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蕓只
我走在這世上,記憶是唯一的行李。
不是刻意去雕琢過去,只是喜歡緬懷那些從指尖溜走的細碎流年。
01
她喜歡扎著雙馬尾,穿花點小裙子,還有復古方頭小皮鞋,蹦跶蹦跶的。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她覺得不太好聽,便老讓別人叫她落落。我就也那樣喊。
與落落相識在高一軍訓。記得那天,驕陽似火,我被曬得感覺要焦了實在受不住,便假裝肚子疼躲到樹蔭下休息。看著他們在教官的命令下機械地左轉轉,右轉轉,我竟覺得有幾分意思,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來。
二班排頭那個小小的女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好像左右不分,每次轉之前都用余光去瞄著別人,才慢吞吞地照做。還沒幾個來回被教官逮住了,“咋回事?你咋回事?一個陣都讓你破壞了。出列,向前50步走,自己練習!”
她氣鼓鼓地小步小步地走著,在我的不遠處停下來了,她把頭偏了45度,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看起來有點兇狠地自言自語貌似咒罵了教官一頓,我被她滑稽夸張的表情逗笑了,包在嘴里難喝的礦泉水一下子不雅地噗了出來。
“你是不是笑我?”
“我沒有。”嘴里說著沒有,我還在笑,捂著肚子停不下來。
然后,大半個操場的人都看著我倆,我裝肚子疼自然也被捅破了簍子,然后我們被罰到教學樓前的大獅子旁邊罰站,一邊站一個,真的有點尷尬。
02
我以為和她就這樣淺淺地擦肩而過,殊不知會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來。
下學期分科,我們成了同學。她輕輕地拍了拍我后背和我打招呼,叫我的名字。我對她的都有些淡忘了,想了好久還是沒有想起來,就對她笑,說,原來是你呀,你也轉這個班了啊,真好。我商業化的笑堆在臉上。
后來排了座位,我連忙跑去講臺看她的名字,原來是她,我想起來了。是倩。我裝作漫不經心地走到她的課桌旁,說,倩。
“叫我落落。”
“什么?”
“以后叫我落落。”
我也沒多問糊里糊涂地點了頭。
那個時候,我有些叛逆,瘋狂地迷戀上了逃課。也不干什么,有時候只是去河邊吹吹風,有時候只是因為陽光很好,去散步。
一個星期四,我跳上巴士,目的地是街頭轉角那家叫“腳落里”的鞋店,每個月的28號,他家店里會有新貨。我都會去光顧,只是因為覺得他家店名很文藝,很合我的口味促使著我去消費。
我進門,除了那個喜歡穿紅色衣服的漂亮店主,還有一個有點兒熟悉的瘦瘦身影。
“蕓,你看我這鞋咋樣?”
“你怎么在這里?”
“你不也在。”
說完我們哈哈大笑起來,一人買了一雙鞋,把舊鞋子裝進書包里,回學校。
路上我餓壞了,吃了兩碗打鹵面,她吃了兩碗水餃。我問她,干嘛逃課。她直白地告訴我,她在跟蹤我。
我問她干啥呢,她說她請假回家拿作業,是班主任叫的,順便看看我干啥。她感覺我要去那個店里,就先溜進去了。
有這樣的班主任嗎?我卒。
03
她回去沒有告我的狀,我一下子就對她好感大增。年少時候的友誼就是這么簡單。她比較安靜,和生人說話喜歡臉紅,我比較孤僻,別人不和我打交道也不會主動結交新的朋友。自然而然,我們慢慢形影不離起來了。
一起吃飯,我們都愛吃那家烤肉很碎的烤肉飯,油重復使用好幾鍋的燒烤。一起去小賣鋪,甚至一起上廁所。兩個慢熱的人湊在一起,卻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有時候她一直說,我聽著,有時候就我一直叨叨叨,像個小蜜蜂。
高二的時候,我的人生觀慢慢發生著變化,意識到現實的殘酷,感覺背負了很久的青春蒼白得像一張紙,開始沒頭沒腦地學習起來,搬到了集體宿舍,和落落睡在上下鋪。
2016年9月14日。那是我搬到宿舍的第四天,一生都不會忘記日子。
那天我感冒了,下午請假去醫院打點滴。回來的時候,是九點多鐘。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去買夜宵了。
再回到宿舍時,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小文的眼圈紅紅,盯著我,像是有火從眼睛里冒出來。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十雙眼睛目光隨著我移動,仍然焦距在我的身上,小小的空間里陰森的不得了。
“怎么了?”
“沒什么,明天再說吧。蕓,去睡覺。”
我看著落落,她對我拼命地搖頭眨眼睛,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多問,洗洗就包著頭鉆進被窩乖乖睡了。
第二天早起打完點滴去班上,發現所有人都在對我指指點點,感覺所有人都在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落落旁邊,“怎么回事落落。”
“記住,不管什么時候,我都在,我會毫無理由地站在你這邊,一直。”她堅定的目光甚至讓我毛骨悚然。
她把我拉到操場盡頭,高大的梧桐樹上有些毛毛的葉子已經黃了,放肆地舒展著。陽光刺得我的眼睛很疼。
“蕓,你拿了小文手機嗎?”
“什么?”
“小文昨天下午回宿舍手機丟了,晚上你去買吃的時候,他們搜……發現在你包里。”
我感覺天旋地轉,所以說,他們是在說我偷東西?整個人都站不穩了,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身子無力地都靠在梧桐樹上。
“落落,我沒有,你知道的,我沒有。”
“我相信你。可是現在班主任已經知道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怎么擦也擦不干,腦子嗡嗡作響。我發瘋地跑到班上,端了小文的書桌。你他媽的我沒拿。那是我第一次發這么大火,把所有人都嚇到了,班里的眼睛都在齊刷刷地看著我,落落在撿被我扔了一地的書,幫我收拾爛攤子。
“不是你是誰?我們大家白天都在一起,只有你是一個人,而且手機是在你包里找到的。”小文食指指著我,咄咄逼人。
我一下子沒有了底氣,這是無法解釋的。嘴唇抽搐個不停。只是絕望地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04
高二六班蕓偷手機的事件像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傳遍了整個校園。走到哪里都有人說我,看,她就是那個小偷。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感覺天地攪成一團,像海水朝我鋪天蓋地涌來。
很多人看見我,甚至躲著我。落落一直安慰我。我沒好氣地說,安慰有什么用,我這一身臭名,洗也洗不掉,而且他們都在冤枉我!落落,你是不是也覺得是我?
即便是你,也不要怕,天塌了,我在呢。永遠記住,你是我的第一女孩。誰也不能傷害你。我不太懂,抱著落落嚎啕大哭起來。
接連三天,我被不斷叫去校長辦公室,爸爸也被請來了。爸爸問我,犯錯了?
“爸爸,我沒有。”
“說謊沒?”
“爸爸,我沒有。”我哽咽得不成句子,拖著疲憊的身子行尸走肉地漫步校園里。爸爸摸摸我的頭,叫我別擔心。去了班主任辦公室,他們不知道爭論著什么,我在窗外看著,他們都面紅耳赤。
爸爸幫我報了警。警察說,你們這群人真蠢。他去門衛室查了監控,我從下午離開宿舍一直到晚上才回來,也就是說,小文丟手機,我根本就不在現場。我被澄清了。那怎么在我的包里?警察問我要不要徹查,我苦笑,不用了。我心里想,大概小文自導自演,因為她喜歡的那個男生給我寫了情書,她討厭我。這是我猜的,至于事實是怎么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家都還有大好青春是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是我有肚量,是我怕麻煩,還有,有點懦弱。
真相大白以后,落落扇了小文一耳光,全班都靜下來了。我知道落落很害怕,她的手掌一直在抖,這么溫馴的女孩,打出這一巴掌,我都難以想象多大的力量。我拉住了落落。
“你搞什么?”
“你欠蕓的,心知肚明。”
“你是說我自己藏手機?你好不好笑?”
“我不知道,是你翻得包。這一巴掌,是教訓你私自動別人東西的。”落落一字一頓,小文捂著臉不敢言語。
我拖著行李箱,請了一個長長的假。累了就歇歇吧,17號是星期天,我就給你寫郵件!記得收哦。落落對我擺手,眼里滿是柔情,對我,她還是那樣的。
我收到了落落的郵件,她告訴我,她喜歡我穿著針織衫,披著柔順的頭發,她說,吸引她的是我身上那種別人想靠近又害怕的氣質。叫我開心點,釋懷一點。還說,不管我做什么,如何選擇,我是她的第一女孩,永遠都是。小四號字體密密麻麻寫了三千多字。
我關掉郵件,或許是一下子受不了這么大的創傷。自回到家幾乎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子里玩手機,彈擱置很久的尤克里里。
一天,我在彈《楓》,靠著窗臺,目光呆滯。樓下傳來一陣陣歌聲,烏云在我們心里/隔下一塊陰影/我聆聽沉寂已久的心情/清晰透明……跟上了我的節奏。
我拉開窗簾,落落站在陽光里,所有的光都灑在她的身上,像神明一般,她手里拿著一只海綿寶寶的氣球。她看見我,咧開嘴笑了,把氣球放了上來。我撲通好幾下才拿住,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拿馬賽克筆寫著,今天28號,我們去“腳落里”吧。我看著氣球朝她點點頭,飛奔了下去。像重新融入了這個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美好。
05
我在家待了五十四天,落落有時間就來看我,給我帶甜點,還給我講笑話。我打足了氣,重新去學校上課了,我逗她,是因為抑制不住對她的思念。
有新的新鮮事,慢慢的流言蜚語也沒有了。班級里的同學也對我和緩了很多。我以為日后日子一直都能這樣溫婉的。卻沒想到,當我背負著希望的起點邁入高三的時候,悲傷就像陀螺百轉千回。
因為,落落懷孕了。
落落瞞著我們所有人和一個社會小青年談戀愛了。
黑的沒有星星的一個寒冬夜晚,她把我拉到學校天臺,半晌都不說話。我的牙齒都在打架。
“怎么了?快說。”我打破了這份平靜。
“蕓,我懷孕了,怎么辦,怎么辦。”
我感覺五雷轟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拽住她,使勁地搖,誰的,誰的,怎么回事啊?
她說是一個社會青年的,沒讀書了,在十字路口加油站修車。我們倆一起收養了一只被車撞得血肉模糊的貓咪,關系一步步近了……
那他根本就不愛你,他不知道你是個學生嗎?我朝著落落大吼。
不,他愛我,真的,我也愛他。
“我去湊錢帶你偷偷打掉孩子。”
“我不要。”
“那你打算怎么辦?”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看著臉色發黃的落落眼淚啪啦啦地就落下來。
“我不知道,蕓……”我們倆像荒誕的可憐人,相擁著在冰涼的月色下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落落最后告訴了她的父母,被毒打了一頓,瘸了好幾天。也輟學了。我也沒住宿了,過起了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生活。有空就坐很久很久的車去落落家看她。
父母知道了,不讓我去找落落。
“她是我的好朋友。”
“你現在要學習,學習知道嗎?我知道落落是個好姑娘,你天天和她膩歪在一起,別人怎么說!”母親朝著我一頓亂叫,然后每次我放學都來接我。以前她從來沒有接過我,我知道她的用意。
06
落落的婚期定在2018年的五一。我想去,父母不讓。他們說,你們不是一路人。我趁著父母不注意,乘上了去落落家的面包車。一路顛簸,剛下車到她家門口,落落的婚車就出發了。
我還沒有晃過神來,追著那浩浩蕩蕩的車隊跑,我不知道落落在哪個車里。天下著小雨,我狼狽地邁著步子,控制著自己,還是泣不成聲。
落落,落落……
她大概是聽到我喊她了,從第二個車子里探出頭,淚眼婆娑。對著我喊,蕓,你來了,真好。
潔白的頭紗在空中飛舞著,車越來越遠,我知道婚車是不能隨便停下的,因為那代表婚姻道路的不順。我怕落落犯傻,就識趣地緩緩地停下了腳步。抱著頭,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知道,我們的青春完了。
小伙子是六安人,也就是落落的婆家。距離我這里184.5公里。說遠又很近,但是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落落。
我發消息給她,說,落落,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回復我,你父母不想我們聯系,我是能理解的。畢竟,我們的人生是不同的。你要好好讀書,蕓。
我不知道她聽誰說的,我回復她,我不要。
后來,她有時候會給我分享一些她的生活,比如她家娃娃可愛的照片,我也會和她說一些我的經歷,比如抱怨比賽輸掉了。我知道我們倆如今的生活就像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但她是我的落落。
我遇到過很多女孩,有的人長得像落落,也有人性格像落落,但是我再也找不到曾經的感覺了。或者是因為在那段孤立無援的流年里,她給了我最大的安寧。認識了一堆人,卻再也無當年那雙看我的眼眸。
記憶是柔軟的手帕,擦亮了我底久藏的青蔥年華。時間變得很細很細,像蠟燭的燈芯。如今,我似乎讀懂了落落口中的第一女孩。落落,我的第一女孩,從始至終。蠟燭已經點燃,且慢慢訴說吧。
我打著這些字的時候,也正在準備寫給落落電子郵件。每個17號我們都發會給對方寫一封長長的信。青春就像一盞燈忽明忽暗,積塵纏綿,雖有風塵,但留有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