嘶吼,隨著鄰居一陣謾罵后,世界重歸于寧靜,夜晚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