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中旬的一天,我登上了一趟火車,一趟開往西北的火車。
它的車廂外是深綠色的,像是發酵了銅的顏色,我站在站臺上,看著它從遠處飛馳過來停在站臺邊,這讓我恍然間想起故鄉六月草叢里潛藏著的青蛇,被咬上一口,就足以丟失性命。而此刻,我登上踏步,走進了青蛇的肚子,就像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的肚子,但不同的是,我這里有明亮的窗戶。那窗戶里的光讓我知道,我不會死,而是坐在它的肚子里,開始另一段征程。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像是蝸牛背著一個碩大的殼穿梭在一群背著大殼的蝸牛中間,終于,在經過艱難的爬行后,我找到了一塊暫時屬于自己的座位。藍色的坐椅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折射進來,蕩出層層漣漪。此刻要是能坐在上面睡覺,再夢見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聽聽音樂,然后回憶起自己短暫而漫長的一生,再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只是靜靜的坐著也極好。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我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后,也無法將行李架放上行李架,而后面的人群又開始催促。
“到底走不走?不要堵在這。”
“你好,能不能幫我放下行李。”我對身邊的人請求道。
可他們仿佛沒看見我似的,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不耐煩地說:
“自己放!”
還真是人情冷漠,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里生活的太久,人也會變成水泥似的,沒有溫度,也不需要感動。直到某一天突然醒來,才發現:呵,原來自己被修筑進了某棟高樓里!
但他們并不會感到悲哀,只會在看到其他水泥被修筑盡的高樓沒有自己這幢好時,沾沾自喜。而在看到比自己這幢更好時,則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全然沒有心跳,也不需要心跳。
最終,我也沒能將行李放在行李架上,只得尋了一處還空著的座位下塞了進去,像蝸牛脫掉了沉重的殼。不管怎么樣吧,總算是可以安心坐著了。
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定,便想著要再看一眼這座南方的城市,于是我把頭轉向窗外。十二月早晨的陽光清澈的的流淌在窗外微涼的空氣里,遠處城市的輪廓像是模糊的陰影。我忽然覺得,那里有我大把的生命和時光,即便是我走了,也帶不走昨天的自己,但這座城市卻不會因為我有一絲的高興或憂傷,這讓我覺得悲涼,就像是在大漠上行走的駱駝,或許可以遇見同一片泉水,但卻永遠無法再見到上一次喝水時落在水里的影子。
“姑娘,你到陽平關下么?”
旁邊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回過頭來,這才注意到我的旁邊坐著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她的衣服陳舊但卻十分干凈,鬢角的頭發已經有些泛出了白色,就像北方黑土地里蒙上的霜,她的對面是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一樣的樸素穿著,黝黑的皮膚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仿佛春天犁過地一般,橫亙在臉上。
我快速的打量了他們一番,忽的緊覺起來。他們怎么知道我到哪里下車?還恰巧坐在我的旁邊?一瞬間各種女大學生被害的新聞報道又鋪天蓋地的涌上了我的腦海。去年開始,新聞就開始頻頻播報在車站或公交上,一些人先是裝作和被害人很熟,然后用藥物將其迷暈,在大庭廣眾之下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將人帶走,然后取出內臟,賣到黑市上去,或者干脆賣到一些鳥不拉屎的大山溝里給別人當媳婦,而現場的人大多也不明就里,以為雙方是父母或戀人。
許是察覺到了我警惕的目光,那婦女趕緊將一張磚紅色的紙片遞到我面前,補充說到:
“呃,你的票掉了,我們也到陽平關下車。”
我定睛一看,果然看見了我的名字和陽平關三個大字,內心這才安定下來。我接過票,突然發現這婦女的眉眼中多了一下和藹和樸素,而不是我剛才看到的那樣,帶著一些陰謀般的。
人啊,果然是利己的,容易被感情和一瞬間的認知所左右的。當你認為好時,怎么都好,當你認為不好時,便怎么都不好。身為普通人的我,自然也逃不出這樣的定律。
接下來的時間,是在閑談中度過的。中年婦女告訴我,她和他的男人在福建打工,她在一家食品廠子里,而她的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她們有一個讀大學的女兒,學的是音樂,她說她的女兒從小就天賦異稟,第一次在幼兒園看到鋼琴時,雖然不會彈,但那雙小手就在上面優美跳動著。
聽到這里,我的內心像被秋天樹林里蒼耳的種子狠狠的刺了一下似的,我大概已經猜到,他們為何如此拼命努力的工作,音樂是個用錢砸出來的專業,尤其是對于農民家庭而言。譬如拿錢燒火,任你有再多的錢,丟進火坑里,一樣是悶聲不響。或許到最終,火也沒能夠越燒越旺,但不投,就會熄滅。而那些燒火的家長們,總是看不得因為沒有自己沒有足夠多的“燃料”,而讓火無法繼續燃燒,因此他們努力賺取“燃料”,甚至恨不得將自己變成“燃料”,以此點亮兒女們的未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可天下父母的心大概永遠都要掉盡這樣一個周而復始的圈子里,即便有一天,我們為人母,為人父,多半還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那是,我們或許不會再感嘆可憐,反而覺得一切都是值得和理所應當的。我這樣想著,又覺得他們變得偉大起來。
臨近傍晚十分,天色在車窗外逐漸暗淡下來。窗外的景象也由南方的丘陵水田換上了北方的平原旱地,原野因收割之后顯得更加蒼涼和一望無際,只留下一片黑壓壓的莊稼杈和稀疏堆著的秸稈。四周的防護林里,干枯的葉子孤零零的掛樹干上,像是石洞中倒掛著的蝙蝠,迎著風瑟瑟發抖。
此時,到了飯點,車廂里開始熱鬧起來。餐車、零食水果車、代售雞腿的乘務員,以及接熱水、丟垃圾、上廁所的男男女女在擁擠狹長的走道里穿梭著,泡面味、快餐味、零食味,混合著洗手間和垃圾桶里散發出來的惡心氣味,彌漫在整節車廂里。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丟進了擁擠的泔水桶里一般,令人作嘔。
“姑娘,你不吃點東西嘛,這車可是要坐到明天夜里的。”
中年婦女一邊對我說著,一邊將叉子插在泡面桶邊緣的紙蓋上,防止水蒸氣冒出來。
“坐車不太消化,吃不太下。”
我答著,將一包彩色的糖果倒在小茶幾上。
這時我看見旁邊睡在座位底下的三個四五歲的男孩子,衣服臟的和地面似的,而臉臟的和衣服似的。他們從昨天清晨上車開始,便睡在大人的座位底下,只用幾張廢報紙襯在車廂深綠色的地面上。中途列車員查票的時候曾無奈的說:“按照規定,每個家長最多只能帶兩個小孩。”他們的父母自然免不了一番哭訴,于是列車員也無意為難,便不了了之。
我看向他們時,他們三個正躺在座位底下,大一點那個男孩子手里拿著一個汽車模型,其中有一個孩子也想要,便伸手去搶,等他拿到手后,又被另外一個男孩子搶走了。于是三個男孩子為了展開了爭搶汽車模型的戰爭。
最后戰爭在家長的制止和大孩子的勝利中落幕,但大孩子很快便被他的媽媽訓了一頓,只得乖乖把模型給最小的弟弟。于是,他撅著嘴巴,委屈的蹲在我旁邊,眼淚汪汪。
我忽然想起,大概是四年以前,我曾在南方一片很偏僻的小村莊里做暑期輔導班的老師,每天輔導三四十個學前班至六年級不等的孩子的語文。那些孩子總是跟在我的身后,老師長老師短的喊我,眼神清澈的像是村莊里的山泉水一般。直到好幾年以后,他們初中畢業,上了高中,依然有人給我發消息,說“老師,我永遠記得你。”這曾讓我在深受感動。
我看著蹲在旁邊的孩子,就像當年我輔導過的那些學前班的孩子,他們也經常打架,然后蹲在地上哭,或者掛著鼻涕跑過來一把抱著我,“老師”還沒喊出口,就哇哇大哭,讓我又好笑,又心疼。
“小朋友,姐姐給你糖,不要哭了。”
我想著,拿起茶幾上的糖果,遞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拿走了糖果,卻很警惕的看著我,仿佛我隨時會搶走本就屬于他的東西一般。
這時,旁邊兩個孩子也看到了我茶幾上的糖果,于是他們露出一種貪婪的表情,紛紛沖上來,將我茶幾上的糖果洗劫一空,然后他們三個站到了一起,仿佛又達成了統一戰線,滿足得意的笑著,拆開了包裝紙。而他們的父母,卻如同魯迅筆下的看客一般,全然不加制止,甚至還帶了一絲看熱鬧的味道。
那一瞬間,我覺得四周的空氣就像是窗外結的河面,而我是置身在河底寒冷的石頭,無法動彈也不能呼吸。
我又想起在很多年以前,我曾在大街上看到一個可憐的老乞丐蹲在過街天橋邊乞討,于是我將我口袋里的幾塊零錢放進了他的破碗里,但另我沒想到的是,周邊更多的乞丐紛紛向我涌來,他們將我圍住,然后搶光了我身上的錢!而導致我這場無妄之災的那個老乞丐,卻像是一個路人般,眼神冷漠的坐在那里,全然沒有幫忙結圍的意思,甚至沒有一絲愧疚。
大概是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沒有給過任何乞丐零錢。也是從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但讓我防不勝防的是,今天這樣的故事竟然重演在一群四五歲的孩子身上,而他們的家長甚至還在心里默默叫好。這是怎樣的可悲了!
小錯不改,終成大禍,倘若有一天,這些孩子釀成大錯,而他們的父母就是罪魁禍首!
我不再想去追究,也不再想看他們的臉。干脆靜靜的埋頭睡覺。但轉而我又想到了自己的軟弱,當我在一群乞丐圍住的時候,當孩子們搶走我糖果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曾拿出強硬的態度和捍衛自己權益的決心。的確,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而也正是我的軟弱,又助長了他們的氣焰,從這個層面來說,我也成為了“罪魁禍首”之一。
其實,這種苗頭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顯現來。我出生在北方大山深處的一個單家獨戶,從記事便與外界很少接觸。大約在四五歲時,我第一次跟隨父親去漢中,在汽車上,有小偷趁我父親睡著時,將手伸進了他襯衫的口袋。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這一幕,可我卻不敢喊“小偷!”,甚至不敢叫醒我的父親。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從某個電視劇里聽來的話“你要敢出聲,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索性我父親平日里十分小心,口袋里并不曾裝錢。但這件事卻成為我童年里很深的一道烙印,日日夜夜的提醒著我:
“你真軟弱!”
深綠色的火車像蛇一般,蜿蜒在北方蒼涼蕭瑟的大地和山巒中,我坐它的肚子里,聽著不絕于耳的吵鬧聲,然后在半夢半醒間思考著別人的人生和我自己的人生,一晃便已經是第二日天明。
當我睜開眼睛時,車子正經過一片河谷地帶,深藍色的河水結了冰,水面仿佛是一面平滑的鏡子,倒映著周邊巍峨的高山和比水更藍的天空。又像是一雙清亮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藥物,也包容萬物。
哦,那的確是一雙眼睛,清亮的眼睛。是在哪里見過呢?思緒仿佛被貓抓亂的毛線,我努力的找住其中的線頭,然后將它纏繞成球狀,往事清晰的輪廓也終于顯現了出來。
是在初春午后和煦的陽光里,盛夏夜晚明亮的星辰里,八月早晨的微風里,還有歲末紛飛的大雪里,我曾見過這雙眼睛,而它的主人是一個很特別的男生,一個在清晨或黃昏孤獨寫詩的男生。
大約是在高三的時候,我們曾一起坐在燕子河畔,談起詩與未來。他對我說,他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他坐在一輛火車上,沿著黑色的一望無際的河岸線一路向北,穿越國境。那時,我望著他的眼睛,只覺得那里有一片星河,而他笑起來的樣子則像是干凈的雪山。
遺憾的是,畢業之后的這些年里,渴望漂泊的他成了一名縣城里的公務員,而害怕漂泊的我卻乘上了他夢里的火車,兀自奔波。但他的眼睛和笑容卻成為時光留在我心里的一道印記,在四處漂泊的這些年里,俞加清晰。
我坐在火車上,深藍色的河水在車窗上飛快的倒退,四周山峰上的積雪明明滅滅的在陽光下閃爍著,但很快就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輪廓,猶如那些漸行漸遠的昨天,看得見,摸不著,終究要走上告別的道路。我想起我曾經為他寫過一句詩:
你笑了,笑得干凈而清淺
猶如雪峰前明媚的回音
這大概是我在火車上想起的唯一一件美好的事情吧!
30個小時之后的夜,終于來了,帶著北方蒼茫濃厚的荒涼,從車窗一層一層的涌來。黑色的山峰,稀疏的燈火在車窗上跳躍著,又一閃而過,仿佛鬼魅的幻影一般。
“姑涼,準備下車了。”
旁邊的中年婦女好心提醒了我一句,便俯下身去收拾行李。
“好的,終于到了。”
“是啊,腳背都坐腫了。我看你一直沒吃什么東西,下車去車站周邊吃點吧,哪里都是小飯館。”
我應著,從座位下找出我的行李箱,腦海里突然想起一副畫面:燈亮著,門半掩著,廚房鐵鍋的熱水中放著一碗飯,騰騰地的冒著熱氣……
車站外,濃重的夜色吞沒了整座小城,候車廳門口的燈光也變得稀薄。一個女孩穿著白色的羽絨服滿臉喜悅的跑了過來。
“爸,媽,你們終于到了。”
她說著,接過中年婦女手里的行李,然后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走向他們心中的溫暖與光明。
我站在一片濃重的夜色里,看著他們的背影和整座沉睡的小城,才想起這是零點的最后一趟上行車。在這個荒僻的小城,每天只有為數不多的長途車經過,客流量也很小,車站周邊的小店都早早同小城一起睡去。
我的心里忽然有些悲涼,這些年,我走了千里萬里的路,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嘗遍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而未來無數的日子里,我還將無數次地踏上這條路,四處為家,也無以為家。
我在附近找到一家還亮著燈的小旅館,老板從柜臺后的沙發上坐起身來,睡眼惺忪的收了錢,遞給我一把鑰匙,便鉆進了被子里。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無心再去吃飯,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又回到了那趟深綠色的火車上,沿著鐵路,一直向西北方駛去,穿過了狹長的河西走廊,廣袤的塔里木盆地,以及阿爾泰山脈和蒙古的大草原,冰冷的鐵軌上哐啷哐啷聲響的震徹了我的耳膜,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滾動的車輪,而此生也注定要一直一直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