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又是七夕。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唉……這人間的酸詩人又開始吟誦這首詩了……”織女聽得腦仁疼，不亞于斗戰(zhàn)勝佛一提起他師父時的頭疼。“他們不煩嗎，歲歲年年，年年歲歲，連句新詞都沒有，我都煩死了……”

自從這人間多了風(fēng)塵男子的職業(yè)，并命名為“牛郎”以后，織女再也不好意思在姐妹面前提起自己丈夫的名字。閨蜜七仙女的老公叫董永，雖然俗氣，至少不惹人偷笑啊。每次七夕，就要不懷好意的人用不懷好意的口氣拖著長腔問，“喲——織女啊，又去找牛郎啊！——”說完，便偷著笑，笑就笑吧，還故意裝作偷笑被當事人撞見而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樣，活生生小金人水平。織女硬生生把自己個兒憋成了忍者神龜，回家就挨個兒給那些人織了數(shù)頂帽子，一戴上就變成綠色的那種。

“天女，走吧，時辰到了，該去銀河了。”體貼的小仙娥及時為織女披上一件朝霞織成的披風(fēng)，說，“銀河風(fēng)急浪高，甚是清冷，天女加件衣，免得回頭又頭疼。”面對著善解人意的小仙娥，織女哪里好意思說自己壓根不是被風(fēng)吹得頭疼，是……

唉，算了，還是去吧。

一模一樣的銀河，一模一樣的星芒，一模一樣的鵲橋，一模一樣的牛郎，一模一樣的扁擔(dān)，一模一樣的兒女，一模一樣的籮筐，還有一模一樣的詩詞。織女像完成任務(wù)一樣，先是抱了抱牛郎，又抱了抱兒女，還象征性地掉了眼淚，化作滂沱大雨，灑向人間。隨后，就面無表情地坐在河邊上，等待明日清晨金烏醒過來拉著太陽經(jīng)過。新的一天開始了，舊的一天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她也不太想說話，因為凡間的葡萄樹就是間諜，每每把她跟牛郎的悄悄話傳得人盡皆知，話本子都不知道出了多少個版本了。書里的牛郎和織女說著他們從來沒有說過的莫名其妙的話，演繹著愛恨情仇生死別離，轟轟烈烈蕩氣回腸的。織女看那些話本子跟看別人的故事似的。

更重要的是，老夫老妻了，織女實在沒什么話好說。

“織女啊，你不開心嗎？今天怎么都不說話呢？我們一年好不容易見一次面，咱們聊聊天吧……”牛郎和她并排坐在銀河邊上，眼里不離在河里嬉戲的一雙兒女。

“牛郎啊，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其實我倆天天見面啊……”真沒啥好說的。牛郎鄰居家的小花貓生了一窩小貓崽這事她已經(jīng)聽倦了，再聊，就該聊到小花貓的貓崽生小小貓崽了。貓貓崽崽無窮盡也，難不成接下來所有的日子里都討論貓崽？說這話的時候，織女鼓了好久的勇氣，最終還是化作沒太有底氣的低語。她覺得自己有點渣女，牛郎費勁巴拉地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她不應(yīng)該有別的想法。可就是沒有激情了。

凡間，手握輕羅小扇，追著流螢到葡萄架子地下的姑娘，驀地停下了追逐打鬧的腳步，示意同伴們安靜，聽聽牛郎織女的悄悄話。然而，悄無聲息。

在牛郎看來他們是異地戀，可在織女看來，他們天天見面。婚姻里怕就怕在時間計量單位不一樣，你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可能在對方那里只是一天一夜一換人。一想到時間無垠的荒野里，就要和一個人過到地老天荒，織女就心慌。

“牛郎，要不，我們和離吧……”織女最終還是開了口。

“和離？為什么啊？”牛郎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目光終于從孩子轉(zhuǎn)向了坐在他一側(cè)的織女身上。

“沒有為什么……就是累了……”織女幽幽地開口道。

“累了？整日里織幾匹緞子能有多累？我照顧著兩個兒女，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既當?shù)之斈铮隳苡形依蹎幔俊迸＠杉绷耍幌伦诱酒鹕韥恚瑳_著織女嚷嚷。

“我知你在天界里遇見的都是龍孫鳳子，許是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了……”

織女無奈地解釋道，“沒有，我沒有喜歡別的人……”

“沒有別人，你為何要與我和離？”

在淺水玩耍的兒女聽到爹媽吵架聲，也都停下來，有點不知所措。織女見狀，怕嚇到孩子。便開口道，“那便不要和離了？”

“不離？不離那你也要給我個理由啊？”牛郎不依不饒。

“不離也要理由？！”織女也急了，“好，那就離吧！”一雙兒女嚇得哇哇大叫，織女拂袖而去，頭也沒回。

織女要同牛郎和離的消息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天庭。看熱鬧的與看笑話的齊飛，勸分的與勸和的一色，織女宮里前所未有的熱鬧。小仙娥一天下來，光洗茶碗就累得腰酸背痛。

有人說，女人就得愛自己，要有自由才行。

有人說，女人就得有擔(dān)當，要有責(zé)任感才好。

都是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主兒，織女嗑著瓜子，呸道。

“其實，我就是煩了。”

地上已一年，可天上才一日。日復(fù)一日地聽著一模一樣的詩句，見著一模一樣的人，做著一模一樣的事，雖然她是神仙，可她也累了。牛郎雖然辛苦，可一年中他有364天可以做其他的事，可以見不同的人，可以慢慢老去，可以陪伴兒女。可她，就像傀儡一樣，每天按時按點地出現(xiàn)在銀河，見一面，哭一場，而后各回各家。他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彼此不能一起陪伴孩子成長，不能一起面對生活困難，沒有共同的經(jīng)歷，因而也越來越?jīng)]有共同語言。

對于牛郎而言，一年只能見一次織女，所以他不會把煩惱說給織女聽，他只想帶著久別重逢的心情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織女。可織女，多想每天都能跟自己的丈夫說說心里話，聊聊自己的煩惱，枯燥的織錦，冷漠的仙界，難吃的仙丹，無聊的生活。但看著牛郎一張興致勃勃的臉，在嘴邊的話又被收了回去。

算了，織女心想，還是不要壞了他的好心情吧。于是，無數(shù)個“算了”堆積成現(xiàn)在的狀況。無話可說，無從說起，無言以對。

織女想起當年她執(zhí)意要嫁給牛郎時，母后說過的一句話。她說，織女，仙人殊途，你們不能在一起，你會后悔的。當初她不信，有情飲水飽；如今，她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