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幾十年也沒參透為什么他就這樣沒了,我記得他昨天還在那地頭抽著老旱煙,我記得,他還問我要不要抽根。”
這些天城里總是籠罩著一些朦朧的霧氣,天氣悶熱卻也下不得幾滴雨。我站在這個居于遠方的大地,一人行,不怎么回頭觀望,但是總能在走了幾步后被叫住,一句“認錯人了”將內(nèi)心涌動著的溫情打翻。再也沒有人問我你幾歲。
似乎陽光都是勢利的,在這些出租屋的潮濕環(huán)境里,生活的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大媽,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我。走在巷子外仍能聽到聒噪的八卦聲,如“李嬸家兒子又離了”“你知道不?就對面那巷子的叔公都老得嚼不下飯,白養(yǎng)了五個兒女,沒人管。”這類的閑言碎語每日在我的頻道里不斷重播,即使門窗緊閉也無濟于事。這樣一來,我簡直成了老巷里最年輕的八卦專家,若是有一天我編寫這么一本書,那其中的內(nèi)容估計也裝不完。
我自然是對李嬸家兒子無感,反倒那叔公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當初來到老巷,只有他拄著一根破舊的拐杖,倚在巷口的老槐樹邊迎接我。至于我為何記得如此清晰,那應當是他讓我記起了一個人,也就是我故事的開始。
在我小時候,山東的農(nóng)村教育機制還沒有那么完善,一所村小學總要吸收各個村的小朋友來上課,我當時在陳營小學上的是學前班。從我們家到學校其實并不是很遠,但當時真的認為好長好長啊。我那時有一個很要好的玩伴陳小路,她有著很漂亮的頭發(fā),每天我都和她一起上下學。有一天忘了是為什么學校放學特別早,我在學校給陳小路扎了一頭小辮子,一路上我們兩個看到人就炫耀。
所有的人都贊不絕口,我心里早已是晴空萬里,我以為我的手藝真是厲害,在心里盤算著何時再給陳小路編另一種發(fā)型。然后便遇到了他。來來回回我們總能看見他倚在電線桿上,半瞌著眼睛,無論春冬,他的身上總是那套行頭,若是熱了便只是一件單衣,若是冷了便多了一件露出棉絮的破襖。也不知他的頭發(fā)“蓄”了多久,蓬頭垢面,實為狼狽。
但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勝心,便連他也沒放過。
“三元,三元,你看陳小路的頭發(fā)好不好看?”
“不好看。”
他這么一說我的面子往哪擱?那么多人都夸贊了我,此時他卻冒出這出人意料的一句。我便急忙威脅他。
“你不說實話就沒飯吃!”換做是我,奶奶平時這樣恐嚇我,我早就束手就擒了,可對他仍是無果。
他還是說不好看,而且一連說了七八個,當時真想沖上去抽他,可礙于那么多人看著就沖他吐了吐舌頭跑回家了。
其實大人們都不讓小孩子接近他,他小時候受過刺激,腦子不好使,指不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來。況且看到他又臟又破的衣衫也該敬而遠之了。奶奶聽說我今天找三元說話并沒有生氣,還告訴我三元也是個可憐人,他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我是有些質(zhì)疑,所以奶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她說有一次我們家用馬車拉玉米,在東郊上坡時怎么都上不來,那時候三元正在地里抓蟲子,看到后便一陣小跑過來幫我們趕上去。事后奶奶把煮好的玉米送給他,他像是忘了那件事,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后用臟兮兮的雙手接過了饋贈。
她說完還不忘說“但你小還不懂,離遠點好。”
其實我非但不覺得要離遠點,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吸引人的磁場,讓我對他好奇。我并不認為他傻,因為他認識好多字,而且會糊風箏,在我的意識里,他只不過是個愛玩的大人罷了。但是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錯的,就連陳小路都覺得三元是個腦子不管用的人。因為這個,我們結(jié)束了每日的同行。
有一次放學路過那根筆直的電線桿,一群小孩圍著他問:“三元,你聰不聰明?”他說“聰明!”,說完還嘿嘿的笑了笑。
“三元,三元,那你今年幾歲啊?”
“我去年7歲,今年8歲,和你們一樣大的時候就和你們一起去學校。”
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小孩子們一邊哄笑著一邊作鳥獸散,只留下他倚著電線桿伸著手指頭數(shù)年齡。我正打算從他面前走過,他卻忽然問我“你幾歲啊?”
“我7歲。”
“奧,我53歲。”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訝異,他分明什么都知道,那為何還要裝傻?對于這個問題,奶奶說三元的腦子確實不好使,但有時候特別靈光,說完還不忘囑咐我和他保持距離。
我嘗試告訴同伴們?nèi)⒉簧颠@件事,但是每次我把大家聚集在一起時,他總會說
“我去年7歲,今年8歲。”
我實屬無奈,也就不想再澄清了。其實后來自己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只要自己認為是怎么樣的就無需在得到別人的印證,那些都不重要。
后來啊,村小學潦倒,奶奶堅持要送我去鎮(zhèn)私立小學,我沒有否決。放假時路過那根電線桿,已經(jīng)看不到三元了,村里人說,他天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沒見他出來過,只有他的哥嫂給他送些飯。我很想去叩響他的那堵大門,聽說院里雜草叢生連走路都要在草叢里穿來穿去,最終在他門前走了很多次也沒有向前一次。
時間總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間劃過鐘擺,留下行走的人獨自徘徊。白云蒼狗,我已經(jīng)離開了那座小城,因此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如何。奶奶去年歸鄉(xiāng),我打給奶奶的電話里聽說了他的消息。
他跟著大哥去了省城謀生活,聽說還賺了不少錢,可惜的是他這年紀再加上在當?shù)氐目诒簿妥⒍ㄒ簧毱湟蝗肆恕?/p>
多少也是一些好的消息,有時候,我想起我的童年生活,便能記起他在夕陽下倚著電線桿對我說他53歲。或許他從來都不屬于這個世界,他的心智從來都是像一陣風像一層霧,沒有人能看到但能感受。或許他在一幽僻的地方有自己的所得。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這些年一個人走在這荒蕪的人生路上,我也終于嘗試得到了孤獨,終于明白在所有人質(zhì)疑自己時,心中有多希望可以得到一個認可。原來,這個世界終要有所憑借。我就入得到了印證,其實三元并不傻。
此去經(jīng)年,我終于又能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甚是歡喜,在見完所有的故交后,忽然意識到,三元還好嗎?
奶奶笑著說“那么多年了,你還記著三元呢。”
我點點頭。
奶奶說:“他失蹤了,不知死活。”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沒有任何,只是依稀記得,待夕陽隱退,星月輪替時,他會裹緊自己的破襖,一步一步踱回家門。
有多少事是在未經(jīng)我們允許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呢?不得而知。對于三元的故事,最可信的是這樣子的:后來,他大哥身體不適帶他回來了,他就跟著村里的人干雜活,村民給他飯和錢,也就是這樣支撐著他度日。有一天,王老四包的地大豐收,三元給他幫了不少忙,他就給三元幾百元,讓他去集市上買些吃穿。他去程村趕集,就再也未回。不知死活。
我仍不甘。“那攝像頭沒有嗎?”
“有的,但是程村村東頭的攝像頭恰巧壞了,一到村東就不見蹤影了。”
我安慰自己只是失蹤而已。希望他還在吧,他一定還在,因為我知道他并不傻。在我心里,他永遠都是一個聰明人,起碼他能自足,起碼他始終沒有傷過人,起碼他沒有那些虛偽的面具。其實我特別不能理解,為什么有的人安分守己一輩子,最后連活下來都那么難。
北島說一個人行走的范圍,就是他的世界。
三元一直在行走。
可是若這個世界里沒有絲毫的溫意,甚至沒有人參與,這也是一種悲哀吧。
你說,這是定數(shù)嗎?
我拿出稿費的三分之二買了一些補品,走過潮濕的老巷,穿過大槐樹,再鉆進另一條巷子,叩響了那堵大門。
歲月蹉跎,在無數(shù)個孤獨的瞬間我只記得一句。
“你幾歲啊?”
“我7歲。”