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 ? ?他至今還未有姓名,我的意思是,我的腦海里沒有,或者說,他并沒有告訴任何人,也就無所謂有無了。大家碰到,總有無話可說的時候,然后就問他這個問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接著他會答,名字哪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干什么。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會說“名字是你對前世的一種緬懷”這樣話的人,他像是那種人,長得很不錯,看著也清秀。戴眼鏡拉耳機滿大街跑的文藝青年,我就是這樣定義他的,我也一直堅信著。可惜他不是,不是混混,不是娘炮。
? ? ? ?他是個憤青,外加小說家身份,當然按照常理,小說家應該在前,憤青在后。可他迄今為止還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在哪怕無人問津的雜志上,報紙也沒有。但我們還是叫他小說家,我不清楚這算是對于他沒有名字的無奈與妥協,還是有些淡淡的揶揄,我并不清楚。
? ? ? ?17歲的時候,我遇到他,他拿他新寫的小說開頭給我看:
? ? ? ?那個年代,青街不叫青街,它就是個蹲在海邊的邊陲小城,于是大家就叫它“小城”,毫不矯情做作,親切地叫,厭惡地叫。小城亂,亂得像碗煮得稀爛的粥。段成在這兒長大,最危險的時候,17歲差點兒給人剁了一根手指。
? ? ? ?是這樣,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
? ? ? ?我還記得我問:“為什么叫‘段成’?”他說:“名字不重要,你可以叫他段成,也可以叫他小段、小成。小花都行。”“是么?”“是。”我沒反駁他,因為我想起念過的語文課本,應該是高二的時候,上《雷雨》,里面的人物取名一目了然,有個人叫周萍,另外一個叫侍萍。我正眼瞧瞧他,他一臉倨傲的樣子,好像對自己表現出來的隨便很滿意。“為什么是17歲,跟我一樣的年齡?”他翻白眼:“別忘了,也跟我一樣。”
? ? ? ?“難道青街以前真的叫小城?”
? ? ? ?“剁手指,然后呢,黑社會?”
? ? ? ?“什么時候寫得完?”
? ? ? ?……
? ? ? ?那會兒問題太多,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在小說家面前我一直都像個小孩,不,就是個小孩。我從來不會說大道理,不會看別人臉色行事,不會從別人的只言片語里分辨褒貶,我一直覺得世界挺好的,大人們和藹可親,朋友們寒噓問暖,就連趁虛而入的某種燈紅酒綠,看起來也挺有意思值得一試的樣子,外面光怪陸離的世界我看不到,也就不會知道。但我還是很快樂地活在可人的青春期天空下,一直到18歲,18歲那年,小說家碰到了愛情,于是一切都變了。
02
? ? ?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我得承認,那天的確是個適合漂亮女主出場的日子,但前提是有男主,并且男主手捧鮮花站在綠草芊眠的山崗上,等待女主的駕臨。小說家叫我到操場東面遠離主席臺的一棵梧桐底下集合,他會牽著他的女孩的手從教學樓飛奔過來。我等在那里,踢踢石子,扣扣樹皮,然后女主一個人來了,蹬著山地車,灑落雋秀地朝我揮揮手:“走吧。”結果停都不停,又騎遠了,邊拋下下半句話,“他不會來了。”
? ? ? ?我找到他,他說:“我被找家長了。”我問怎么了。他說:“沒有名字,不給高考報名。”他望著我瞪大的眼睛,笑笑,兀自說了下去,“我說我就叫小說家,班主任不信,然后打電話叫來我媽媽,媽媽把戶口簿拿出來給班主任看,她不說話了。”小說家說話的時候眼睛里藏了情緒,我讀不出來。在過了很久遠的時間之后,我才知道他省略了打電話給他爸爸的那段,他爸爸成日酗酒,班主任打過去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什么臟字都吐出來,聲音洪亮得整個辦公室都聽得見,最后氣得臉色發綠。小說家站在旁邊絲毫不為所動,戲謔地看著。
? ? ? ?我說你少唬我,“小”字不是姓。他說,對啊,不是姓,我又沒說是姓。
? ? ? ?那天我懂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的確確是可以沒名沒姓的,名字只是一個代號,沒有,照樣可以和我們一樣地活,不會死。而在此之前,我都佩服死小說家,因為他可以在作業本甚至考試卷上,只寫上“小說家”三個字就能交掉,并且沒有人管,每次發作業發試卷,也都能和我們這些鄭重其事寫上自己的姓名的人一樣,拿到自己的那一份,從來沒有遺失,就好像是跟老師達成某種秘密的協定,從而心照不宣。不過現在我知道,他就叫小說家,也沒什么好新奇的了。他只是另類一點,但仍然是坎壈眾生中的一員。所以我的幻想破滅了。
? ? ? ?可能我一直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情懷的人。我認為什么,它就是。我認為學習是沒用的,我認為美女都是袁琛那樣的,我認為世界是美好的,那么就應該是這樣的。因為自身太弱小,我無法身體力行地用自己去驗證這些人事的正確性,就好比我沒那個膽氣輟學,沒見過多少美女,更沒理由心血來潮地離家出走一回,我沒有,所以無從談起。于是,我開始在別人身上找類似于我身上的某種具有美好的幻想氣質的東西,小說家就是其中之一。我認定他是有浪漫血液的人,他應當是個文藝青年,戴著框架眼鏡,脖子上掛著雪白的耳機滿大街跑的那種人,何況他長得比我帥。也許我潛意識里希望他去當個混混,或者干脆去日本做牛郎,或者干一些諸如從廣電中心頂層跳下去之類的驚天動地的事情,然后由我來體會他人生里的叛逆與刺激。
? ? ? ?于是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人,正如小說家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平凡得讓我戰栗,盡管我覬覦他的女朋友。但這不是一回事兒。
? ? ?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袁琛。在我整個青春的光陰里,就覺得她最美。她什么都具備,女孩子的甜味,男孩子的英氣,總之我就是在她說“走吧。”的時候就一見鐘情了。但我誰也沒說,就當沒這回事。成日里小說家和她秀恩愛,沒有吃醋,只是覺得他們倆挺配的。我還是小說家的好兄弟,同時也成了袁琛的。
? ? ? ?他們在一塊,或者我們三個在一塊的時候,我都覺得世界的確待我們不薄,美好觸手可及。可當我的幻想又開始蠢蠢欲動,對未來的暢想越來越趨向于盛大與瑰麗的時候,袁琛失蹤了。或者說,她藏起來了,因為她只是爬上她家樓頂,坐在排水管道旁邊,抽著煙看夜市景而已,但誰也找不到她。在樓頂上,她可以遠離鬧離婚爭財產爭得頭破血流的父母,可以遠離再上下去也沒什么意義的學,可以遠離只能悲憫地看她而不能榮辱與共的我們。不過她清楚這些她必須接受,何況,她的皮囊也許餓不了三天就會腐爛。所以她站起來,朝焦頭爛額的我們一邊招手,一邊喊著,我們才發現她。
? ? ? ?地下一地的煙頭。她把散落在額前的幾縷發絲拂到耳后,抬頭看著我和小說家的眼睛問:“要不要來一根?”說著,舉起手里抽掉半包的煙盒。那一刻,她告訴我,她才是那個敢打開桎梏的浪漫的人,可我突然并不覺得美麗。小說家問:“你為什么抽煙?”我聽到她說:“玉溪。”又頓了頓,接著莞爾一笑,“哦,你問為什么抽,聽錯了不好意思。因為我一直在抽啊,我家蠻有錢的。”她說,我家蠻有錢的。
? ? ? ?當時我搞不懂,她怎么說這樣的話,只覺得,好像有什么跟我們原本生活格格不入的東西,闖了進來,又實在說不清是什么。小說家哽咽了,他說:“我不想分手。”我以為這該是結局了,跟小說里的套路走,后面就是散場了,于是我僵硬地轉身,打算奪路而逃。這時候袁琛開口了:“那就不分,”輕描淡寫地,“有什么吃的么?餓死了。”
? ? ? ?是的,18歲不小的我,從前什么都理解不了,卻倏地,被從天而降的一塊巨錘,毫不留情地砸進了地底,在那樣黑暗現實的粘稠質地里,醒悟了。
? ? ? ?世界是什么樣。
03
? ? ? ?很顯然,也不是什么事都糟糕透頂。
? ? ? ?那年高考,我考上北方一所很不錯的大學,離開青街,離開高考也未能拆散的袁琛和小說家兩人,同時我也認識了一堆狐朋狗友,同時也知道,大學里面抽煙的女生一點也不驚駭世俗,她們會抽比玉溪還貴的南京,校規都管不著。
? ? ? ?小說家不定時會發電子郵件來,給我看新鮮出爐的小說開頭,他寫得越來越好,至今未發表文章的原因是他從來不投稿。我替他惋惜。當然,我也不是完全相信他的一面之詞,也有可能,他百般嘗試,但四處碰壁。我只是想提前告訴你,我沒那么容易上當受騙了。
? ? ? ?容易上當受騙的是小說家的弟弟,南子旭,他沒有存在感,我一直忘了說他。子旭跟媽媽姓,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外公患有阿爾茨海默癥,需要外婆照顧,媽媽住在哥哥家,所以他從小就沒辦法在外面鬧事——沒人幫他收拾爛攤子,于是他沒有伙伴,就一直一個人。他看外公經常自言自語,他也這樣,似乎可以自得其樂。我是覺得,這世界上像他這樣簡單樸素的人,不應該生得這樣一副好面孔,他的確帥得慘絕人寰。事實上,他就是個小白臉,也可以說,婊子臉。你們家基因的確不錯,我這么對他哥哥說。
? ? ? ?子旭跟我關系還算深厚,后來他和我上同一所大學,稱得上是形影不離。再往后,他做了那件事,足以讓高中時候的我五體投地,但時間卻不對,我已經能夠鎮定自若了。
? ? ? ?子旭的前女友我認得,名字忘了,也不重要。子旭只有過這一個女友,但我該是覺得叫她前女友比較好,你會知道緣由的。他的前女友近看不怎么樣,遠看倒是一個靜若處子的美女,我當然有理由這么說,我原來就認識她,在青街的濱海公園。那天我坐公交車去舅舅家吃飯,中途有幾站經過海邊,很遠的地方我就看到一位背著書包神似美女的女生,把手張得開開的,站在護欄照應不到的一圈綠草丘上,然后車慢慢開近,可能是角度問題看人的影子有些欹斜,我很自然地很浪漫地認為這是跳崖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把頭伸出窗外,大喊:“喂!美女,別……”這時公交到站,我沖下去,跑近那個神似美女又不似美女的女生,她正坐在比我高一點的地方,微笑著看著我,她說:“剛剛是你在叫我么,”她站起身,我才看到她原來坐著的地方有一張野餐布,“有什么事啊?”后來她開始野餐,我一言不發地走了。很顯然,作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沒有任何要留我的意思,后來知道,的確純情得不能再純情,但也很顯然,這樣的人很容易吃虧,比如約好和戀人野餐會被放鴿子。
? ? ? ?我不純情,普普通通,往人堆里一扎誰也找不著。就是這樣,有時候我也覺得挺不能理解自己:我往往不經意間就想到一些與現實很格格不入的東西。比如新華書店樓下的那家手機店,有次我和子旭一起去買書,經過那兒看到一男一女坐在邊上的沙發上,男生在玩手機,女生靠在男生肩膀上睡覺。子旭說:“秀恩愛好會挑地方。”店里并沒有多少人。我說:“你也可以想象那女的是具尸體。”他笑。下樓的時候,他們倆還在,不過女生醒了也在玩手機。子旭說:“哦,他們在蹭wifi。”我一邊問這里有wifi嗎,一邊想,哦,那女的不是死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然后聽到子旭很認真的回答聲:“你見過哪個手機店沒有wifi?”
? ? ? ?有時候就是這樣,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亂想,雖然像是一種娛樂,但待在身體里發酵久了,會覺得是種病。
? ? ? ?子旭沒有那個煩惱,他被小說家教育來上我所在的大學,盡管他能考更好的。小說家特別想上我們大學。他聽說我們文學社很厲害,有著名作家教授坐鎮,可惜未能考上,后來和袁琛一起退學了。子旭不關心這個,他的前女友也是學霸,他們是真正的男女都才,都貌,指哪打哪,上了大學繼續談情說愛,完全不影響戀情發展。
? ? ? ?子旭跟我夸前女友:“她賢惠啊,既會做飯做菜,又會織圍巾;長得美啊,情書比我還多,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大偏見;文藝啊,文學社那教授都說她文章寫得好;還超級純潔,什么都不懂,簡直是小羊羔……嘖嘖……”最后的“嘖嘖”意味深長,我說:“你就不能學學你外公。”他拽下塞緊的耳機,問:“啊,什么?”我只能嘆氣:“話少。”
? ? ? ?子旭和小說家性格差異太大,讓我總不能把他們倆定位在“兄弟”這個詞上。也許小說家把他的話都寫進小說了,所以在現實中很寡言,我并不知道。但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一個爸媽生下來的孩子,多少還是應該會有相像的地方的,這是基因的概率問題。但他們好像沒有,從身高,言談,舉止,氣質,到智商,沒有一點相似,就連他們共同的優點長得帥,都不是一個方向的。有時候我會懷疑,他們中有誰是被撿來的。
? ? ? ?子旭智商高是不爭的事實,我懶得舉例子,總之就是高。有結果就好了。不過對于生活的其他方面,卻實在不敢恭維。比如直到大二也沒推倒前女友——我總稱那個女生為“前女友”可能比較詭異。但我這人太執拗,就請你容許我說下去吧。每次提及推倒,他的前女友總是半依不依借口發燒,或者干脆說下次,結果下次好朋友來了,又不了了之。她的前女友一切都好,只是對貞操問題諱莫如深。曾經有一次子旭一個人回了趟老家,他的前女友從學校跑出來,我以為會上演什么女主一路跟隨男主追到美麗的大海邊然后偏安一隅修煉愛情之類的迷人戲碼,結果她只是開了個房,掙扎半天終于撥通子旭的電話。子旭一聽聞前女友正在床上等他,包都不拿就從青街一火車直達我們大學所在的北方大城。最后他心力交瘁地在女生宿舍旁邊的香樟小道會見了前女友,她說:“我不愿意了,媽媽叫我結婚之前一定不要和男生上床,要實在不行,你就去找別人吧。”
? ? ? ?子旭在火鍋店對我破口大罵,當然,實際對象不是我:“她怎么不說我們結婚?!我是為了上床才和她在一起的嗎?!不識好歹!”一邊把不銹鋼制的鍋碗敲得乓乓響。我微笑:“你跑得一身臭汗,鬼才會嫁給你。”他還是義憤填膺:“你知道我怎么回來的嗎?”他笑起來,眼里全是苦澀:“我下了火車才發現我身無分文。個子超過一米二后第一次,我搭公交沒付錢,當時司機打開后門叫我下去,叫了三遍,所有人都扭頭看我,然后司機不說話,把門關上踩下油門,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我回來就這結果。”我目瞪口呆。
? ? ? ?吃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04
? ? ? ?子旭雖然對于情感問題處于懵懂的狀態,但待人還算真誠。那天晚上我得出這樣一條結論。
? ? ? ?可能大多數人,在和那個時候的我一樣的年齡時,都總想著去定義什么,一個人,如果不給他一個好的界定,是不會把自己的世界敞開在別人面前的。不管什么時候,總要某種扭曲的一聲令下,他才被允許接受。可能那天晚上的子旭就是這樣有生有息地入侵著我的不易開放的心靈。也可能只是那一晚。
? ? ? ?因為他坐牢去了。
05
? ? ? ?子旭安坐在探望廳的塑料椅上,平靜地看著我,絲毫看不出半點頹喪,甚至瞳孔里映照出的,是犯罪后激烈而甜腥的某種快感。室友們都說,他很牛逼,但是病態。我不這么認為,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生來崇拜這種懂得叛逆的人,還說他們流著浪漫血液。因為我自己做不到。
? ? ? ?子旭笑。他說:“我哥他嫉妒你。”一上來就是這種沒有頭緒的陳述句,他活得挺有意思,不像他患老年癡呆的外公,不像會說“我過得很好,你呢?”的那些人。可惜他做了社會憎惡的壞事,我應該保持一種明哲保身的疏遠。但我說:“考得上好大學?那他更應該嫉妒你,你能上清華。”子旭仍然維持著笑這個動作說:“不對,那他更應該嫉妒我長得比他帥那么一點。”他看我有要笑的意思,立馬嚴肅起來,“他說,他怕你搶走了袁琛,他承認,你比他強多了。”于是我知道,我喜歡袁琛這件事,好像很多人都清楚,這好幾年的諱莫如深只不過是在自娛自樂。但那不重要了,我問:“我記得你是被你哥叫來上這個學校的?”他一直笑,不過這會兒終于停了,伸手撓了撓了頭,說:“我可沒監視你啊!”“知道了。”我起身,“四年吧?等你出來。”
? ? ? ?世界是什么樣子?就是這樣子。
? ? ? ?那個女生,她把她的純情當做寶貝一樣供起來,然后驕傲地去欺騙,激怒別人。所以她被子旭強暴了。我腦海里的黑暗因子告訴我,這樣很棒,很公平。小的時候,媽媽總對我講:“現在社會不公平哦。”你看,不是這樣的。媽媽還講:“日子不經混。”你看,我這不是沒混嗎?我從北方的大學里學了點真材實料會南方的這座小城,光宗耀祖,修葺門面,日子不也跟流水似的嘩嘩淌走了嗎?
? ? ? ?回青街去找小說家他們,聽說他們結婚了,開了一家海鮮店,生活得很不錯。去了一次沒見到人,店門口人山人海,走近了直接被淹,結果又退出來。他們的店開在濱海公園旁,本來這里有個破舊小樓,有主人但沒人管,政府省錢也懶得來拆,他們看中這兒的人流量,就借錢盤下來開店,生意不出意料的火爆,但街道辦很快就罵上門,說這里是風景區,不給開店。緊接著又加上市容局和環境保護協會。
? ? ? ?他們忙得焦頭爛額,我就沒去添亂了。
? ? ? ?你總不至于認為小說家的胡亂猜忌,就構成了對我的背棄吧。其實我們一直都是不錯的兄弟,袁琛也是。誰都會有點失誤,他會,我也會,就連從不擦槍走火的子旭也會。你覺得我們無可厚非,就算是替所有人原諒我們了。這世界需要寬容。
06
? ? ? ?那段我沒有工作的時間,準確而言是相當享受。我不是找不到工作。好大學可能不太一樣,尤其如果從好大學出來到小城市,會有人三顧茅廬的。但我只想休息。
? ? ? ?小說家說他也累,所以最近沒寫出什么小說。還說這陣子過去,他要投稿看看能不能過,然后拿個稿費什么的。我說你又不缺錢了,還貪圖這點小財。小說家瞇起眼睛看著我,因為吃胖,顯得眼睛很小。他灌了口啤酒,說:“你不懂。”我以為他要說文學的價值不存在金錢這套,結果他開口道:“你可能理解不了,寫字寫出來的換了稿費,就跟不義之財一樣,你覺得什么都沒做,稿子雖然投了,小說還是自己的,錢也來了。這跟自己辛辛苦苦累來的完全不同。”我笑說:“你這是悖論。”
? ? ? ?袁琛還是很美,并且是賢妻,很快還會變成良母,嗯,他懷孕了。盡管我甚至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個女孩,并且一點沒遺傳他們倆的基因,長得奇丑無比,哈哈,因為她至今還是個嬰兒。
? ? ? ?生活的確走上了正軌,大多數人都走這條大多數人走的路,我何必免俗。當然,我也可以稱自己為精英,在青街這座小城耀武揚威。到了大城市,自然又不同,比如大學同學聚會,我理應捧場,在場也都是精英。
? ? ? ?我就是在這次的同學聚會上開始回憶起過往的種種的。我們散伙的時候,天空是剛好的紫紅色,涼風一吹,仿佛有色敷面。然后我看到了子旭的前女友,她從樓上跳下來,接著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從前我總以為跳樓,身體會四分五裂,但很顯然她沒有,她只是臉色蒼白了一點,其余看不出什么異處。不過她全身赤裸,而下身,有被剛剛施暴的痕跡。
? ? ? ?我也是在酒席上得知,子旭昨天刑滿釋放。接著我就看到他,在警鈴大作的那個方向,從人群里冒出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的頭。他其實挺像他哥哥的,也許是我一直走眼。我有些眩暈。此刻我的腦子一片混亂,雜糅最多的,是我年少時期想做文藝青年而不成的愿景,我寄托很多人幫我實現,幫我流著本屬于我的浪漫血液,我一一詛咒他們,我知道我是有罪的,但我其實挺愛這個世界。
? ? ? ?我驟然昏迷過去,而在此之前,我看到子旭被拷上手銬,壓上了警車,他緊盯著著我,張口朝我大喊了什么,而我已經聽不到了。
? ? ? ?我從醫院醒來——事實上,我從家里的床上醒來。耳邊有句話在不斷轟鳴:“我哥不會寫小說,他只會寫開頭,你這傻逼。”
? ? ? ?你這傻逼。
? ? ? ?我環顧四周,笑了笑。世界如此不近人情,總促狹地創造,再促狹地毀滅;總教給你妥帖與美好,再一一地厭惡和鄙棄;總給你溫暖,再紛擾人心。不過還好還好,我還沒有離開這里,我愛的人也都存活于世。
15.01.26
景優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