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蠶 #
揚子是我的發小,從小一起長大。這意味著我進他家在不用敲門的情況下,他家的惡狗還會微笑著對我搖尾巴;也意味著我可以進入他家的廚房,把他媽(媽)昨晚蒸的糖包子吃個精光;更意味著當他家菜園的西紅柿少了兩個,白菜沒了兩顆時,他會首先來找我。那個時候被大家認為是“聰明”的人,在對事情的較真上,他們遠遠不如揚子。在每年春季回暖后的養蠶季節,揚子會憑借這自己出色的養蠶技術博得整個學校的關注。
在地域劃分上,兩湖地區位于華中,是所有人認知中的中部省份,但在地理意義上,由于地處秦嶺—淮河以南,荊楚大地是毫無爭議的“南方”,所以吃豆腐腦只加糖,玉米只吃甜的,更是只吃清水粽。但是對于養蠶從什么時候開始流行起來這事兒,還真是無法考證。在千禧年前后的小五年里,在江漢平原的這所小學里,還真是刮起了一股養蠶的風潮,可以說是占據了所有孩子們的課余時間,在這些孩子們中間,也流傳著養蠶養生致富的說法——蠶屎可入中藥,攢夠了灌進枕頭里,可治偏頭痛;蠶繭是絲織物重要的來源,220元一公斤。所有的人放學后第一件事兒不是寫家庭作業,而是跑到田間河邊,找到那僅有的幾棵桑樹,采下第二天喂蠶的桑葉。遇到有霧的天氣,他們還會用紙巾或校服里子輕輕蘸走桑葉上的露水,避免蠶因吃了濕的葉子而拉稀。
在所有養蠶的人中,揚子養的蠶又肥又大,而且還有其他人沒見過的品種:長著花斑的虎蠶或者全身黢黑的野蠶。從孵卵開始到破繭成蝶產卵,揚子在每個環節都做的比別人要好:跟別人簡單用衛生紙包住蠶卵不一樣的是,揚子從自家的棉被里,摳出了一大坨棉花,把附著蠶卵的紙片小心翼翼的包進棉花,又把他媽(媽)織毛衣用的毛線團剪掉一大截,棉花拴在毛線上,棉花夾在咯吱窩,毛線纏在肩膀上。他養的蠶總是比別人先破殼,撇開他敦實的體型比別人散發出更多的熱量以外,光是咯吱窩的溫度,都要比胸口的溫度高出不少,在這點上,揚子的腦子倒是比別人轉的快。針眼兒差不多大小的幼蠶,在棉花團上密密麻麻,揚子會用最嫩的葉子把它們一一撥弄到紙盒里。對了,紙盒也是折的帶把兒的。反正在養蠶這事兒上,揚子像是突然開了竅,無論是動手能力還是思考能力,都突飛猛進,但是不幸的是,每當蠶結繭——破繭——成蝶——產卵過后,他的這些能力又全都悉數歸零。
蠶長到最肥的時候,正是剛沾上暑氣的初夏,揚子每晚都是把裝滿桑葉的簸箕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在足夠安靜的夏夜,蠶啃食桑葉的簌簌聲清晰可辨,你看到它們張開大嘴從上啃到下,留下不規則的印痕,一分鐘后,它們連這印痕也要啃掉,啃完葉子后的身體,飽滿到感覺會隨時撐破。在入睡前,揚子總會躡手躡腳的溜進廚房,把菜罩子偷進房間,蓋在床邊的簸箕上。有好幾次,廚房飯桌上的菜湯因為揚子把菜罩子偷走而淹死了不少蚊子,第二天,揚子肯定逃不過他媽(媽)的一頓臭罵,罵人的話總是難聽又刺耳,可是揚子一點都不在乎:只要蚊子不叮咬他的蠶,管他菜湯里淹死幾只蚊子呢。
可是今年,揚子徹底把這事兒玩兒脫了。有天晚上,揚子晃了神,睡前忘記在簸箕上蓋上菜罩子。那飽滿肥美的蠶,完全沒有任何攻擊或反抗的能力,只會在桑葉上緩慢的蠕動,活動的范圍不會離開桑葉半尺,蚊子可算是進入了溫柔鄉,叮咬了好幾十條蠶,等到揚子發現這事,已經是三四天后了。幾十條蠶身上,無一例外的都長了一顆“黑痣”,這些蠶看起來是健康的,還是會吐絲,也同樣會結繭,但是最后破繭的就不是蝶了,而是一大堆令人惡心的蛆蟲。自從出現這事兒后,揚子整個人泄了氣,像是辛勤耕種一整年的農民遭遇了一場久旱不雨的災情一樣,顆粒無收總是意味著慘淡的光景:一想到自己那些早起摘桑葉擦露水的日子,想起自己多少次放學后搶摘桑葉但卻忘記寫家庭作業而被罰站的日子,揚子就心灰意冷。
但是真正讓他心灰意冷的事兒還在后面。那天剛放學,揚子媽接到外出務工丈夫所在單位的電話,說是揚子爸晚上喝醉酒后不小心掉進水池里溺亡,村里的大人都擠在學校大門口議論,七嘴八舌,也同時都盯著校門,迎接著揚子的出現。少數心地善良的人可能是想施與這個剛滿十歲的的小男孩一點同情的目光,大多數的人可能也就想看看,涉世未深的男孩在面對喪親這種重大的變故時,是種怎樣的反應。你無法用頭頂上的明月去要求剛掙脫溫飽線的村民,只要沒有惡語相向,即使表面一團和氣,那都是莫大的慈悲。
# 佯裝同情 #
揚子和往常一樣,背著書包,抱著裝滿桑葉的紙盒出現了,他的心思還放在那些長著黑痣的蠶身上,邊撥弄紙盒中的桑葉邊搖頭。剛走出校門,突然發現平日熟悉的面孔都用陌生的眼光盯著他,他有些手足無措,只是呆呆的掃了他們一眼:誰知道這些人在看什么稀奇呢?剛出校門口沒兩步,華子突然蹦到他面前,大聲的吼了一聲:揚子,你還不快點回家,你爸死了。揚子突然一愣,眼神呆住,也沒有說一句話,還是呆呆的往前走,也沒理華子。華子以為他沒聽見,于是又竄到他面前:揚子,你爸死了,淹死了。揚子頭也不回的看了眼那些圍觀的大人,便急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跑去。
沒有期待中的傷悲,更沒有意料中的眼淚,那些圍觀的大人也像是遇著災情的莊稼人,眉眼出飄出來的凈是失望的目光。圍觀的大多數人只是噓噓兩聲,便散去了,有些婦女著急的回家趕緊做飯,還有的“癮君子”的接著鉆進麻將館接著砌長城的金錢游戲。
當天晚上,揚子媽便收拾衣服,和他大伯坐上了南下的火車。隨后的好幾天,也沒見揚子來上學,身邊少了一個話少的人,大家也沒覺得有什么異樣,還是樂此不彼的摘桑葉,喂蠶。
后來,聽我爺爺說,揚子爸晚上喝了點酒,失足掉進工廠的淤泥池,這跟掉進沼澤沒什么兩樣,越掙扎人沉的越快。揚子媽和大伯到了事發工廠后,同樣老實巴交的揚子媽只希望他爸快點入土為安,便很快和工廠達成了賠償協議,喪葬費加上人命賠償,一共給了5萬塊。拿著賠償款,揚子媽和大伯很快又回來了,曾經那些圍觀的人不愿意放過這大好的話題:有人說,揚子爸這一走,換來5萬塊錢還算是值:在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月工資還只有不到1000塊錢的年代,在豎起一幢洋氣的小二層花不到8萬塊的年代,5萬塊錢能在短時間內做很多事情;也有人說這一條人命只換來5萬塊非常不值:尤其是揚子爸還是一個不抽煙,只是偶爾喝酒,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種種莊稼之余,拿起瓦刀,隨便在鎮子上找? 點活兒,兩三年也能掙個三五萬的。最令人瞠目的是,有的人竟然還為這五萬塊錢提前做好了規劃:三萬塊錢用來翻修家里的老房子,好迎接一位新的男主人的到來,還剩下的兩萬塊錢,留作揚子的教育基金,為上高中和念大學做好準備;還有的人說,就揚子目前的智商,根本考不上高中,更別說上大學了,所以,他爸換來的五萬塊錢最大的用途應該是給揚子取個媳婦。
# 接二連三 #
雖然207國道和焦支鐵路修到了這里,把封閉和與世隔絕的古老鄉村撕開了一個口子,好讓新鮮的血液注入。即使流淌的信息和開化的觀念如約而至,但是莊稼人要一輩子和黃土地打交道的思想就像是生在腦殼里的毒瘤,沒有醫生的手術刀,是不可能割除掉的。農業革命后,經過長達幾千年的進化,這個村的人還是沒有擺脫對黃土地的依賴,哪里的黃土地能長出更多的小麥,他們便會追隨到哪里,他們不知道:一千公里外的東部沿海,鋼筋混凝土正在瘋狂的碾壓曾經長出農作物的土地,河里的水也不再無私的滋養河谷的人們,裹挾著工業氣息的東風,正在吹向祖國的角角落落。每每有村里的學生考去大城市念書,幾乎所有的人都會不約而同教育自己的子女:學習改變命運。但是這種激憤的高潮只是暫時的,因為到了第二天,大人們還是會把屁股挪到麻將館,將自己的時間和金錢耗在麻將桌上,子女買書或者學吉他跳街舞的愿望也從來不會得到滿足:隔壁的二猛子,身形瘦小,想去報個武術學校的暑假班,好鍛煉鍛煉身體,他爹給出的拒絕理由竟然是:你習武有啥用???你手腳再快,快的過子彈嗎?讓他爹沒想到的是,禁槍的口號從始至終都沒有松懈過,直到現在,老張和老王的屋后都還刷著禁槍禁藥的標語呢——“私藏雷管三十枚,判刑五年終生毀”、“一支槍,兩斤藥,判刑三年無話說”,練功夫人從來都不會有和槍子兒對抗的機會。
最后,揚子媽還是決定先拿出一部分錢,把前院的兩件廂房翻修一下,常年漏雨的屋頂和漏風的土墻,放在里面的鐮刀、鐵锨等農具銹的快不說,谷倉的墻也被蝕的長起了白毛。
讓人沒想到的是:揚子舅舅在廂房屋頂搜尋漏雨點時,常年受雨水侵蝕的房梁已然承受不了他舅舅的體重,整個房頂轟的塌下來,把他舅舅直接埋在里面。人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醫院都沒送,直接送去了火葬場。
緊接著,隔壁老張的8歲小女兒,感冒發燒住進了鎮衛生院,打吊針的護士換吊瓶的時候不小心把別人的藥水換到她的針管上了。眼看著小女兒的臉色不對勁,小女兒也難受的對媽媽奶奶說自己胸口疼,問能不能不打針了。媽媽安慰女兒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打完了。沒過幾分鐘,老張的小女兒就被當場打死在門診室。
# 鬼故事 #
這一連串發生的事兒著實讓周圍的人感到驚恐。在科學知識普及范圍十分有限的十五年前,稍微有點不合常理的事兒都會跟妖魔鬼神扯上點關系。這樣的故事實在聽得太多,直接造成了大多數人的童年陰影:什么小趙晚上回家的路上,經過河邊的電房時,看見一個披著長發的白衣女子在電房錢梳頭發,場景甚是詭異。后來村里的老人們補充說:抗日戰爭時期,這里曾經發生過大規模的屠殺,所以經常在陰天的夏夜,你會看到河里的蓮葉上有很多顆人頭;還有什么焦支鐵路上軋死過太多的人,所以鐵路的橋洞下總是陰風陣陣;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村頭老李在國道邊開了個早餐店,他女兒凌晨四點去向師傅家取豆腐腦時,遇到了罕見的流星雨,第二天這事兒就在村子里傳開了。年長的人說這是大富大貴之兆,長舌婦們說應該去請個風水先生來做做法,畢竟,對于做生意的人來說,運氣還是挺重要的。老李扛不住村里人的“非議”,象征性的請了個跳大神的在屋里頭轉了兩圈,這才堵住了眾人的嘴。所以,當揚子家接二連三的出現家人溺亡,屋頂塌死舅舅,隔壁老張女兒的醫療事故后,人們不安的揣測全部蹦了出來,最傳神的說法莫過于:揚子家后面那條路少有人走,聚集了太重的陰氣,而且屋后長了四棵高大的槐樹,四棵樹的位置方方正正,正好是“鬼抬轎”,所以靠近這四棵樹的家庭都有大大小小的災難。這種不知道哪位風水先生的“診斷”直接讓揚子媽起了搬家的決心,即使是最堅定的無神論者,在面對這接二連三的事故和“神乎其神”的解釋后,沒有誰能夠坦然處之。揚子媽很快找到了大隊隊長,在說明情況后,村里研究決定在打谷場的西北角開出一塊地給他家蓋房子。
房子必須盡快蓋,不然的話這日子沒法讓人省心過。被石磙和拖拉機碾了幾十年的打谷場要被動土了,緊實的黃土讓拿著鐵鍬挖地基的人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但是地基還沒挖到底,又出事了。
那天,剛放學,學校門口接孩子的大人都在嘰嘰喳喳,說打谷場上挖出了一具石棺,這樣的消息可是吊足了學生們的胃口。那個年代,大家從電視里得來的經驗是:挖到墓穴等于撿著寶貝,指不定里面有什么陪葬的值錢東西呢。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圍到了打谷場邊上,遠遠的看見坑里露出一大截青磚,帶著白手套的警察在坑里刨刨撿撿。聽挖地基的工人們說,起初他們挖到了青磚也沒有很在意,畢竟,本地并沒有挖到墓葬的先例,但是越往下挖,挖到的骨頭就越多,他們覺得很不對勁,就趕緊報了警。
警察來了,簡單的詢問了下情況,便囑托大隊長要趕緊把石棺坑埋上,方便日后的考古挖掘,這上面也不能蓋房子。不得已,揚子媽在跟村委會商量后,又把地基往西挪了三五米。沒出兩個月,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拔地而起,還有寬敞的大院和側面并排四間廂房,揚子的家一下子成了全村最時髦的建筑:房子大,采光也好,坐北朝南,穿堂風,還有全尺寸浴室和蹲便器,這讓周圍的人都羨慕不已。自從揚子一家人搬進新房子,曾經那些圍觀的大人討論的主題又變成了:以后修房子也得像他家一樣,修一個全尺寸浴室,這樣,洗衣服洗澡都方便;側面并排的廂房真是畫龍點睛之筆,既解決了廚房不用放在樓房內的問題,而且,那些農具和谷倉的設置也都有了足夠寬敞的地兒,多出來的一間廂房還可以用來養頭年豬。
后來,我也在揚子新家睡過幾次,但是再也不敢隨意的進出廚房偷吃包子了,揚子爸的遺像就放在廳上,無論我走到哪兒,感覺都會有雙眼睛盯著我。
我上了大學后,跟揚子四年內也就見了不到五面。現在的揚子在南方的某個電子廠,一年可以掙到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