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小時候,農村里很多人家都會養頭豬,豬食也就是淘米水老菜葉米糠外加田邊地頭水里拉的割的豬草,這樣清苦吃食喂養的豬一年到頭也只能長到百把十斤,基本上都是留到過年邊上才會宰殺的。一是土豬長得慢一年才能出欄;二是過年時辦喜事多置辦酒席用肉量大,走親戚(長輩或珍貴的客人)帶上一刀肉(2斤肉)也體面;三是自家也可留些豬頭豬腳豬下水的(這些東西常常賣不上價),給孩子們打打牙祭過個肥年。
我父親是單位里的司務長,通俗地說就是管理食堂伙食安排來客接待,這本是個肥差,可他為人只求清清白白處世極有原則性,連他本人都是買好食堂的菜安排好客人們的菜單,自己卻依舊回家吃飯。我們幾個孩子平常日子里也是和大人一樣難得沾到葷腥。一到過年前夕,父親便常常大清早的上街轉轉,以極便宜的價格囤些豬頭豬腳及下水的。他的廚藝極好,這些上不了臺面的食材在他的手里如同孫悟空七十二般變幻:豬臉整個腌制風干,留待開春肚子里沒油時,炒大蒜等菜蔬熬過春荒,豬耳朵舌頭尾巴一鍋鹵了,豬肚切塊加整只老母雞和老鴨燉成一大缽美味的三鮮湯,這些鹵菜湯鍋用大腰籃掛在窗口通風的地方,能管一個正月里待客了。我們幾個孩子最期盼的卻是豬腸灌糯米,既可做主食又可當點心,又因極其費事耗功夫,一年里只吃到這么一回。肉香米香混合著豬油香,腸子的韌性米飯的軟糯,層次豐富的濃香及口感,從舌頭到喉到胃都發出幸福地嘆息。
那些年近年關的日子總是天寒地凍,真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這些豬下水又是極難清洗干凈,尤其是豬肥腸,氣味格外難聞,母親是極討厭這種氣味的,父親的手雖是凍得通紅裂滿口子,卻還是端到池塘里,用鹽、醋、明礬等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著,直至洗得豬腸通體瑩白,聞不到一點異味才肯罷休。
其實豬腸灌糯米是個極有難度的技術活。父親先選好一大截粗細厚薄均勻的腸子,吹氣鼓起腸子,灌一些糯米后倒入一些清水,再輕拍抖到均勻,大概灌到三十公分左右就用母親打鞋底的粗棉線系緊,再接著灌下一段。關鍵是要拿捏好灌的糯米份量,糯米裝多了難蒸熟也極易把腸子漲破,裝少了又癟癟的很難看,大約裝四五成為宜。先大火煮一二十分鐘,用粗針刺破腸子放氣后接著用小火燜半小時。我們從始至終一直團團圍在鍋邊,眼巴巴地守著那一屋子的氤氳水氣及溫暖的香味,都能聽到各自吞咽口水的聲音了。
在我們的望眼欲穿中,終于等到揭鍋蓋了,父親撈出這一大截熱氣蒸騰、白白胖胖的腸子,切成薄片,讓我們趁熱沾著白糖吃。腸子的濃香滑韌,白糖的清脆香甜,糯米飯的綿軟香糯,少時的我們從不知道世上還有哪一種食物能有如此層次豐富的味道……
吃膩了甜糯的滋味,父親把剩下的腸子放在熱香油里一片片煎得金黃酥脆,腸衣更有嚼勁兒,糯米飯的表面長了一層薄薄的鍋巴,更香更脆了,別有一番風味。若蘸點兒醬汁(辣椒醬、醬油、胡椒粉、少許糖混合而成),更是錦上添花,肥而不膩。可惜母親向來是不食這些豬下水,父親不知是因為清洗烹煮肥腸倒了胃口,還是不舍得多吃,總是稍稍嘗幾筷頭,便淺嘗輒止了,倒是便宜了我們幾個小饞貓,撐得是肚皮滾圓才罷休,那種幸福溫暖的滿足填滿了小小的心田。
自從我們長大離家各奔西東后,父親便極少再做這道繁瑣的小吃了,一是平常時節大家已難得聚齊,二來現在的人都注重養生嫌其過于油膩。(后來度娘過:豬大腸性寒,味甘;有潤燥、補虛、止渴止血之功效。可用于治療虛弱口渴、脫肛、痔瘡、便血、便秘等癥。真是冤枉了老豬。)。我也只是數年前,在小城一家臨江的小飯館吃過一次,卻再也吃不出兒時的味道,找不到當年那般滿足與幸福的感覺,不知道是豬肉品質變了是食者心態變了還是廚師的手藝不太精?后來吃貨的我也曾親自操刀試過幾次,實在是工序繁雜且大多時候都以殘次品告終。父親去世后,我愈發饞那一口肥腸糯米,想念那樣溫暖醇香的味道,思之不得幾欲成疾。
那些簡單的食材天然的味道,經時光發酵后愈是醇香誘人。這般熟悉而獨特的味道,即是童年的味道,父母的味道,歷經歲月熬煎,已深植在記憶中味蕾上,無論我們走得多遠離家多久,任食物溫暖氤氳的水霧,模糊了雙眼,家的方向卻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