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九、4月4日 萬里尋遺夢(上)
? ? ? ? 一大早趕在單邊放行之前,我們就離開了波密去往林芝,途中要翻越色拉山口,埡口海拔4728米。這一段路走的真是十里不同天,一天有四季,剛才還是油菜花一片的魯朗田野,這一刻卻是大雪紛飛的林海雪原。
? ? ? ? 今天我要去一個地方,去找尋百年前的一場愛,以了卻我幾年來的一個心愿,這件事還要從一本書說起。
? ? ? ? 大約七、八年前我讀到一本叫《艽野塵夢》的書,這是本個人筆記,薄薄的大約六萬余字,是一個叫陳渠珍的人記述了他在1909至1912年進出西藏的一些人和事。
? ? ? ? 那時陳渠珍二十七歲,是一位生于亂世卻胸懷大志的年輕軍官。時逢西藏局勢動蕩,陳渠珍所屬川軍奉命援藏,他們從成都出發,歷經艱辛進入西藏,在這嚴酷的環境中,陳渠珍參加了思達、江達、工布等平叛戰役,后又遠征波密叛軍,屢建大功。陳因素有膽略,本人亦由一位隊官(連長)升至援藏軍一標三營管帶(營長),統率近千余人。
? ? ? ? 陳渠珍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之時駐守在德摩,在此地的平叛及招撫工作,贏得廣大僧俗民眾的愛戴。這期間認識了一位叫西原的藏族姑娘。
? ? ? ? 這個故事從陳渠珍去當地富紳彭錯家做客說起,彭錯家離德摩十余公里。 陳渠珍到后,彭錯先在庭院中為他安排了十余位姑娘跳歌莊舞,又引陳至江岸邊看年輕人騎馬表演。陳發現騎馬中一女子“年約十五六。貌雖中姿,而矯健敏捷,連拔五竿。余皆拔一二竿而已。眾皆鼓掌。”
? ? ? ? 陳渠珍“盛夸騎馬女子連拔五竿,雖丈夫不及也。彭錯曰:‘此既侄女西原’,余贊不絕口。第巴(地方官)笑曰:‘公如屬意,那以奉巾櫛如何’,眾皆大笑。余亦大笑漫應之。”
? ? ? ? 那一日,素不能飲的陳渠珍飲酒不少,回到駐地天色已黑。
? ? ? ? 幾天后的清晨,陳渠珍去山上的喇嘛寺游玩,德摩地方官告訴他,西原的叔叔將西原送到營地。陳渠珍愕然,當初的一句戲言,竟締結了一份姻緣,不知如何是好,德摩寺的大活佛告訴他這是好事,并要為其證婚。
? ? ? ? 陳回營后,“彭錯夫婦導西原來見,靚衣明眸,別饒風致。余亦甚愛之,既而來賓益眾。”當日,陳宴請賓客與西原成婚。
? ? ? ? 隨后西原追隨者陳渠珍,并參與了進攻波密的系列戰斗。數次解圍陳渠珍于危難之中。
? ? ? ? 1911年武昌起義(辛亥革命)的消息傳至拉薩,援藏清軍自身嘩變。陳渠珍為求自保,率115名湘西籍及滇黔籍士兵逃離西藏。而西原義無返顧地追隨陳渠珍返鄉。他們選擇的是走青海出甘肅(青藏線)。由于線路不熟,誤入羌塘無人區,荒野求生,處處驚心。書中這樣描寫他們的經歷:
? ? ? “入醬通大沙漠(羌塘無人區)后,終日狂風怒號,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凍腫裂”。陳渠珍下令除行李之外,一律焚之清除。其與西原“僅留搭袋一,薄被一,皮褥一。”“西原左負搭袋,右負薄被,腰系連槍。余則負皮褥,佩短刀而已。從此晝行雪地,夜臥雪中。又無水濯,囚首垢面,無復人形矣。”
? ? ? ? “自江達出發時共一百一十五人,牛馬二百四十余頭。此時已死去四十二人,亡失及屠殺牛馬一百九十頭矣。糧食將罄,食鹽亦已斷絕。”
? ? ? ? 陳渠珍的逃亡之路極其艱辛。
? ? ? ? 曾幾何時,陳渠珍等人“由江達出發時,皆著短襖,裘帽,大皮衫,穿藏靴,內著毛襪。”而現今,“行沙漠久,藏靴破爛,則以毛氈裹足而行。行之久,毛氈又復破爛。于是皮肉一沾冰雪,初則腫痛,繼則潰爛,遂一步不能行。”
? ? ? ? 士兵因此“日有死亡。初尤掘土掩埋,率眾致祭。繼則疾病日多,死亡日眾。死者已矣,生者亦不自保。每見僵尸道旁,惟有相對一嘆而已。”
? ? ? ? 在過昆侖山口之前,陳渠珍身邊僅有三十余人,為果腹隨行的牛馬已屆殺盡,士兵四處行獵無果,西原強求陳渠珍共同外出狩獵。書中這樣描寫西原:“西原行甚速。聞砰然一聲,余前視之,竟斃一野騾。”“乃截兩腿,以帶系之,牽曳回。”“操刀割肉,為多數方塊,以通條穿之,燃之烘熱。制作肉干。”再次日復降大雪,士兵連日出獵,皆無獲。
? ? ? ? 一次,“斷食已兩日矣,餓甚。所儲干肉,僅余一小塊。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堅不肯食。強之再,泣曰:‘我能耐饑,可數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萬里從君,可無我,不可無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余則泣下。‘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之語,不圖子藏族女子中亦見之。痛哉!”
? ? ? ? 就這樣,陳渠珍等人邊狩獵邊行進。饑一頓飽一頓,走走停停。饑時,甚至爭搶凍死后被狼吞噬幾盡僅剩兩手一足的同伴食之,還有人提議密殺同行以茍延殘喘。這期間,陳渠珍和西原與他人走散,被狼群圍堵在溝中死里逃生。
? ? ? ? 1912年6月24日陳渠珍等人走到青海省湟源縣,來到人間,距其從西藏江達出發已整整223日。隨其生還的士兵尤最初逃亡的111人,僅剩7人。
? ? ? ? 陳攜西原又輾轉月余到了西安。友人提供了一處久無人居的住處。陳渠珍與西原在此相依為命。陳家的匯款遲遲未到,而他們二人已分文皆無了。在窮困潦倒時,西原又患得天花,病日加劇,雖醫無效。“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余醒。硬咽言曰:‘萬里從君,相期終始,不圖病人膏肓,中道永訣。然君幸獲濟,我死亦瞑目矣。今家書旦晚可至,愿君歸途珍重。’言訖,長吁者再。遂一瞑不視。時冬月□□日也。余撫尸號哭,幾經皆絕。”
? ? ? ? 在友人的資助下,當日午后陳渠珍將西原暫時安葬于西安雁塔寺。“余既傷死者,復悲身世,撫棺號泣,痛不欲生。淵波(陳的友人)百端勸慰,始含淚歸。入室,覺伊不見。室冷幃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長號,淚盡聲嘶也。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余書亦從此輟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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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這就是這本書帶給我們的故事,我還要告訴大家的是陳渠珍是湖南湘西人,一直擁兵自重經營湘西數十年,人稱“湘西王”,沈從文一度擔任他的文書。1949年和平起義,1952年病逝于長沙,與熊希齡(民國總理)、沈從文(大作家)并稱湘西三杰。1921年,陳渠珍將西原的遺骸安葬在家鄉湘西,陳親自撰寫了《亡姬西原墓志銘》。
? ? ? ? 合上《艽野塵夢》這部書,書中的故事卻難以忘記。我產生了一個念頭,去西藏,去陳渠珍與西原最終相見的地方,在歷史現場感受他們一百年前那一場義薄云天的愛。
? ? ? ? 篇幅太長分上、下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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